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為投檻之猿,小臣若喪家之狗。偽疾將遁,以猜見囚,勺飲不入者一旬,穢溺不離者十日。白刃臨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環(huán)筑口,戟枝叉頸,縛送賊庭。”讀這段痛苦文字時,你能否想得到,被如此虐待的人,是寫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王維。
天寶十五載(756)農(nóng)歷六月,安祿山大軍進入長安。這一年,王維五十六歲。這一年,距他二十一歲考中進士、進入官場已三十五年。
王維少年成名,多才多藝,除了詩名遠揚,他還是著名畫家,音樂造詣也極高,據(jù)說有人畫奏樂圖,王維一看就笑:“這是《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眾人不信,好事者招集樂工演奏,果然毫無差謬。傳說未必完全可信,但起碼可證王維有知音識曲的高超能力,在當時被傳得神乎其神。
二十歲的王維就在東西兩京出入于寧王(玄宗兄李憲)、岐王(玄宗弟李范)、薛王府邸,與諸王宴飲賦詩,頗受愛重。在重交游、重聲譽、愛藝術、張揚個性的盛唐,他早早成名并不意外。開元九年(721),他進士及第時,同齡的李白還沒出川;比他年長約三歲的王昌齡六年后才登第;年長十二歲的孟浩然七年后應進士試,落第;杜甫,此時還沒滿十歲。
他是最早閃耀在盛唐天空的明星,他筆下有過一個風華絕代的大唐,他本人就是盛唐風流的一個符號。
三十五年仕宦生涯,宰相從張九齡換成了李林甫、楊國忠,皇帝還是玄宗李隆基,政治愈來愈昏暗,各類社會矛盾激化,花團錦簇的“盛世”已亂象叢生,王維的心情也一天天暗淡下去,他性格軟弱,宦情已淡,想隱居又未下決心棄官,最終以折衷態(tài)度,在終南山等地經(jīng)營別業(yè),半官半隱,寄心佛教,寄情山水,對嚴酷現(xiàn)實作心理的轉移、調節(jié)。
誰知漁陽鼙鼓動地來,不僅擊碎大唐王朝繁華夢,也把王維靠宗教、自然和藝術勉強修復的人生摧殘得破敗不堪。
安祿山攻破潼關,玄宗亂了陣腳,帶著楊貴妃姐妹、少數(shù)皇子皇孫及部分重臣倉皇西逃。大部分官員蒙在鼓里,來不及追隨皇帝,王維也被拋棄在一片混亂的長安城中。叛軍進城,搜捕百官、宦者、宮女等,一批批送到洛陽,裝點安祿山新建的“大燕”朝廷。王維就這樣被擄到洛陽。綜合正史本傳及王維自己的回憶,王被俘,先服瀉藥裝病,叛軍依然將他擄到洛陽,囚禁在菩提寺,逼迫做偽官。無食無水,瀉藥發(fā)作,倒臥在自己的便溺中,污穢不堪,多日無人理睬。如果不是先被俘的臨汝郡太守韋斌及時救助,分予食物,并設法找到干凈一點的住處,王維也許就無聲無息、毫無尊嚴地死去了。
生性軟弱的王維屈從了安祿山,就任偽職給事中——居然和他在玄宗朝廷的官職完全一樣。厄運遠未結束,一年后唐軍收復東京洛陽。廣平王李俶(以后的代宗)入東京,三百多個受偽職的官員素服悲泣,伏地請罪。王維即在此列,再一次成為囚徒,押送長安。
唐肅宗嚴懲“失節(jié)”官員,罪最重者公開處死,其次賜自盡,再次重杖一百,其他從賊官按罪過輕重分三等流放或貶官。王維因在洛陽寫過真情流瀉的《凝碧池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更朝天”,得到肅宗寬宥;再加其弟王縉官位已高,請求削己職為兄贖罪,故而只受到降職處分,以后幾年還逐漸得到升遷。在一眾被清算的“偽官”中,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然而,一辱再辱,讓王維的余生深陷“失節(jié)”愧悔,無法自拔。在他最后四年呈給皇帝的表、狀等文章中,我們看到的是無盡的自責、謝罪:“當逆胡干紀,上皇出宮,臣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察,罪不容誅。”陛下雖免臣罪責,令繼續(xù)立于朝堂,我“穢污殘骸,死滅余氣”,早就自愧于心,無地自容。臣死罪,陛下開恩不讓臣死,臣只好“奉佛報恩,自寬不死之痛”了。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王維晚年長齋,不衣文彩,室中只有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退朝之后,除了齋僧、誦經(jīng),就是焚香獨坐。
天寶十五載,被玄宗拋棄在長安那一刻,風華絕代的王維就已經(jīng)死了,和大唐盛世一起墮入了永恒的黑暗。
選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