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發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
登權大(大:“哥”的俗稱),村里老鄰居,年紀50歲左右,身材魁梧,華國鋒式發型往后倒梳,圓瓜臉,面容和善,性格開朗,不拘小節。早年走南闖北,從山東搗鼓水果生意,后來學了技術活—給小豬閹割。
祁隆公20歲,在三門那邊走街串巷做篾匠,今天在這村,明天到那村,白天給誰家做,就在那家吃飯、借宿。他挑擔趕巷子討生活,吆喝聲高亢,尾音細長拖腔:“哪個屋里大籮、笆斗、簸箕、竹席、飯籮要補修嘛有?谷桶、涼篾席要定做否……”
論年齡,祁隆公敬稱登權一聲大哥。但是論輩分,他比登權大。所以登權大打趣小后生,一口一個祁隆公。
這次祁隆公的任務是挑豆。早上把從毛將買的黃豆一擔,起程回家。祁隆公:“養豬,要數山里人會養,養得多,三門浬浦、東角、白巖前、毛將,一村挨一村,一戶挨一戶。”登權大:“忙好,跟你去三門那邊討點生活做做。”
登權大肩上背著一只閹豬箱、一把手術刀,祁隆公擔挑120斤干黃豆,倆人同路回家。走到小雄泗淋至四岔這條路,六月酷暑,時值午飯時分,肚子餓得咕咕叫,前心貼后背,泗淋小街巷也荒涼,四向尋尋沒飯館,只有一家熟食肉鋪,登權大問:“祁隆公,餓了吧?咱倆各來半斤白酒、各切一斤豬頭肉怎樣?”祁隆公爽快點頭答道:“咯嘛好用!”
豬頭肉一元一斤,蘸白鹽或蘸醬任選,白酒也是一元一斤。老板娘是本鄉山里人,中等個頭,進門招呼笑瞇瞇,好脾氣,豐腴的旺財身材,圓臉,和善的大眼睛,皮膚紅潤,剪了個大包頭,四十歲左右,戴著粗布圍腰,熱情干練,樸實爽快:“兩位客,啖啖我家,白沾山里野放豬頭肉,家釀番薯燒酒,味道好極!”祁隆公與登權大,爺們默契,點頭入座。
祁隆公:“過把酒肉癮,扛一頓,肥腸厚膩,做一回酒鬼飽漢,今手頭闊綽,揮霍一把,扮一回,人間陸地仙!嘿嘿!”登權大隨聲附和:“要噠要噠!好咯好咯!”
店家端上酒肉,兩位爺兩眼放光,肉香、酒香撲鼻,倆人各裝一盤肉擺上,垂涎欲滴。熱氣騰騰的豬頭肉,夾一塊入口,軟爛入味,鮮嫩可口,丁香、桂皮、八角的香味交織,切片不膩不油,蘸上醬醋、蒜泥、辣椒,爽口開胃。倆人舉杯豪飲,心情爽致。
由于天氣實在燥熱,沒喝幾口燒酒,沒啖幾片肉,登權大就擺手打飽嗝,不吃了,沒胃口,他才吃了幾片就覺得肥膩,眼見浪費伙食,可惜咧。祁隆公除了吃自己的一盤豬頭肉、喝自己的半斤白酒,還把登權大的那份豬頭肉吃光了,不浪費一片肉,一并把登權大的半斤白酒喝完了,不浪費一滴酒。
登權大:“后生壯實,好勞力,這么能吃,身體健如牛。”
祁隆公:“這不多,才兩斤豬頭肉、一斤白酒,講心里話,一個小豬頭,一二十斤,我一個人就能吃下,下酒啖完不成問題,長期做苦力的人太熬糟,饑荒年代,麥田埂里刨幾條蚯蚓都能燉湯,補點力氣,豬頭肉肥而不膩,是道好美食。”
挑豆的歲月里,能有幾次舍得這樣奢侈一把,酣暢淋漓,吃爽醉美?祁隆公這20歲的年輕小伙,眼神機靈,古銅色皮膚,身材挺拔,肌肉發達,用不完的力氣,挑起百來斤黃豆,輕輕松松起程。
沒走二里路,漸漸不勝酒力,瞧著路面都恍惚不平了,心里思忖:這小雄到四岔,人家分明講十五六里,這一路走得踉踉蹌蹌、東倒西歪,不體面,感覺足有三四十里路,只多不少,越走越漫長。有泥路,有石板路,路形生高坦跌落坡,跌宕起伏、彎曲不平的石雜路,腳踏不穩,酒勁上來,腳板抬不起來,身體歪斜,摔跤如大雷塔倒下、大火杖棍豁下一樣沉重,以至于扁擔和人每次都被撂倒,人仰馬翻。吃力爬起來,沒走多少路又跌倒,再爬起來,拾起舊擔,如此反復。
登權大:“祁隆公,人扛得住不?老話講,六月多灌白酒燒心肝,害人命吶,瞧你這頭壯牛,眼下貌似得了軟骨病樣?出了人命,我同你一塊出門,回家盤問起來擔待不起,我年紀可以當你阿爸,沒把你關照好,有責任啊。”
說話間,見祁隆公又撂倒了豆擔,再掙扎爬起,登權大隨即想去扶,瞧見祁隆公臉一紅,好在醉了看不出來是酒醉紅了臉還是太陽烤紅了臉,又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紅了臉。總之,祁隆公不服輸,馬上重拾挑擔,吭哧吭哧往前走,把登權大撂下一截路。登權大肩上背著一只閹豬工具箱,跟在后面氣喘吁吁地嘟囔著。只見祁隆公腿腳飛快,如巖羚羊一般矯健。登權大叫嚷著:“稍慢點走,跟不上你喲!”
登權大,人胖胖的,平常出門閹豬靠老鳳凰牌腳踏車代步,這次出門路程遠,要坐汽車轉車,攜帶重型自行車不便,天熱口渴人乏,在后面急呼呼,吃力跟著,加上夏季出汗多,大腿行走時反復摩擦,皮膚潮濕紅腫,疼痛難言。
“你別杠著一根筋,該歇會呀,酒由你爽,小心摔倒扭傷。”登權大此時心想關照,幫祁隆公接上擔子挑一回,但要真接上擔子,自己也走不了幾步,便客氣話熨帖兩句。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登權大即便在后面發牢騷罵娘,前面的祁隆公也聽不見。登權大原想人家負重百斤,調侃調侃醉酒后生,不料自己空手都走不動嘍。
此時此刻,走在前面的祁隆公天旋地轉,硬撐住面子,連連跌倒又爬起,幸好黃豆沒撒一粒,袋口抽緊,豆在袋里完好。踉踉蹌蹌,像瘋癲的濟公和尚,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黃牛十八跌,醉意朦朧,硬著頭皮堅持,跌跌撞撞,鬼使神差地往前趕路。
中途方圓幾十里,無酒坊茶鋪,豬頭肉兩斤當飯填飽肚子,白酒當水灌一斤,吃時爽快,過后燒心。這會兒酒勁上來了,中午太陽高懸在天空,灑下熾熱的光芒,石板路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白晃晃的。樹上的知了聒噪擾心,烈日暴曬下的樹葉片片耷拉著,空氣里沒有一絲風。
身上的卡其布衣裳被汗水浸濕,出門挑擔,穿厚點的布料既可防曬又可保護肩頭。人熱得脫水,昏昏沉沉,口渴難耐。好不容易挑到四岔,兩眼巡視街邊攤販,一個箭步趕到茶攤前,像沙漠里的人見到了綠洲里的甘泉。
茶水一分錢一碗,山水涼白開,一連干了五碗,歇會兒,又干了五碗,待了片刻,又灌了五碗。祁隆公總共喝了15碗,花了0.15元。登權大喝了4碗,花了4分錢。燒茶阿婆問:“你們是哪塊來?細佬頭,這飲驢飲馬,口渴猛呦,茶水阿婆來不及燒,一個下午才賣一壺茶,都叫你們裝肚里呦。”
山水清涼茶灌一肚皮,兩人不顧形象連打飽嗝,似得了神仙靈氣助力,暑氣消散,感到無比愜意和幸福。茶入肚,汗水淋漓,每個毛孔都打開了,之前的燥熱、疲憊、死氣沉沉,都被滌蕩一空。
山水清涼茶在關鍵時刻能救人性命,如觀世音菩薩凈瓶中的甘露,能凈化心靈、消除煩惱、帶來喜樂,洗滌汗水污垢,消災祛病。山水茶飲,心氣清涼,心性一剎那變得慈悲,面容柔和,眼神都清亮起來了。
到四岔,買票花了0.24元,乘車到杜橋下車。登權大:“人身體熬不住了,太熱了,酷暑天,日頭是火爐,上蒸下烤,這么遠的路,空手走,一半人要累死在路上了,祁隆公,我胖人吃虧,一走長路,出汗熬不住,大腿摩擦破皮出血,能痛死個人。杜橋下車,我且歇下,車站坐會兒,你先挑豆回家。”
祁隆公喝了15碗山水茶,人清醒了一大半,回到家沒有一點醉意了。他同鄰居感慨:“嗄呦呵,今天白忙乎,攢的三塊錢,全裝在肚子里消化了。”
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省這三塊錢改變不了生活處境,減少不了將來仍要吃的苦,唯獨對得起肩上的勒痕、腳下的厚繭。祁隆公挑豆這么多趟,獨獨記得住這次,老來總是感慨再也沒有那么好吃的豬頭肉,再也沒有能讓人喝醉的酒了。
喝碗清涼山水,走幾十里坎坷艷陽路;抿一盅白燒酒,走百里崎嶇陽關道。苦中作樂矣!
作者簡介:李玲飛,浙江臺州人,喜歡文學、音樂、繪畫,追求生命的自由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