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五年前。早在七月,俺娘就在西安坐不住了,一疊二聲地要回廣靈。俺姐就勸,說在這兒多好啊,羊肉泡饃好吃不?好吃。新疆的哈密瓜要多香有多香,甘肅的白蘭瓜要多甜有多甜,楊貴妃吃的荔枝要多水有多水;俺娘說新疆的小杏俺也吃了,好吃,都挺好吃,就是老院的杏兒也快熟了,我得回去曬杏干去。
俺姐就說,要回等外甥女兒從成都來西安一塊兒走吧,也好有個伴。俺娘說,再等幾天杏兒都泡地上了,都叫螞別蜂(螞蟻)吃了。
見俺娘一臉意志堅定,俺姐知道咋也勸不住。就把俺娘送到咸陽機場。老太太一聽回家,現宛兒(方言,立即的意思)精神地一個人持登機牌兒,蹬蹬地就走了。空姐兒一看,老太太綢襖寬褲紅禮帽,甚是摩登。連忙迎上去說,阿姨,一個人嗎?俺娘說就我一個。今年多大了,俺娘說,八十多啦。空姐說您下了飛機咋回呀?俺娘一聽這,那是滿臉的驕傲,說俺生了好幾個兒子,有他們接。還好空姐兒見多識廣,竟然能聽懂廣普(廣靈普通話),俺娘喝著空姐遞過來的橙子汁兒,吃著小甜點,抽空還優雅地看看窗外的藍天白云,一下飛機。俺三哥接上,俺娘就指揮俺妹子把縣城住的樓房打掃干凈,黑夜要吃山藥蛋燴小白菜,熬點兒小米兒稀粥,買一塊錢的豆腐干,五毛錢的爛大豆。
好不容易過個夜。第二天早上七點多,俺娘就在舒惠門口等公交,要回村里邊的老院子。我見了勸說,不再歇一天再回?俺娘說,說不定早叫淘叼孩子偷著給摘了。我說這都啥社會了,這伙的孩子誰還稀罕那幾個杏?俺娘不聽,我只好開車送回村。老院平時由住在村里的三哥打理。推開門,南半院的海娜花兒開得正旺,靠近西墻有一顆杏樹,緊挨著杏樹不遠有一棵李子樹。那年的杏花兒沒有凍,樹上結得挺稠,有的枝上一個兩個,有的枝上,一圪棒一圪棒的,也不嫌擠得慌。俺娘掐算的正是時候,杏們長得光楚楚,向陽的一面露出了紅臉蛋。
“三子,搬梯子。”俺娘扯著嗓子朝院里喊,語音未落,自個兒先笑了。三哥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猴在樹上偷吃杏兒的半大小子了,如今扛著木頭梯子過來,厚脖梗子的褶子堆的比杏樹皮還皺巴,現在上樹是手腳并用,爬著用手探尋著夠樹上的杏兒了。趕陽婆爺曬得正毒時,院里已經鋪開了五個排子,黃澄澄的圓杏子,掰成兩半兒,行是行,豎是豎,排列在排子上,俺娘坐在小板凳上。圪膝蓋上攤著花布圍裙,正把帶蟲子的黃杏兒款款磕磕輕輕地放在排子上,另半個沒蟲子的杏兒的“吱”的一口吸進嘴里。嘴角兒露出點兒琥珀色的汁兒,俺娘拿手一抿,敏捷地把想偷跑的杏汁兒抿回嘴里,“這棵杏樹是咱們家批上房地份兒后,大伙兒拓泥基子蓋房的那年秋里,我和你二舅母尋了棵樹苗子栽的,到現在也有三十幾年了……”
正掰著杏干兒,俺娘突然說“不掰了”。我和三哥望著娘,不解其意。娘說,“剩下的幾袋兒給你姨姨、舅舅,還有你哥哥、妹妹,幾個都分開嘗嘗,這是今年的新杏兒。”
說完,俺娘獨個兒拎起一袋兒黃杏兒走出院門,俺們問娘給哪里去,娘說:“這一袋兒給你村里的二舅母,這棵杏樹還是人家給移的苗兒呢,咱不能忘了人家。”
夏天的日頭曬得還挺厲害,俺娘也沒罩塊頭巾,一副瘦小的身影走進了村里的小巷,二舅母家的小黃狗正要叫歡,睜大狗眼看了看,認得是俺娘,繞繞尾巴,從樹蔭下起身嗅了嗅俺娘褲腿,歡歡喜喜領著給家去。
沒用了幾天,杏干翻翻曬曬,很快就干了。院里的杏不是現在的大接杏,曬出的杏干也不太厚,咬上去酸酸甜甜,有一種小時候的味道。
有一天,俺娘問我,縣里有賣黑棗的沒?我說這季節哪有呢?
俺娘忽地想起來了,說過年時買的黑棗沒吃幾個,還在冰箱放著,尋出來,把剪子洗干凈,一個個絞開,去核,杏干洗了放一塊,水燒開晾上,把黑棗、杏干泡開,揉成絮狀,給我們做甜糊糊,雖然沒有縣里賣的過濾得精細,先在冰箱冷藏室放一放,吃時挖一小勺白糖,那才叫一個酸爽。
前一陣子刮大風,把那棵老樹樹枝刮斷了,樹干經過多年的侵蝕,也脆弱地倒下了,看著三哥收拾樹枝,俺娘到跟前看了半天,難過地說,這是我三十幾年前栽的,它也老了。
好在,三哥早在前幾年就給院東面栽了一棵大接杏,去年開花,結了三五個,今年結多了,黃黃的,大大的,一咬肉肉的。
問俺娘,這個杏比那個杏好吃不?
俺娘說,好是好,那棵樹是我自個栽的,那棵樹上的杏我吃慣了,咋也吃著有味。
選自微信公眾號“花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