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筆下,無論是其間的一片葉,一根草,一株樹,一條河流,一潭池水,甚至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一招一式,常常撒落一片溫馨恬靜,讓我一往情深。
“山丹丹開花花又落,一年又一年……”山丹丹記得自己的歲數(shù),多開一朵花就是多添一歲;樹增一圈年輪,貝殼又多一道生長線。草木年華,人生世月,寸心皆知。
“枸杞頭到處都有。枸杞頭是春天的野菜。”平常人自有平常人的幸福和希望。“這家怎么會想起在門頭上種一叢枸杞?”“槐花盛開,槐花又落了。”惹得一些尋常人家無由地失落和感喟。就是這平平常常的兩三句話,汪曾祺立馬寫出了一個尋常人家的感情世界和生存天地。
真正是,無端地喜歡“人間草木”四個字。在現(xiàn)當代作家中,我想汪曾祺與我是靠得最近的一位。當然,這并不是我與他有什么零距離的親密接觸,或者個人的偏私,是他的作品讓我感到那樣的親切,與尋常百姓家又是那般的熟諳,那些花鳥蟲魚,草木葉月,四季蔬果,四方食物,豬啊狗啊……盡是帶著人間的情味,撲面而來,字里行間總是氤氳著一股人間煙火味,草木精神在。
說到汪曾祺,不能不說到他的父親汪菊生。正是他這個絕頂聰明的父親,給了他太多。父親會畫畫,會刻章,能彈琵琶,拉得一手好胡琴,竹簫管笛,更是無一不通。還擅做風箏,做西瓜燈,養(yǎng)蟋蟀,看戲,唱曲……從小,父親帶著他高高興興地“玩”,多年父子成兄弟。這樣,小小的汪曾祺,就有十八般武藝上身,終日里,吹拉彈唱,不歇片刻。有時,甚至還到田野里瘋上一回,在一地金黃的油菜花里打滾。
上學了,汪曾祺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也是那樣好奇和貪玩。看見那賣牛肉高粱酒的,賣鹵豆腐干的,賣五香花生米的、芝麻灌香糖的,賣豆腐腦的,賣煮荸薺的,還有賣河鮮、賣紫皮鮮菱角和新剝雞頭米的……他就久久地不肯離去,把那一街的色、香、味,嗅進肚里頭,再在腦海里回味大半天。路過銀匠店,他走進去看老銀匠在模子上敲打半天;路過畫匠店,他歪著腦袋看他們畫“家神菩薩”或玻璃油畫福祿壽三星;路過竹廠,看竹匠把竹子一頭劈成幾岔,在火上烤彎,做成一張一張草筢子……
后來,他在《戴車匠》中,便是這般生動描繪,美麗如畫:戴車匠踩動踏板,執(zhí)料就刀,鏇刀輕輕地呻吟著,吐出細細的木花。木花如書帶草,如韭菜葉,如蕃瓜瓤,有白的、淺黃的、粉紅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車匠的腳上,很好看。
很好看,很好玩,很有趣。世界,在他的眼里總是這樣的新奇和有趣;人呢,一個個立在大地上,也是這般的平凡而有味。于是,汪曾祺就很喜歡寫人。寫“小明子牽牛,小英子踩水車;小英子的爸爸種田捕魚,媽媽喂豬繡花……”;寫一個小錫匠的愛情故事;寫“李小龍的黃昏”;《熟藕》里的劉小紅和賣藕的王老漢,《珠子燈》里的孫小姐;還有那《故里三陳》,那《釣人的孩子》,《辜家豆腐店的女兒》中的女兒,《黃開榜的一家》中的一家人……甚至包括改編古代故事中的人物——蛐蛐、瑞云、陸判、螺螄姑娘……他總是“感覺到周圍生活生意盎然”,他自然而然地“用充滿溫情的眼睛看人”,“去發(fā)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詩意”。
當然,也寫“為團長的老婆接生,反挨背后一槍而送命的陳小手”;“有既是水果販子又是鑒賞家,死后和畫合葬的葉三”;《獸醫(yī)》里寫了一位身懷絕技,外號叫做“姚六針”的獸醫(yī)姚有多和寡婦順子媽面對的一場喜事抑或喪事;《露水》中的一對露水夫妻的寒涼;還有那不絕如縷憂傷的《天鵝》曲……這樣的人物和故事,更是讓人唏噓不已。
秦少游有詩:“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家長里短,汪曾祺信手拈來,皆成故事和畫卷。家常小菜,汪先生寫得津津有味,色香味俱全。故鄉(xiāng)的食物和野菜,五味蘿卜,四方食事,手把羊肉,尋常茶話,令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動。人間草木,處處有情;花鳥蟲魚,個個生動。該獨放時獨放,熱烈時熱烈,安靜時安靜,自由自在,安閑自若,自得其樂。就像汪曾祺,這個在胡同口閑庭信步的慈眉善目的老頭兒,親切,家常,真實,溫暖。須知,這個平和老頭兒跳動著的始終是一顆溫熱的心。
我讀汪曾祺的作品,讀到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就是在他奉命畫出的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里。他畫一個整薯,還要切開來畫一個剖面,畫完了,薯塊就再無用處,于是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熱騰騰的,香噴噴的,吃掉。大多數(shù)時候,他置身清麗澄明的小溪邊,觀魚游蝦戲,聽流水潺潺,悠悠地哼唱著小曲……他的筆下,無論是其間的一片葉,一根草,一株樹,一條河流,一潭池水,甚至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一招一式,常常撒落一片溫馨恬靜,讓我一往情深。我總覺得,有無邊無際的陽光溫暖著我,無邊無際的溫暖包圍著我,十分美好。
汪曾祺多寫童年、故鄉(xiāng),寫凡人小事,想必他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邊的“凡人小事”之美。美在身邊,美在本分,美在質(zhì)樸,美在心靈。許是原汁原味的“本色藝術”或“綠色藝術”,方能創(chuàng)造真境界,傳達真感情,引領人們到達精神世界的凈土。他也記鄉(xiāng)情民俗,談花鳥蟲魚。他愛好書畫,樂談飲食、茶話和醫(yī)道,他記菜譜,談掌故,寫“野史”,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的鉆研。大家知道,久演不衰的樣板戲《沙家浜》,就是他寫的經(jīng)典唱詞。
汪曾祺的本性中既有深深的草木根,也有較深的文人氣。他在給《戲聯(lián)選萃》一書所作的序中,頗欣賞貴陽江南會館戲臺前的一副對聯(lián):“花深深,柳陰陰,聽隔院聲歌,且涼涼去;月淺淺,風翦翦,數(shù)高樓更鼓,好緩緩歸。”四十年后,他還是不忘昆明的雨天,曾寫了一首詩送給朱德熙:“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裝裱好,掛在墻上。斯人已去,濕甸甸中的香氣,觸手可及。
人興則草木興,水長若日月長。有一個讀者在讀過我的鄉(xiāng)村散文后,曾作如是感嘆:這些隱在鄉(xiāng)村雜木中的佳木和花朵,被作者輕輕地舉過頭頂,向所有熱愛生活的人們展示美麗。生活一詞,在這里很淡很詩意,淡到若有若無,淺到清純見底。作者的筆落在鄉(xiāng)間,鄉(xiāng)間不開花也難呀!我當然知道,于我是愧領了,說汪老則是吻合了。
汪曾祺為文從藝,向來隨心所欲,隨遇而安,隨隨便便。他向青年作者談起文學來,也是拉家常一般,沖淡,平和,風趣。他說:“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他還說,無技巧便是最大的技巧,無結(jié)構(gòu)便是最好的結(jié)構(gòu)。他尤其向往蘇軾的“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與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他也特別看重語言,他說“語言像樹,枝干內(nèi)部液葉流轉(zhuǎn),一枝搖,百葉搖。語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他的語言是干凈的,干凈到不能增一字,亦不能減一字。他的語言更是有音樂節(jié)奏的,抑揚頓挫,如歌行板。
汪曾祺就是這樣,一邊寫著素淡文章,一邊喝著濃濃的烈酒。這種狀態(tài),旁人往往是無法體會的,我卻深知個中三昧。“巴根草,綠茵茵,唱個唱,把狗聽。”“牽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開,午時即已萎謝。秋葵也命薄。瓣淡黃,白心,心外有紫暈。風吹薄瓣,楚楚可憐。”悠悠人間草木情,道盡世間滄桑。濃淡兩相宜,愈濃時愈淡。有道是:墨愈淡處偏成濃,色到真時欲化云。正是這樣,有人評論汪曾祺的小說:“初讀似水,再讀似酒。”
他的最后一篇遺稿,是為未完成的《旅食集》寫的題記。他在這篇題記的末尾中寫道:“活著多好呀。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是的,活著是高高的山,是長長的水,是開不敗的花朵,是盛長的草木,是純凈的陽光,是清新的空氣,是天上的白云,是地上的泥土,是和諧的世界。
這時,我倏忽想起他的《葡萄月令》里的一段話:“一月,下大雪/雪靜靜地下著,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
世界無聲,天地皆白,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
選自《海口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