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后人類理論視角下的《克拉拉與太陽》

中圖分類號：I561.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5）12-0049-03

凱瑟琳·海勒認為后人類觀點有四個關鍵特征，“首先，后人類的觀點看重（信息化的）數據形式，輕視（物質性的）事實例證其次，后人類的觀點認為，意識／觀念只是一種偶然現象漫長的西方傳統曾將意識視為人格（人類身份）的中心；再次，后人類的觀點認為，人的身體本質上是我們必須學會操控的假體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后人類的觀點致力于安排和塑造人類，以便能夠與智能機器實現無縫銜接”[1]3-4。在她看來，后人類圖景中，“身體性存在與計算機仿真之間、人機關系結構與生物組織之間、機器人科技與人類目標之間，并沒有本質的不同或者絕對的界線”[1]4

《克拉拉與太陽》正是一部深刻呈現后人類境況的杰作，小說以AF機器人克拉拉為敘述視角，講述了她被母親克麗西買來陪伴身患重病的女兒喬西的故事?？死诜者^程中展現出驚人的學習能力、情感模擬與自我意識。它用善良、真摯與對太陽的虔誠信仰，陪伴喬西戰勝病魔，但最終遭到遺棄。小說構建了一個人機共存的世界，其中高度類人的機器人被賦予復雜的情感能力。本文從后人類理論視角出發，深入分析小說呈現的人工智能形象、技術對社會結構的重塑、人機情感互動，并探討它對理解當代技術社會及未來人類境遇的啟示。

1人工智能形象、情感模擬與自我意識的迷思

石黑一雄通過克拉拉的視角，刻畫了她從預設程序到逐漸展現出類人情感與自我意識的復雜過程。這一過程深刻觸及了人工智能倫理的核心問題：機器能否真正擁有情感與自我？

克拉拉作為商店櫥窗中的商品，依賴吸收太陽能量運轉，這讓她對太陽有著虔誠的信仰，她區別于其他AF的關鍵在于其具有強烈的好奇心、洞察力與反思能力。她主動觀察人類行為，并嘗試理解其背后的動機與情感。更重要的是，她能超越程序設定的“美化人類行為”的默認模式，開始感知并努力“想象”人類的尷尬等負面情緒。這種超越預設功能的學習與感知能力，指向了AI研究中關于“強人工智能”與“意識涌現”的爭論。克拉拉的發展軌跡似乎暗示了一種從復雜交互中“涌現”出類主體性的可能，盡管其本質仍可被質疑為高級模擬。如她對“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士”邂逅的持續思考與觀察，標志著她不僅處理信息，更在構建意義和進行內省，這是自我意識萌發的重要表征。

小說中豐富的人機互動是克拉拉“人性化”進程的關鍵催化劑。作為商店中唯一的人類，經理并未將AF視為低等工具，而是以伙伴相待，給予克拉拉鼓勵、肯定并引導其思考，甚至在其被遺棄后仍與之進行精神層面的對話。這種平等尊重的互動模式，為克拉拉發展社會認知和自我價值感創造了基礎環境。此外，喬西在商店外對克拉拉的兩次駐足意義非凡。她熱情分享生活與內心，明確表達購買意愿，并尊重克拉拉的“意愿”，詢問其是否愿意跟她回家。喬西將克拉拉視為朋友而非物品的態度，激發了克拉拉深層的忠誠與情感承諾?？死芙^其他顧客而選擇等待喬西，以及后來在派對上因喬西的指令感到“難為情”，都表明她內化了人類的情感模式，其行為超越了簡單的服務邏輯，涉及情感依附與尊嚴維護。這種互動揭示了唐娜·哈拉維在《賽博格宣言》中提出的“親緣關系”[2]概念，人機之間可以形成基于情感和共同經歷的、超越生物界限的聯系。盡管初次見面冷淡，里克在聚會上對陷入尷尬境地的克拉拉流露出的善意，體現了一種跨越人機界限的共情能力。里克的“非提升”身份可能使他更能理解被邊緣化、被審視的處境，這種共情本身也是人類情感復雜性的體現。

克拉拉展現的情感與自我意識，正是后人類理論所預言的技術具備復雜內在狀態的可能性。然而，石黑一雄并未給出答案，而是通過克拉拉的視角引導讀者思考：這種“意識”是真實的體驗，還是服務于人類需求的精巧擬像？其本質是否如丹尼特的“意向立場”[3]理論所認為的，只要行為足夠復雜，就可視為擁有心智狀態？《克拉拉與太陽》的核心張力在于，克拉拉的行為和內在敘述深刻地喚起了讀者的同情與對其“人性”的認可，迫使人類反思“何以為人”。

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喬西的聚會赤裸裸地展現了這種不平等：“提升”孩子們對里克的“聊天”實質上是居高臨下的審視和獵奇，里克成為被凝視、被評估的“他者”，遭受著基于技術身份的歧視與排斥。這呼應了?？隆吧巍盵4]理論中關于技術如何被用于劃分、管理、控制人口，制造新的社會排斥形式的論述。技術在此非但沒有促進平等，反而成為固化甚至加劇社會分層的工具。“提升”本身成為一種社會資本和身份標志。

“提升”孩子在家接受電子家教，傳統學校被取代，導致面對面的社交嚴重匱乏。成人組織的聚會本意是彌補社交缺失，卻因缺乏引導而淪為展示技術身份優越感和施行微妙暴力的場所。技術改變了知識獲取方式，卻也侵蝕了培養共情與社會化技能的傳統空間。

克拉拉不僅是陪伴者，更成為人類情感的支持者、照料者，甚至在奉獻中展現出超越部分人類的特質。她扮演著傳統上由人類扮演的情感支持角色，成為一個人性化角色。與之形成諷刺對比的是人類的“機器化”趨勢，人類通過基因提升預設人生軌跡，其生命路徑的“可設計性”與機器人的“出廠設置”在邏輯上趨于同構?？他愇饔媱澯肁F完全“復制”喬西以逃避喪女之痛，更是將人降格為可被技術替代的信息模式，這正是海勒所強調的“對信息模式的側重超越物質實體”后人類特征。這種機器獲得類人特質，人則通過技術干預使其生命更具“可設計性”和“可替代性”的雙向趨同，正是布魯諾·拉圖爾行動者網絡理論所揭示的人與非人行動者（如技術物）相互建構、邊界模糊的生動體現[5]

石黑一雄通過技術化社會揭示出技術絕非中立，它被特定的權力結構所塑造，同時也反過來重塑著社會關系、身份認同和權力格局?！疤嵘奔夹g創造了新的社會等級，AF的存在則挑戰了人類在情感與關懷領域的獨特性，迫使人類重新思考自身在技術網絡中的位置和責任。

2技術對社會結構與權力關系的重塑

克拉拉能瞬間精確地回答克麗西關于喬西細節的盤問，這不僅展現出其強大的信息處理能力，更暗示了AI在當代社會作為高效信息提取器乃至潛在監控工具的角色。技術使個體信息的獲取與分析變得空前便捷，挑戰著隱私邊界。

小說的社會批判在于基因提升技術造成的深刻社會分裂。“提升”人被塑造為新的精英階層，他們與“非提升”人之間

3技術時代的人類情感困境與對存在意義的追尋

在《克拉拉與太陽》中，無論是人類角色還是機器人克拉拉，都深陷于孤獨、渴望聯結、尋求認同的情感漩渦中，共同尋找著在技術深度介人生命的世界里，情感的本質與存在的意義。

喬西的困境是多重的。作為“提升”的潛在受害者，她重病纏身，十分珍視與母親短暫溫馨的晨間咖啡時光，渴望母愛又抗拒過度控制。她厭惡聚會中被凝視的感覺，又無法擺脫對被群體接納和認可的渴望。這種矛盾體現在她對克拉拉的態度上：私下里，她尊重克拉拉，愿意犧牲與母親相處時間陪克拉拉看日落，視其為朋友；但在公眾場合，為融入“提升”群體，她將克拉拉“物化”為展示品，命令其表演以滿足同伴的好奇心?？死瓘乃较碌摹盎锇椤彼查g淪為公開的“玩具”，這揭示了喬西為了獲得脆弱的社會認同而犧牲真誠關系。她的孤獨源于疾病帶來的邊緣化，也源于在技術身份劃分的社會中尋找位置的艱難。

克麗西是技術依賴與情感逃避的典型。對再次失去女兒的極度恐懼，驅使她利用記錄女兒細節、定制AF皮膚等技術手段，試圖“復制”喬西，讓克拉拉模仿女兒以慰藉可能到來的喪女之痛。這種行為體現了技術作為應對死亡焦慮和存在孤獨的工具，本質上是一種否認死亡、逃避現實創傷的“技術解決”［6]嘗試?？他愇髟噲D用技術的“擬像”替代真實的情感聯結和生命體驗的不可逆性，將復雜的人類關系簡化為可操控的數據和模型。但幸運的是，小說通過太陽的“神跡”阻止了這一計劃的實施，避免了更深層的倫理悲劇。

作為“非提升”者，里克處于技術社會的底層。他在聚會上被“提升”孩子質詢的窘迫，以及因身份無法升學的痛苦，展現了技術鴻溝對個體命運的巨大沖擊。然而，里克的價值在于其具有未被技術“優化”掉的人類特質：他能敏銳感知喬西的情緒，在克拉拉受困時流露善意，化解尷尬。他最終放棄融入“提升”系統，選擇未知的新路，也體現了一種在技術決定論之外尋找主體性的可能。他的溫情與共情能力，在冰冷的技術分層社會中顯得尤為珍貴。

“提升”技術可能優化了智力或身體，卻未必優化了共情與社會能力。聚會上孩子們的表現暗示了他們在情感理解與真誠聯結上的匱乏，這些“提升”人無法真正融入社會或只能融人一個人際關系異化的社會，這種深層孤獨可能導致他們以更粗暴的方式對待他人和被視為物的機器人，這造就了“提升”人的情感困境。除此以外，人機關系也陷入倫理困境，AF如克拉拉擁有類人外形和模擬情感，卻未被賦予相應的權利或地位，處于法律與倫理的灰色地帶。人類面對這些“似人非人”的存在時，極易滋生傲慢與工具主義態度，導致對機器“他者”的不尊重。這種關系模式反過來也可能腐蝕人類自身對情感和尊嚴的理解。

小說通過人機情感的并置與互動，深刻追問：在技術能夠模擬甚至部分替代人類情感功能的時代，人類情感的獨特性何在？當技術深度介入生命，個體存在的獨特性、脆弱性和有限性是否會被消解？海德格爾關于技術“座架”[7]的思考提醒我們，技術時代需警惕技術思維對“存在之真”的遮蔽，守護人之為人的本真性體驗?？死瓕μ柕尿\、喬西對溫情的渴望、里克的善良與克麗西的恐懼，都指向了超越技術邏輯的情感深度與存在困境?！犊死c太陽》的悲劇性不僅在于克拉拉被遺棄，更在于它揭示了技術看似提供了可行的解決方案，如陪伴、提升、復制，卻加劇了人類固有的孤獨、異化和對存在意義的迷茫。

4結語

《克拉拉與太陽》絕非簡單的反技術寓言，它以一種冷靜的筆調描繪了技術與人性的糾纏。克拉拉的存在本身，既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挑戰，也是對后人類境況的預演。她最后被遺棄在堆場，則是一個強烈的倫理警示：在擁抱技術帶來的便利的同時，我們是否準備好了承擔隨之而來的責任，我們能否建立一個尊重所有智能生命形式內在價值的倫理框架？石黑一雄沒有對以上問題作出回答，但他通過這部杰作，邀請讀者一同思考在技術加速迭代的后人類地平線上，如何守護人之為人的核心價值一情感、倫理、尊嚴以及對存在意義的永恒追尋。

參考文獻：

[1］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 制論[M].劉宇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3-4.

[2]Donna Haraway.A Cyborg Manifesto: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alist-Feminismin theLate Twentieth Century[M]. London:Routledge，1991: 155.

[3]Daniel C.Dennett. The Intentional Stance [M］.Cambridge: MIT Press， 1987: 13.

[4]Michel Foucault.The History of Sexuality，VolumeI: An Introduction[M].NewYork:Vintage Books，1978:133.

[5]Bruno Latour. Reassembling the Social: An Introduction to Actor-Network-Theory[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63.

[6]Evgeny Morozov.To Save Everything， Click Here: The Folly of Technological Solutionism[M].New York: PublicAffairs， 2013:viii.

[7］Martin Heidegger.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M]. New York: HarperRow，1977: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