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力,哈爾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在國內學術期刊發表論文60余篇,學術著作4部。代表著作《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的生命意識》。
在我國抗戰題材文學的版圖中,黑龍江抗戰題材小說以其獨特的地域特色與深厚的歷史內涵,成為了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這些作品以黑龍江地區的抗戰歷史為藍本,展現了這片土地上可歌可泣的英勇抗爭,承載著厚重的歷史記憶,蘊含著偉大的抗戰精神,也在文學創作上有著獨特的藝術價值。
黑龍江抗戰歷史英勇壯烈,十四年抗戰過程中抗聯志士們以熱血抒寫了民族生死存亡慷慨悲壯的正氣歌,他們用生命捍衛了領土家園。回顧抗戰歷史,日本侵略者給中華民族帶來了深重的災難。銘記歷史,不忘國恥,一直是黑龍江作家的創作使命,以文學為力量,抒寫白山黑水可歌可泣的抗戰精神。
黑龍江當代文學抗戰題材作品承載著厚重的歷史記憶,以文字為筆,勾勒出那段戰火紛飛、熱血沸騰的歲月,不僅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更是對民族精神的深刻詮釋和傳承,在歷史與現實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從創作成果來看,不論小說創作還是電影、話劇都涌現出優秀作品,在全國產生廣泛影響。阿成、遲子建、全勇先等作家的抗戰題材作品多次斬獲國家獎項。
新時期以來,黑龍江當代文學抗戰題材創作成果豐碩,呈現出蓬勃發展的態勢,涌現出一批優秀作品,在主題挖掘、人物塑造和創作手法等方面都有顯著特點。具體如下:
一、家國情懷,鑄就英魂
抗戰小說蘊含著深厚的家國情懷,這是其最動人的內核。在艱苦卓絕的抗戰中,涌現出一批又一批的英雄人物和英雄群體:楊靖宇、趙尚志、趙一曼、李兆麟等殉國將領,東北抗聯八位女戰士等眾多英雄群體。他們不畏強暴、無懼艱險,拋頭顱、灑熱血,用智慧和汗水,甚至是鮮血和生命,為救亡圖存寫下了可歌可泣的英雄贊歌。作為紅色文化記憶的一部分,抗聯烈士趙一曼、李兆麟、趙尚志等人的英雄傳奇在黑土地上家喻戶曉,是抗聯精神的最生動體現。這種家國情懷在小說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成為了激勵讀者的強大精神動力。
阿成的短篇小說《趙一曼女士》榮獲第一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受到了眾多讀者和評論家的關注與好評。小說敘事方式獨特,采用了歷史與現實交織穿插的敘述方式,故事具有層次感和立體感,讓讀者能夠更好地理解趙一曼精神的內涵和價值。通過對歷史的現場敘事、史料的還原,體現趙一曼精神的當下意義。小說成功地塑造了趙一曼這位抗日英雄形象。小說中描寫她身上彌漫著拔俗的文人氣質和職業軍人的冷峻,喜歡欣賞雪景和丁香花的清香,面對敵人的嚴刑拷打,卻意志堅定,絕不叛變。作者在創作中采用了客觀的敘述和毫無渲染的筆法,如在描寫趙一曼受審時,作家寫道:“他(大野泰治)不斷地用鞭子把兒捅她手腕上的傷口,是一點一點地往里擰,并用皮鞋踢她的腹部、乳房和臉”,這種冷靜的描寫更能讓讀者感受到趙一曼所遭受的苦難和她的堅貞不屈,也讓讀者對英雄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阿成是哈爾濱作家,他的作品往往具有濃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在《趙一曼女士》中,哈爾濱的地域文化元素如城市風貌、歷史背景等,為故事的展開提供了豐富的背景和文化底蘊,使讀者能夠更好地理解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境。
《狗皮帽子》也是阿成創作的抗戰題材作品。小說以1944年日本關東軍在東北征用狗皮為背景,講述了“我”作為思想犯被關押在監獄中,被迫與其他犯人一起到郊區亂尸崗子打野狗的經歷。在環境描寫方面,文中多次對大雪的描寫,如“大雪在人獸的慘叫聲中,從從容容地下著”,與緊張、慘烈的人狗廝殺場景形成強烈反差,為故事涂抹上了冷酷、悲涼的底色。此外,小說的細節描寫也十分出色,如對日本看守井上和齊滕的行為描寫,他們在人狗廝殺時情不自禁地叫起好來,充分展現了其殘忍和人性的扭曲。小說通過描寫犯人打狗的殘酷場景,深刻揭露了日本關東軍的殘暴和人性的泯滅,同時也展現了“我”作為中國人在極端困境下的尊嚴和血性,以及對侵略者的仇恨和反抗精神。
王忠瑜長篇小說《趙尚志》將創作思路置于歷史時代全局進行宏觀審視,同時把筆鋒落到人物性格、生活場景與藝術細節中。趙尚志人物形象鮮明生動,小說精心塑造了趙尚志這一傳奇英雄形象,展現其視戰友如手足、作戰身先士卒、不畏強敵、忍辱負重等品質,也不回避其倔強、執拗等性格特點,使人物有血有肉,充滿真實感,讓讀者能深切感受到趙尚志的人格魅力,使英雄形象深入人心。小說語言具有濃郁的地域特色和時代氣息,質樸簡潔卻又充滿力量,能夠生動地展現東北抗日聯軍艱苦的戰斗生活和英雄們的豪情壯志,使讀者仿佛置身于那個烽火連天的時代,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和可讀性。
趙一曼、趙尚志等抗聯英雄事跡所體現的抗戰精神是我們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14年抗戰歷史黑龍江無數好兒女在國家危亡之際將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相連,這種家國情懷和責任擔當,啟示當代青年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培養堅韌不拔的意志品質,勇于擔當作為。
二、民族意識與百姓底線堅守
日本侵略者在東北實施亡國亡族手段,要達到對中國人精神侵略文化滅亡的軍國主義野心。在侵略者殘虐鎮壓手段之下,中國人的民族意識,并非高蹈的英雄主義宣言,而是在殖民壓迫的具體語境中,通過普通人的生存選擇、市井智慧與底線堅守,呈現出“接地氣”的實踐性與復雜性。這種意識少了些宏大敘事的激昂,多了些煙火氣中的清醒與韌性。
遲子建長篇小說《偽滿洲國》中的中國老百姓,其國族意識沒有慷慨激昂的宣言,卻像埋在凍土下的根系,在殖民統治的碾壓下頑強延伸。它藏在方言里,躲在習俗中,顯在對“老家”的思念里,糾結在“活命”與“尊嚴”的掙扎中。這種意識或許模糊、碎片化,卻構成了民族認同最堅實的底色——證明即便在最黑暗的時刻,“我是誰”“我屬于哪里”的認知,始終是普通人無法被剝奪的精神錨點。
《偽滿洲國》中中國老百姓的國族意識,是以樸素的情感、模糊的認知、本能的堅守,構成了國族認同的“潛流”。這種認知常與“故鄉”“宗族”綁定:東北百姓思念“關里”(山海關內)的親人,山東移民堅守“回山東老家”的念想,將對具體地域的眷戀轉化為對“中國”這一抽象概念的情感投射。國族意識在此處不是政治認同,而是“根”的歸屬。
遲子建以日常細節為鏡,照見國族意識的隱性表達,這種表達無關宏大敘事,卻滲透在衣食住行的肌理中。無論殖民當局如何推行日語教育,百姓在家庭、鄰里間仍堅持說漢語,甚至用方言俚語構筑“自己人的世界”;春節貼春聯、中秋賞月、清明祭祖等習俗從未斷絕,這些儀式不僅是生活慣性,更是對“我們是誰”的無聲宣告——正如書中老人們所言:“過的還是咱老祖宗的節,走的還是咱中國人的路。”
戰爭和侵略改變了每個人的命運軌跡,罪行唯其成為一種日常生活行為,無處不在,無時無刻,才更恐怖。但是老百姓對于漢語、中華民俗等日常行為的守護,說明了一個道理:征服一個國家易,征服一個民族難;消滅人的肉體易,消滅人的精神難;占領的是土地,占領不了的是情感。更滅亡不了幾千年中華文明熏陶浸染的中國人生命里的文化根脈。
阿成擅長刻畫哈爾濱城市里的小市民、手藝人、商販,他們的民族意識常與“過日子”的現實需求纏繞,卻在關鍵時刻顯露出不容觸碰的底線。他們不空談“愛國”,卻用最實際的方式劃清界限。阿成不回避普通人在壓迫下的妥協與猶豫,但更著力書寫他們在“底線被觸碰”時的覺醒——民族意識往往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具體傷害(如親人被害、家園被毀)的刺激下,從“各掃門前雪”到“挺身而出”的蛻變。
《馬尸的冬雨》中,曾對時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馬車夫,在目睹日軍隨意槍殺平民后,冒著風險將抗聯傷員藏在馬車上,用趕車人的“老把式”(繞小路、避崗哨)助其脫險。這種轉變沒有豪言壯語,卻讓“民族意識”落地為“不能見死不救”的樸素良知。阿成的作品中,“東北人”的地域認同與“中國人”的民族意識高度融合,形成獨特的“在地性抵抗”。
黑龍江作家筆下普通老百姓的民族意識,剝離了理想化的濾鏡,它藏在市井百姓的“小算計”里,顯在普通人的“有所不為”中,扎根于東北大地的地域認同內。這種意識或許不壯烈,卻因貼近生存本真而更具力量,它來自于華夏子孫對中華文化的本能堅守,雖樸素卻堅韌如東北的黑土地。
三、抗戰歷史的“在地性”與敘事的“自然再現”
黑龍江抗戰題材小說最顯著的特點,是對地域文化的深度挖掘與呈現。黑龍江獨特的自然環境,如廣袤的森林、冰封的河流、寬廣的平原,在小說中成為了重要的敘事元素。
在抗戰題材文學的豐富寶庫中,王偉力創作的《獵人狙擊手》憑借其獨特的地域特色與深刻的歷史內涵脫穎而出。作者王偉力以細膩筆觸將黑龍江密山地區的抗戰烽火栩栩如生地展現在讀者眼前,引領我們走進那段血與火交織的歲月,感受獵人們從平凡走向英雄的熱血歷程。這部小說的地域特色是其一大亮點。黑龍江的白山黑水在書中不僅是故事發生的背景,更是參與敘事的重要元素。在《獵人狙擊手》里,密山的山林既是獵人生活的家園,也是與日寇戰斗的天然戰場。作者細致描繪了山林的四季風貌,冬季的林海雪原,銀裝素裹卻暗藏殺機,抗聯戰士與獵人利用熟悉的地形,在這冰雪世界中與敵人周旋,伏擊日寇。廣袤無垠的森林、冰封千里的雪原,既是獵人生活的家園,也是與日寇周旋的天然戰場。主人公郝二鋼憑借著豐富的狩獵經驗、對山林環境的熟悉以及頑強的意志,與經過特殊訓練的日本鬼子狙擊手斗智斗勇。巧妙利用山林中的自然環境,設下陷阱,成功狙殺多名敵人,過程險象環生,細節描寫生動逼真。《獵人狙擊手》展現了在民族危亡之際,普通百姓為了保衛家園、捍衛尊嚴,不惜犧牲一切的抗爭精神。
遲子建對東北抗聯歷史的書寫,始終扎根于地域記憶與家族敘事的交織。《燉馬靴》的創作背景更是這種深度聯結的集中體現,既源于真實的歷史肌理,也浸潤著她對家鄉與先輩的情感凝視,是以文學書寫出抗聯精神的“在地性”回響。
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東北抗日聯軍在白山黑水間進行了長達十四年的艱苦抗爭,這是中國抗戰史上歷時最長、條件最惡劣的武裝斗爭之一。日軍的“歸屯并戶”“三光政策”讓東北民眾與抗聯將士陷入極端困境——缺衣少食、嚴寒侵襲、敵我力量懸殊,成為抗聯生存的常態。小說中“燉馬靴”的核心情節——將日軍遺留的馬靴拆煮分食,這一極具畫面感的細節,正是對“極端環境下生存智慧”的具象化,而這種細節的真實性,正來自于民間記憶的鮮活質感。
在《燉馬靴》中東北的嚴寒并非單純的背景,而是推動情節的關鍵力量。“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低溫”“沒膝的積雪”“凍裂的傷口”等描寫,構建出一個充滿壓迫感的自然場域。父親與野狼的對峙、傷口的凍僵與回暖、雪地中辨別方向的細節,將人與自然的博弈升華為生存意志的較量。遲子建用冷靜的筆觸描摹嚴寒對肉體的摧殘,卻在字縫中透出生命對溫暖的執著渴求,形成“冰與火”的強烈張力。這種將宏大敘事拆解為日常肌理的筆法,讓抗戰記憶擺脫了說教意味,成為可觸可感的生命體驗。
四、抗戰歲月,光影長留
黑龍江抗戰影視作品以光影為筆,在黑土地的歷史褶皺里,刻下一段不該被遺忘的抗爭史詩。這些作品不僅還原了地域特有的抗戰記憶,更成為連接歷史與當下的精神紐帶。
影視作品如《趙尚志》《楊靖宇》等,聚焦東北抗日聯軍在林海雪原中的孤軍奮戰,填補了大眾對“十四年抗戰”起點階段的認知空白。它們用鏡頭展現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嚴寒中,抗聯戰士以草根樹皮充饑、用雪水止渴的絕境,讓“最早抵抗、最久堅持”的黑土地抗戰史變得可感可觸。
根據全勇先的小說《懸崖》改編而成的電影《懸崖之上》作為一部極具影響力的諜戰劇,憑借其扣人心弦的劇情、復雜多面的人物塑造以及深刻的思想內涵,在諜戰題材作品中獨樹一幟。
這部電影不論是劇情懸念叢生、險象環生,還是人物塑造復雜多面,都真實可感。劇中人物形象鮮明,個性復雜。周乙無疑是最為耀眼的主角,他外表冷峻,內心卻充滿了溫情與堅定的信仰。在敵人面前,他是精明干練、心狠手辣的警察廳特務科股長,能夠不動聲色地應對各種復雜局面;而在同志和家人面前,他則展現出了細膩的情感和無私的關懷。《懸崖之上》不僅僅是一部簡單的諜戰劇,它還蘊含著深刻的思想內涵。信仰的力量支撐著無名英雄們克服了重重困難,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例如,周乙在面對敵人的嚴刑拷打和威逼利誘時,始終堅守著自己的信仰,沒有透露任何機密,他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信仰的偉大力量。
在藝術手法上,《懸崖之上》采用了細膩寫實的風格。從場景的布置到人物的服裝、道具,都高度還原了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讓觀眾仿佛身臨其境。例如,偽滿警察廳的辦公室、街頭巷尾的建筑以及人物的穿著打扮等,都充滿了時代感。電影的成功離不開小說原創的精彩。全勇先在創作中通過對歷史碎片的縫補和合理想象,將真實的歷史與藝術的虛構相結合,創造出了一個既具有歷史厚重感又富有戲劇性的故事。《懸崖之上》地域特色鮮明,全勇先在黑龍江生活了三十年,對東北地域熟悉。他在小說中注重還原歷史原貌,展現了哈爾濱的城市特點,如中央大街、索菲亞教堂等,以及雪地、冰河、森林等自然景觀,使作品具有濃郁的東北地域特色。
上個世紀80年代電視劇《夜幕下的哈爾濱》也是家喻戶曉的熱播劇。
電視劇改編自陳玙創作的同名長篇小說《夜幕下的哈爾濱》,1982年出版后引發廣泛關注。先后被改編為評書、話劇、電視連續劇、音樂劇等。作為經典作品,其藝術價值給創作者以啟示。作為早期抗戰題材影視作品,它融合了諜戰、愛情、家國情懷等元素,在敘事結構和人物塑造上具有探索性,為后續同類題材(如《潛伏》《懸崖》)提供了參考。劇中對哈爾濱地域文化(如俄式建筑、冰雪景觀)的呈現,增強了作品的地域辨識度和文化內涵。另外,作品中抗戰精神層面社會價值的傳遞,歌頌了民族氣節和團結精神,在傳播愛國主義、激發民族凝聚力方面具有積極作用。它也從側面反映了抗日戰爭中“隱蔽戰線”的重要性,讓觀眾更全面地認識抗戰歷史的多元性。
黑龍江作家創作的抗戰題材話劇目前呈現出積極發展的態勢,以《黑土紅雪》《卜奎風云》(榮獲“第十七屆中國戲劇節優秀劇目”稱號)等大型原創話劇為代表,通過舞臺敘事多空間、多角度來展現歷史事件和日常生活,把觀眾帶入苦難與抗爭的歲月,具有濃郁的地域氣息和飽滿的時代精神。
黑龍江抗戰題材作品共同構成了一幅黑龍江抗戰的壯麗畫卷,展現了全民族抗戰的偉大力量。這些優秀作品是歷史的見證者和精神的傳承者。在新時代,這些小說依然具有重要的價值,它們激勵著后人銘記歷史,緬懷先烈,珍視和平,為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而努力奮斗。相信新時代將會有更多的本土作家關注黑龍江抗戰歷史,以文學的力量銘記抗戰精神,創作出更多優秀的作品,讓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在文學的長河中永遠閃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