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春秋

墓志是我國古代喪葬禮俗中極其重要的陪葬品，主要刻于石和磚上，個別以鐵鑄或瓷燒成，內容包括志主的姓名、家世、生平事跡和韻語頌辭等。墓志起源于東漢時期，魏晉時期風靡一時。它由“蓋”和“底”兩部分組成，墓志銘通常鐫刻于底部，為歷史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資料，而對于書法藝術研究同樣具有極高的價值。在鄠邑區文物管理委員會靜謐的展廳里，一方青石躺在玻璃展柜中，裂紋如蛛網般在石面上蔓延。那些裂紋是歲月的手指，在時光的褶皺里摩挲了千年，卻始終未能抹去刀鋒刻下的痕跡。《王昇墓志》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被月光凝固的墨痕，在青灰的石質肌理中，依然保持著中唐楷書特有的端嚴與溫潤，將中唐時期一個普通士人的生命軌跡化作永恒的石上春秋。當人們的目光游走于界格之間，恍惚間似能看見長安城的晨鐘暮鼓里，一位無名書吏正襟危坐，以刀為筆，在石上書寫著永恒。

方寸之間見乾坤

《王昇墓志》作為邊長盈尺的墓志，以最精簡的形制承載著最豐沛的文化信息。蓋底相合的形制源自東漢的喪葬傳統，卻在唐代發展出獨特的審美范式。篆書墓蓋兩面刻字，一面為蓋文，3行，滿行3字；另一面為志文后段，如青銅鼎彝般肅穆，“唐故隴州汧陽縣尉太原王府君墓志銘并序”十八字，以周秦古意定格永恒，三行三字的章法布局，在方寸間構建了莊嚴的視覺秩序。這種“天圓地方”的形制選擇暗合唐人“事死如事生”的宇宙觀，青石即微型宇宙，篆蓋為天，楷志為地，將逝者納入永恒的時空體系。

志文二十八行的楷書方陣，在界欄的經緯中構建了森嚴的法度。每行四至三十字的變化，恰似律詩平仄的起伏，在規矩中尋求靈動。書丹者呂少瓊以刀為筆，在青石上演繹著中唐楷書的精妙：橫畫如勒馬韁繩的張力，豎筆似古松挺立的骨力，轉折處暗含顏魯公的渾厚，提按間又見柳誠懸的峭拔。這種書法語言既是個人技藝的呈現，又是整個時代審美精神的凝結。當我們的目光穿透《王昇墓志》書法的表象，觸及文字背后的歷史經緯，天寶乙未的狼煙、建中癸亥的動蕩，在這些看似程式化的敘事中，折射出安史之亂后唐王朝的艱難中興。王昇“執干戈衛社稷”的功勛、“追古酌人”的政治，恰是那個時代士人“達則兼濟天下”的典型寫照。墓志中的家族敘事更如一幅世系圖譜：從周室苗裔到太原王氏，自后周柱國到南山隱士，這種譜系建構既是對魏晉門閥制度的遙遠回響，亦彰顯了中唐新興士族的文化自信。

所見王氏支脈考略

《王昇墓志》以刀為筆，在方寸之間勾勒出中古士族的遷徙圖景。志文“其先太原人，蓋姬姓之胤”十個字，恰似開啟時空隧道的密鑰，將觀者引入周室苗裔與太原王氏交織的世系長河。這座鐫刻于唐元和七年的墓志，不僅記錄了一位縣尉的生平，更暗藏了一個千年望族的支脈密碼。

“姬姓之胤”四字如青銅鼎彝上的銘文，承載著中華文明最古老的基因。周靈王太子晉直諫廢黜的往事，在《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中化作王氏得姓的源頭活水。林寶《元和姓纂》所載“王姓出太原、瑯琊”，恰似兩條文明支流，前者承襲周室正統，后者衍生江東望族。太原王氏將始祖追溯至王霸，這位東漢隱士的選擇暗含士人“邦無道則隱”的文化基因。正如《后漢書》所載王霸“連聘不至”的風骨，這種精神傳統在墓志“拒隋敗，子孫隱于南山”的記載中得以賡續。

太原王氏在漢晉之際形成的兩大核心支脈—晉陽王氏與祁縣王氏，構成了這個千年望族的基本框架。王柔、王澤開創的晉陽支脈，如同汾河水滋養的參天古木，其根系深入北方士族社會的土壤；以王允為代表的祁縣支脈，則似太行山孕育的蒼松，在漢末風云中演繹著“士為知己者死”的悲壯。墓志所述“子孫隱于南山，因為鄠杜人也”，恰似飄離主干的枝葉，在終南山麓的云霧中悄然生長。這種支脈遷徙現象，實為魏晉以降門閥制度解構過程中，士族尋求新生存空間的典型縮影。《王昇墓志》的特殊價值在于它揭示了太原王氏譜系中未被正史詳載的支脈形態。志主家族因隋季變故而“隱于南山”的記載，與《元和郡縣圖志》所載鄠縣地理沿革形成互證。鄠杜地區（今西安市鄠邑區）作為終南山北麓要沖，自漢代起便是隱逸文化的淵藪。王氏支脈在此落地生根的過程，細繹志文世系記載，可見中古墓志特有的敘事智慧：“十二代祖雄，為后周太尉”的追述與《周書》所載北周勛貴體系形成微妙呼應，“曾祖瓊，皇孝廉”的表述則暗含對隋唐科舉制度變遷的觀照。志文對“三征不起”的父祖輩隱逸行為的強調，與墓主“執干戈衛社稷”的功業形成對比張力，揭示了中唐士人在仕隱之間的精神徘徊。

筆墨丹青寫春秋

從骨相來看，《王昇墓志》是唐楷法度的立體呈現。青石上的每一筆都似經過日晷校準。橫畫起筆如雁陣驚寒，收鋒處似刀裁素帛；豎筆挺立若蒼松負雪，垂露時如墜玉懸冰。這種嚴整的結體，讓人想起大明宮含元殿的礎石陣列—每塊石料都精確到毫厘，卻在整體上構筑出渾然的壯闊。書者將顏真卿《多寶塔碑》的筋骨與柳公權《玄秘塔碑》的峭拔熔鑄于一爐，轉折處圓勁如老藤磐石，捺畫舒展似云袖回風。即便是“永”字末筆的磔法，也在法度中暗藏機鋒：先蓄勢如挽弓，后發力如離弦，收筆時卻化作春燕掠水的輕盈。碑石表面的鑿痕，暴露了刻工與書丹者的微妙博弈。那些本應細膩的牽絲映帶，在刀鋒下變得粗糲簡率；原本精妙的筆鋒轉換，化作樸拙的方折。“二次創作”的痕跡，恰似古琴譜在流傳中的訛變，雖失原作精微，卻意外保留了唐人書寫的原始野性。與《不空和尚碑》的精金美玉相比，此志更像是未加琢磨的璞石—少了宮廷書手的華麗修飾，卻多了民間匠人的渾樸真氣。

從氣血來看，《王昇墓志》是刀筆之間的生命律動。細觀“故”字的寫法，左側的“古”如老僧入定，右側的“攵”似俠客仗劍，兩筆形成的張力在界格內營造出戲劇性的空間對話。其結字智慧暗合唐人“致廣大而盡精微”的藝術追求。在“禮”字的“示”字旁中，刻工將本應回轉的折筆處理成方硬的切角，卻意外強化了文字的骨力，猶如青銅器在鑄造過程中形成的冷峻棱線。石面上最動人的是那些突破界格的筆觸。某字懸針豎倔強地刺穿橫欄，仿佛要掙脫青石的囚禁；某字斜鉤如武士佩劍，鋒芒直指蒼穹。再以“如”字為例，兩個“如”字在字形結構上較為相似，前者用筆以圓潤為主，線條飽滿，字勢平整而穩健，整體呈現出一種雄渾強勁的氣勢；后者用筆方圓兼備，更加精致細膩。相比之下，前者的“女”字旁顯得比較平正，后者的“女”字旁顯得比較靈活，秀美多姿，呈飛動之勢，但整個字的重心依舊平穩。這種在法度中求突破的書寫意志，恰似杜甫律詩中拗救的妙用—在平仄的牢籠里舞出驚鴻之姿。當二十八列文字如軍陣般森然排列，字距緊密似雁陣銜羽，行間疏朗若溪流穿石，在縱向的秩序中流淌著橫向的呼吸。與《不空和尚碑》的珠玉琳瑯相比，此志更像是終南山樵夫劈砍的薪柴。那些不夠精確的接筆處，如同山巖的天然皴裂；略顯生硬的轉折，恰似古陶器上的指紋印痕。正是這些“瑕疵”，讓書法跳出了程式化的窠臼，展現出毛筆觸碰簡牘時的原始悸動。在“衛”字的最后一橫里，我們甚至能想象書者運筆時的呼吸節奏—起筆時屏息凝神，行筆時氣脈貫通，收鋒時吐納成風。

從神韻來看，《王昇墓志》可看作中唐書風的時空切片。這方墓志恰似中唐書壇的活化石，封存著楷書演變的關鍵瞬間。顏體豐腴的基因已悄然萌發，柳體清瘦的胚胎尚未完全成形，正處于盛唐氣象與晚唐風骨的交界地帶。那些圓厚如綿里裹鐵的筆觸，分明帶著《多寶塔碑》的血脈；而某些峭拔如寒松掛雪的筆畫，又預示了《玄秘塔碑》的豐神。這種過渡時期的書風，如同敦煌壁畫中融合胡漢的供養人像，在傳統與變革之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石刻的漫漶反而成就了獨特的時空美學。“勳”字右上角的石花，宛如墨色在歲月中暈開的漣漪；“疾”字中“病”字頭的殘損，恰似風雨剝蝕的碑帖拓本。當刻工的刀痕、書者的筆意、時光的蝕刻共同作用于青石，這件作品便超越了簡單的墓志功能，成為天、地、人共創的藝術結晶。那些模糊的筆畫邊緣，像極了唐人水墨畫中的渲染技法，在虛實之間構筑了朦朧的詩境。

青石無語勝千言

《王昇墓志》中的歷史細節如繁星閃爍。王昇“長六尺七”的記載，為研究唐人身體形態提供了珍貴的數據；“偏好《禮記》及《文撰》”的記述，折射出中唐經學復興的文化潮流；“授金州漢陰縣尉”的仕途軌跡，填補了地方職官研究的空白。這些碎片經過考證拼接，終將還原出鮮活的歷史圖景。墓志書法在藝術長河中激起層層漣漪。呂少瓊的楷書筆意中隱約可見晚唐裴休《圭峰禪師碑》的端倪，這種承續關系勾勒出中晚唐書風的演變脈絡。篆蓋的裝飾性處理則預示著五代徐鉉、宋代夢英等人的篆書創新。方寸之間的藝術探索，實為書法史的重要環節。站在展柜前凝望這些穿越千年的筆跡，忽然徹悟：真正的書法從不在乎金石是否永固。正如王羲之《蘭亭序》真跡雖化劫灰，但其神韻在無數摹本中永生。《王昇墓志》的價值不在于它是否出自名家之手，而在于它保存了中唐楷書最本真的生命狀態—那是毛筆接觸紙帛的剎那震顫，是手腕運轉時的氣血奔涌，更是整個時代審美精神的集體心跳。當我們將這方墓志置于絲綢之路的文化語境下，更能發現其獨特價值。鄠縣作為長安西大門，出土墓志中常見粟特人的身影，而《王昇墓志》純粹的中原文化特征，恰與胡風盛行的時代背景形成對照。這種文化堅守，正是中華文明包容而不失本色的生動寫照。

凝視這方穿越千年的青石，突然懂得唐人將生命托付于石刻的深意。篆書的永恒、楷書的莊重、紋飾的隱喻，共同構筑了抵御時間侵蝕的文化堡壘。王昇的故事終將隨風而逝，但鐫刻在青石上的文化密碼永遠等待著破譯者的到來。當展廳的燈光在墓志表面投下淡淡光暈，我們仿佛看見，整個大唐的文化星空，正在這方寸之間永恒閃爍。

（作者單位：河北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