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最后一勺飯菜喂完,茉莉小心翼翼地揩干凈母親癟瘦的嘴唇,慢慢扶她到沙發上歇息,然后轉身把碗筷收進廚房,開始清洗。
水龍頭里的水流照例開得不大——并非為了節省那仨瓜倆棗的水費,而是為了能隨時聽見客廳里的動靜。母親坐在那里,正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著什么。說的內容她聽不太清,但這已足夠,只要她知道母親沒鬧騰就行。
三年前,母親開始頻繁忘事,諸如忘了拔門上的鑰匙,忘了從公園回家的路,忘了自己有沒有吃飯。醫生最終的診斷結果是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稱的老年性癡呆。
茉莉雖然很不愿接受這個現實,但起初她并沒有把事情想得太嚴重,她天真地以為癌癥才是最可怕的。然而三年之后回過頭來看,她才知道自己當初是多么無知。三年的照護生活,使她憔悴了許多,也安靜了許多。同學見面都十分驚訝于她的變化,每每問及原委,她總是笑而不答。
其中的苦累和委屈,只有她自己清楚。
這類病人的典型癥狀是健忘,以及性格和行為的一系列變化。母親患病后,雖然茉莉一直悉心照料,可她的癥狀還是在不斷惡化,現在已經時常認不出眼前的女兒了。這一度讓茉莉十分傷心。自從父親走后,母親便是唯一可以讓她繼續做個孩子的人了。
更糟糕的是,母親在日常生活中也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經常會提出一些很古怪的要求,如果不被滿足,就會像個孩子似的哇哇大哭,甚至對茉莉又打又罵。茉莉不止一次被折騰到快要抓狂。可是沒辦法,任何情況她都必須忍著,因為這個人不是別人,是她深愛的母親。
思緒像水池里的水一樣開始四處漫溢,茉莉趕緊手忙腳亂地關掉水龍頭,略顯狼狽地收拾潮濕的地面。
這時,客廳里的動靜也有點兒不太對勁。茉莉透過額前垂下的亂發和房間的隔斷玻璃看過去,只見母親已經嘟嘟囔囔著從沙發上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同時把拐杖在地板上敲得咚咚作響。
她顧不了其他,連忙丟下手上的拖把跑出去,扶住母親的胳膊問:“媽,您這是要干嗎?”“我要回家!回家!”母親氣呼呼地大聲嚷道。
茉莉明白,母親這是又犯病了,隔三岔五地就會出現這種情況。她故作輕松,笑著說:“您又忘了,這就是您的家啊!”
可是這一次,母親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消停下來,而是固執地、氣呼呼地說:“這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
茉莉只覺得頭皮一陣發緊,胸口像被一團棉花堵住,憋得喘不過氣來。她看了看墻上的掛鐘,一會兒得去上班了。
她盡可能地把母女間一些暗號式的溝通方式又輪流用了一番,試圖安撫母親的情緒,轉移她的注意力,可都無濟于事。
母親有點兒不耐煩,推開她準備往門外走。
丈夫今天上大白班,現在還回不來,兒子中午在學校吃,也沒回家,她知道眼下這種局面只能靠自己了。略作思索,她給單位的劉姐發去一條語音信息,向她請了半天假。消息發出后,她沒有等待對方的回復,一把拽下圍裙,緊趕幾步,追上了氣呼呼的母親。
出了門,母親的情緒平復了一些。此刻,她坐在汽車副駕駛座位上,少有地安靜,也不像平素那樣自言自語,只是側過頭,望著車窗外不斷倒退的房子和人群。
茉莉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究竟要往哪里去,不知道母親口中的那個“家”究竟在何處。午后的陽光照射在她臉上,眼眶里一股異樣的暖流在蠢蠢欲動。她擰著脖子,把眼淚憋回去,然后深吁一口氣,換用輕松的語氣笑著問:“媽,咱們現在去哪兒?”
母親保持著剛上車的姿勢沒動,半晌,輕輕說了句:“回家。”而后便又不再言語。
汽車漫無目的地在道路上行駛著,不知不覺來到了城郊,車窗外的房子和人群漸漸都不見了,只有大片大片的綠色充斥著視野,那是樹木、草地以及河流的綠。
茉莉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這樣下去,得早點兒帶母親回家。她盡量降低車速,同時想著如何勸母親回去。
忽然,母親似乎發現了什么,從座位上一下子端坐起來,激動地拍拍茉莉:“快到了,你看!”
她的手微微顫著指向道路右前方。茉莉順著望去,卻并沒有看到什么可以與“家”產生關聯的東西。那里不過還是一片綠,普通的樹林罷了。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母親顯然認為那里就是家。她的這個心結算是有了一個確切的答案,這段旅途也因此有了一個明確的終點。只要母親滿意、開心,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車停妥,她打開車門,幫母親把安全帶解開,又攙扶著她下車,然后便扶著母親向前走去。
母親在那片林子中的一棵樹下站住。茉莉以為她走累了,也隨之停下腳步,四下張望,卻聽見母親說:“到家了。”
她錯愕地望向母親。母親并沒有看她,只是深情地凝視著這棵樹,喃喃道:“這么多年了,一點兒都沒變。”
茉莉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會對著一棵樹說出這樣的話,她再次把疑惑的目光集中在樹身上,上下仔細打量了一會兒。一瞬間,腦海里像是極快地掠過一道光束,她明白了。
那棵樹的主干筆直,樹冠很高,側面還有幾根形狀奇怪的枝丫,外觀上的確很像小時候老家院子里的那一棵。
那是一棵充滿了快樂回憶的樹,樹下,有他們一家人無數的歡笑聲。雖然后來老家院子拆遷,母親也跟著她來到了現在這座城市,可是當年的記憶猶在。不僅她沒忘,看來母親也沒忘。應該是這棵眼熟的樹讓母親找到了殘存記憶中的那一棵。在她的印象里,這棵樹就是那個小院和那個家的象征。
茉莉扶著母親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下,正對著眼前這棵樹。母親的心情明顯好了很多,又開始向她不厭其煩地介紹起曾經的那些人和事。其中的很多細節,茉莉早已爛熟于心——母親說得太多,她也聽得太多。那些故事里,總會有一個同樣叫茉莉的女孩。
風輕輕地吹著,林子里發出一陣陣簌簌的聲音。說完那些故事,母親似乎有點兒累了,緩緩地倚在茉莉肩上。
茉莉心里突然又涌起了那個想法,她想在這個時候再嘗試一下。她莫名地覺得,這次也許會有驚喜。
“媽,您還記得我是誰嗎?”
母親沒說話,回答她的只有頭頂上的葉子。
好一會兒,一個聲音像是從某個久遠的夢中悠悠傳來,她聽見母親輕聲道:“不記得了,可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茉莉再也抑制不住眼眶中的淚水,任憑它們沖破堤壩,洶涌地奔流過那些短暫而漫長的歲月。她又往母親那邊靠近一些,輕輕地摟住了那個瘦小的人。
(江山美如畫摘自《百花園》2025年第4期,馬明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