
大肚子銀鬃不是一個寂寞的主。它腿短,仔細看,還有點兒羅圈腿。通常,我騎著它大半天,回到營地,俯身下來的時候,它已經做好了準備。我的體重全部轉移到草地上,我把馬味兒十足的韁繩拴在油黑油黑的馬樁上后,它攢足勁兒吭哧一聲怪叫,開始抖動全身的皮子,而后抖動黃色的毛。無論夏天的空氣有多么清爽干凈,無論它被雨水沖洗過多少次,無論它油光閃亮的皮毛看上去有多干凈,它總能從這神奇的皮毛中抖出無窮無盡的塵土,無窮無盡的帶著體溫和氣味的白色塵土。但它為什么非要我騎過之后才抖呢?那迫不及待的樣子,似乎在嫌棄我把它弄臟了。它不只身體在表示這樣的意思,眼神中也流露出對我的厭惡。
大肚子銀鬃是一匹九歲的母馬,它有一脖子長鬃,銀色,每一根都是透明的。它伸直脖子站著的時候,銀鬃差一點就要垂落在地上。這是它的秀美長發,我之所以能一直容忍它,忍到極限也還能忍,多虧了這束銀鬃。除了漂亮的銀鬃,它剩下的沒有什么可夸的了。而它的缺點就像它那巨大而圓滾滾的肚子一樣,能把這方草地包起來,然后那巨大的肚子就成了所有的缺點。它的肚子大到什么程度呢?比如它的脖子癢了,想和其他的馬一樣,用后蹄來撓癢癢,別逗了,那肯定做不到,它那后蹄子只能踢到肚子上,或者是空中去,夠不到脖子。最令人苦惱的是每次騎它的時候,我得隔著老遠就奮力地奔跑,跳躍起來,否則上不到馬背上。但凡你離得近一些,那大肚子能把你頂個大跟頭。
它都這樣了,脾氣還不好,去放牧不情不愿,小動作不斷,一會兒打個響鼻,一會兒失個前蹄,左顧右盼,仿佛在逛街。它還容易受驚,走著走著,這邊突然縮一下身子,再走一走,那邊抽一下脖子,一驚一乍的。它連野兔和大一點的鳥兒都害怕。可是在另一方面,它又熱情得不得了,見誰都要打個招呼,扯著極為洪亮的嗓門兒歡叫,和見面的同胞都要進行一整套的溝通流程,碰一碰啊,嗅一嗅啊,蹭一蹭啊,舔一舔啊,最后再叫一嗓子。它一天要叫幾十次,這個毛病比那大肚子更讓人受不了。我耳朵有點聾了,指定和它脫不了干系。
后來,大肚子銀鬃老了。以我長大的代價,換來了它老去的、蹣跚的身影。我也不再騎它,它被一匹叫阿左的騸馬代替了。大肚子銀鬃從我的生活中漸漸淡去。有一天,它死在了河邊的一條土坎沿底下。
那天,陽光明媚,酷熱的天氣在夏季的山谷中悶出一種氤氳的景觀。天空中,先是出現了一只高山兀鷲,接著越來越多的兀鷲在藍天中盤旋著,然后一只只俯沖下去。我在家里用望遠鏡看見了,悚然一驚,以為是羊群里鉆了狼,急忙騎馬奔向兀鷲俯沖的那個地方。
原來是大肚子銀鬃死了。這一會兒工夫,它就被吃得不成樣子。幾十上百只兀鷲以一種舞蹈的方式啄食著銀鬃。它成了這個世界的中心,一種虔誠的氛圍在這里彌漫著。我遠遠地勒住馬,看著。不到一個小時,大肚子銀鬃成了一副骨架。從這副骨架上,再也看不出銀鬃那圓鼓鼓的大肚子形態了,一切,都與它一起魂歸天地,并且在天地間翱翔。
一匹馬是有分量的,足以喂飽這批高山兀鷲。有一些貪婪的,進食速度快的家伙吃得太多,飛不起來,步履蹣跚地走到土坎沿的高處,像青灰色的石塊兒一樣蹲著,慢慢等待食物消化。爭食的搏斗早已結束,鷲群回到正常的、相安無事的狀態中。有一些甚至擠擠挨挨在一起。
又過了幾個小時。等我收攏牧群,從山里牧歸的時候,大部分兀鷲已經飛走了,但是有一只卻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它似乎受傷了,又或者吃得實在太多,即便是它那強大的消化功能,也不足以在短時間內消化掉阻礙它起飛的食物。總之,一只兀鷲落單在一片狼藉的現場。我打馬朝它走去,它先是溫柔地拍了兩下翅膀,接著無休無止地拍動起來,但它的身體仿佛被大地固定住了一樣,難以撼動。
和所有的兀鷲一樣,這只孤零零的兀鷲也是沒有從它那箭鏃般銳利的喙中發出一絲聲音。它的翅膀扇動起來的風的聲音、翅膀的聲音,在朝我發出警告。快到跟前的時候,馬已經不敢再向前了。我下了馬,一步步走過去。我仔細觀察它。它警覺的頭顱白絨絨的,賊晃晃的眼珠子賊亮亮的,脖子又紅又皺,上面的皮肉層疊著。這會兒它的羽毛不黑又不褐,變得斑駁燦爛,仿佛涅槃于一場大火。
只有近距離觀察,才能看出它的翅膀到底有多長,到底有多大,如同兩扇花里胡哨的大鐵皮一樣。當我站在離它兩米的地方,一股腐臭的氣息從它身上彌漫過來,我突然覺得,它像一個黑暗中的神靈一樣,我仿佛被它盯住了,盡管它背朝著我,別扭地在往前跳動,艱難而無助,但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恐懼。那么神秘的、特別的,甚至帶著它的翅膀扇動出來的音樂一般的恐怖氣息朝我撲面而來。我下意識地向后仰了仰身子。我停下來,觀察它。它身上沒有一點受傷的痕跡。它在跳動,什么也看不出來,在我即將要放棄,認為它確實是吃撐了而不再打擾它的時候,這只我平生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的高山兀鷲,自己給了我答案,它的傷勢不在腿上也不在肚子上,而在翅膀上。它一直在扇動翅膀,但扇動的動作,是病態的。但之前,因為扇動得過快或者不規律,我沒有發現。這會兒,它的一扇翅膀合攏,但另一扇半開半合,似乎因為扇動得太多,加劇了傷勢,以至于它再也揮動不起這扇翅膀了。它走動時,這扇左翅像掃帚般刮拉著草地。
從那天開始,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這只翅膀再也沒有合攏過,也沒有完全地伸展過,就那么半展半縮地依附在它的身上。它一直都在大肚子銀鬃的骸骨附近滯留。一天天過去,大肚子銀鬃的骸骨一根一根減少,我知道都被這只高山兀鷲吞進去果腹了。一只不能飛的兀鷲,照樣可以吃殘剩的骨頭讓自己活下去。這只受傷的兀鷲成了這個夏天的一道景觀。
又過了很多天,我們習慣了它的存在,山里進進出出的人和動物,都帶著探究和好奇的心情觀察它,逗弄它。因為它從來不展示鷹視鷲姿,所以我們覺得它命不久矣,猜測它死亡的日期。有一天,又是一個天氣晴好的早晨,我跟著牛群進山。快要到那只高山兀鷲棲息的小塊領地上時,忽而牛群受到驚嚇,轟一下散開。接著,一陣強勁的擊打空氣的呼哧聲響起,這只高山兀鷲,終于在誰也不看好的情況下養好了傷,利用土坎有限的高度騰空展翅,險險地、低低地掠過小河及淺灘,然后傾斜身體,一飛沖天,眨眼間,消失在了天際。而它蝸居和大肚子銀鬃死去的那塊草地,干干凈凈,猶如新生。
(長 庚摘自《兒童文學·選粹》2025年第3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