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岸駕駛汽車載著吳永慶行駛在鄉村公路上。公路兩旁是筆直粗壯的白楊樹。深秋時節,白楊樹枝杈光禿,枯黃的葉子鋪滿路面。遠處的田野里,莊稼被收割干凈,一片空曠。
李岸通過后視鏡觀察吳永慶。吳永慶抱著黑色的行李袋窩在后座上,行李袋里裝著他的全部家當。如果反饋給李岸的信息無誤,那里面應該有一件黑色的夾克衫、一條膝蓋上有洞的藍色牛仔褲、一副白色的線手套、半盒黃果樹香煙、一個外殼印著比基尼美女的打火機、一枚指甲刀和一包紙巾。多年以前,這些物品倉促地離開吳永慶,如今重新回到他的懷抱。他晃動腦袋,目不暇接地看著車窗外的景致。偶爾,吳永慶會審慎地盯著李岸的后腦勺,然后,眼睛滑到后視鏡,遇上李岸的目光,立即像受驚的兔子樣彈開。李岸也收回目光,雙手握穩方向盤,專心駕駛。
李岸勉強壓住緊張亢奮的情緒,盡量冷靜地面對吳永慶。見吳永慶之前,他進行了很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曾經的職業素養把他鍛造得足夠克制,可當真正面對日日夜夜想著的這個人時,內心里仍然波瀾起伏,手指小幅度地抖動。他五十歲之后,每逢心情激動,手指就會抖個不停。一個醫生朋友告訴他,這是帕金森病的早期征兆。
汽車駛過一個彎道,迎面是一脈青色的山巒。一堆樹葉被輪胎沖擊得飛到空中,如同被驚飛的鳥群。
李岸繼續觀察吳永慶。秋天的陽光和白楊樹彎曲的影子水流一樣漫過他。多年未見,他的容貌變化不大,小眼睛,刀條臉,膚色暗黃,下巴寬大而突出,整張臉透出一股雄性動物的生硬和兇狠。快六十歲的人了,他的頭發依然是黑的,皮膚緊繃,皺紋很少。李岸與吳永慶基本同齡,頭發卻早已花白,皺紋叢生,皮肉松弛,腫脹的眼袋像陰囊一樣垂著。難怪半小時前,在蒼城監獄門口見面時,吳永慶已經認不出他了。李岸認為,是經年累月的來自吳永慶的折磨,才讓他容顏大變,過早衰老。而吳永慶保持年輕的秘訣也許緣于蒼城監獄規律的作息和清淡的飲食,以及他那類人與生俱來的自甘墮落和隨遇而安。把他放到垃圾桶里,他也會呼呼大睡吧。
李岸昨晚睡得不好。夜里刮大風,森林里樹枝搖晃的聲音和動物的嚎叫聲,擾得李岸幾乎一夜未眠。半夢半醒中,和吳永慶有關的往事如同潮水般慢慢涌來。他就在這“潮水”里濕冷、腫脹、漂浮了一夜。清晨起來,他渾身倦怠地推開門,發現斷枝落葉鋪了一地。森林的上方開闊多了,陽光也比往日盛大。房子前一片明亮。草尖上的露珠像珍珠一樣閃耀。金盞菊和銀蓮花開得正艷。垃圾桶倒在地上,里邊的食物被吃得干干凈凈。搬到這里居住后,李岸每天都在垃圾桶里放些食物,給那些饑餓的動物吃。來此光顧的動物越來越多,有獾子、野貓、刺猬、狐貍,甚至有幾匹灰狼。灰狼是最近才出現的。據見過的人說,它們個頭高大,性子兇猛,曾經試圖圍攻單獨行走的路人。這些動物夜里圍繞李岸的房屋奔跑、打鬧、交配、爭奪食物,讓寂寞的李岸多了些慰藉。
李岸孤身一人,老婆多年以前就去了澳大利亞。他們沒有孩子。這也許是老婆離他越來越遠的原因。他在年輕時就決心一輩子丁克。老婆因為當時年齡小,也就隨了李岸。年齡漸長,愛情的潮水退去,老婆想要個孩子的心思像礁石一樣露了出來。李岸依然不妥協。老婆做生意,有個合作伙伴是澳大利亞人,后來就去了澳大利亞。
老婆認為李岸是一個不成熟的男人,或者說,他始終是一個男孩兒,懼怕做父親。她不知道的是,李岸父愛的本能覺醒過。三十八歲那年,他資助過一個貧困家庭的女孩兒。李岸負責她全部的學費和生活費。高中畢業,女孩兒考取了不錯的大學。正當女孩兒準備踏上人生美好的前程時,一件意外的事情毀了她。她遽然辭世。在幫助女孩兒的過程中,他像一個新手父親,無微不至,細膩小心,甚至有點兒戰戰兢兢,卻無比幸福。他做“鐵丁”的決心都松動了,想著是不是和老婆生一個孩子,當然最好是女孩兒。隨著女孩兒離世,一切都結束了。他剛剛崛起的父愛也夭折了。從那以后,他整個人都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也改變了。
李岸把樹枝和落葉聚攏在一起。樹枝和落葉干了以后,被他用來生火。畢畢剝剝的火焰中,柴草的香氣盈滿屋子。味道里有隱秘的時空隧道。順著這個隧道,他多次回到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孩兒的房間。房間里充斥著苦澀辛辣的煙火氣,女孩兒蹲在灶間燒火,女孩叫鳳妮,跳躍的火光照亮她汗涔涔的面龐……
七點鐘,李岸駕車離開家。他的家是這片森林中唯一的一棟房子,木質結構,外墻皮是一根根的原木,樹皮都沒有剝,上邊還生長著黑木耳。房子面積寬敞,臥室、廚房、客廳、雜物間,一應俱全。屋子下面還有一個三十多平方米的地下室。開口在雜物間的地板下。房子是李岸一個朋友的,原來是一個廢棄的護林房,經過改造,成了現在這個模樣。朋友是南方人,本來在蒼城有很好的生意,因老家突遭變故,倉促離去。李岸就把房子買了過來。朋友是個酒徒,修建地下室就是用來存放各種酒的。以前,李岸沒少和朋友在地下室里喝酒聊天。
李岸開車經過一段蜿蜒的林中路,一截陡峭的盤山道,一片開滿蘆花的荒地,八點鐘到了蒼城監獄門口。天氣有些冷。他在車里一支接一支吸煙。蒼城監獄大門緊閉。大門里邊高處的崗樓上,可以看見站崗的荷槍實彈的獄警。他通過在蒼城監獄工作的一個同學,早早知道了吳永慶今天出獄,以及他隨身攜帶的物品。李岸對吳永慶隨身攜帶的物品反復確認,以至于那同學煩躁起來,說他太過絮叨。他解釋,是早年律師職業生涯帶來的職業病,對物品有著探究其是不是物證的癡迷。
八點半,蒼城監獄的大鐵門緩緩開啟。兩個穿制服的管教跟著吳永慶走了出來。在門口,三個人停下,管教對吳永慶說著什么。吳永慶抱著行李袋,頻頻點頭。他們分別時,吳永慶還對管教深鞠一躬。管教回身進了監獄,大門閉攏。吳永慶瞇縫著眼,看了一會兒太陽,又向四周看了看,把行李袋甩到背后,邁開步子,走起來。他有一點兒駝背,肩晃得厲害,步伐像水手一樣左右搖擺。李岸太熟悉他的步伐了,有一種不以為然、桀驁不馴、渾不懔的勁兒。李岸記得自己勸過他,收斂起那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樣子,要認■,裝可憐,博得同情。李岸對他說這番話時是怎樣一個情境,是在看守所會面,是上法庭之前,還是法庭休庭的間隙。李岸也記不清了。恍若隔世呀。現在回想,當時說的每個字都是絕妙的諷刺。
李岸從車里下來,站在吳永慶前方,重新點燃一支煙,等他。吳永慶沒認出他,看一眼,越過他,直直地向前走去。當吳永慶經過李岸身邊時,李岸看見陽光在他寬大的下巴上打出一小片陰影,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一股陳舊干燥刺鼻的氣味。那是監獄里邊的氣味,融合著來自天南海北的犯人身上的汗酸油膩,床鋪和被褥浸潤多年的灰塵碎屑,以及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各種氣味。吳永慶走出去十幾米。李岸狠吸兩口煙,把煙蒂扔掉,用腳踩滅,清一下嗓子,叫了一聲,吳永慶。吳永慶站住腳,幾乎是下意識地后腳跟并攏,呈現立正姿勢,待覺醒過來叫他的并不是管教,自己已然獲得自由身后,回過頭,幾乎是慍怒地盯著李岸。
李岸說,我是李岸。
吳永慶咬著嘴唇,皺著眉頭,覷著李岸,一片茫然。
李岸微笑一下,大聲提醒他,律師李岸。
吳永慶愣了,似在記憶庫中搜尋,終于對上號了,這才眉頭舒展,臉上活泛了,小眼睛緊眨巴,向前走幾步,說,是大律師呀,看我這記性,在里面待傻了。
李岸說,不怪你,很多年不見了。
吳永慶說,我的錯,不應該忘了你,你是我的大恩人呢。
李岸說,都是往事了,不值一提。
吳永慶說,李律師,你這是——
李岸說,接你。
吳永慶張圓了嘴巴,吃驚地說,接我,可不敢當呀。
李岸說,確實是接你,我們認識這么久了,也是朋友了。
吳永慶還在遲疑。他看著李岸,眼睛瞇著,似乎要把李岸看穿。
李岸說,還有你吳老大害怕的嗎?
當時在蒼城光明海鮮一條街上,吳永慶歪來橫去,人送綽號“吳老大”。
吳永慶眼睛一瞪,閃過一瞬間的兇狠,又微笑著挑了挑眉毛,恢復了食草動物般的溫和。他走到車前,手胡亂抓了幾下,沒摸到車門把手。李岸幫他開了車門,他這才費力地捯騰著雙腳上了車。也難怪他動作生疏,很多年沒有坐車了。追溯起來,他上一次坐的還是警察叔叔的車。
吳永慶被抓的情景,李岸是聽說的。那是吳永慶第一次刑滿釋放三個月之后的一個黃昏。他在光明街的一處海鮮攤前,叼著煙,準備買一兜蝦。他和光明街賣海鮮的每一個小販都熟。沒犯罪之前,他是他們其中的一員,賣皮皮蝦。兩個警察天神下凡一樣突然出現,扭住他的胳膊,按住他的脖子。吳永慶不肯就范,極力掙脫。周圍人太多,警察畏首畏尾,吳永慶卻拼命了。兩個警察竟然沒把吳永慶制服。眼看吳永慶即將掙脫了,又沖上來一個警察,一個魚躍,把他撲倒,摁在清洗海鮮的污水里。倒地的吳永慶仍然不老實,頭腳彈動,像上了岸的魚。這時,一輛警車開過來,幾個警察把吳永慶塞進去,鳴著警笛,呼嘯而去。圍觀的群眾哆哆嗦嗦,又無比亢奮。他們上了一堂驚心動魄的法制教育課。他們把吳永慶被抓的消息快速地傳播出去。他們把抓吳永慶的場景進行了生動的演繹。其中有一個細節是這樣的,他們說,吳永慶像只大蝦,被彎折著塞進車里時,嘴里的半截香煙還沒掉呢,還冒著煙,是一個臉被吳永慶抓花了的警察一巴掌把它拍掉的。
汽車駛出柏油路,拐進一片荒地。荒地里生長著棉絮似的蘆花和結滿紅色小果實的黃刺玫。道路就是在蘆花和黃刺玫中間生生開辟出來的。路很窄,蘆花和黃刺玫擠壓和割劃著汽車車身,發出刺耳的聲音,似乎是在表達對闖入者的不滿。
吳永慶說,看這地方眼熟呢。
李岸說,來過?
吳永慶想了想,說,在夢里見過,就是這樣的地方,每次做完壞事,晚上我就夢見在這樣的草叢中跑,草又高又密,一眼望不到邊,后邊有狗和人在叫在追,我跑得滿頭大汗,腿都要斷了,臉和手都劃破了,就是跑不出來,后來就被嚇醒了。
李岸說,那何苦還要犯罪呢?
吳永慶說,唉,一言難盡呀。
汽車駛入盤旋向上的一段盤山路,李岸遞給吳永慶煙盒,示意他吸煙。吳永慶擺擺手說,謝謝,戒了,沒進去之前,我煙癮大,一天兩三盒,在里邊什么都戒了。
李岸說,這些年,在里邊,過得怎么樣?
一個彎道,吳永慶的身子也彎了一下,重新坐正后說,怎么說呢,剛進去時,我受不了,曾經想過越獄,可經過觀察,我發現蒼城監獄里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從那以后,我就打消了越獄的念頭,老老實實接受改造了。后來,待習慣了,把這里當作家,跟一些關系好的犯人和管教處成了朋友,不瞞你說,昨天晚上,我跟一些朋友說了一夜的話,舍不得分開呀。剛才,管教送我出來,分別時,我幾乎要掉下淚來。
李岸說,你家里還有什么人嗎?
吳永慶說,沒有了,父母都沒了,跟兄弟姐妹早斷了聯系,他們這些年從來沒看過我,我老婆在我第一次進去后,就帶著我兒子走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吳永慶沉默了一會兒,旋即打個哈哈說,也好,禿尾巴狗跳墻——干凈利索。
其實,一年前,李岸就調查清楚了吳永慶的家庭狀況。吳永慶所言不虛,他如今真是孤身一人。也就是說,如果吳永慶出個一差二錯,或者突然消失,不會有人找他。
車開到山頂,李岸停下車,拉開車門,走出來。他站在路邊,下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有冷風和霧氣吹上來,讓人膽寒。
吳永慶從車窗里探出頭。李岸叫他,下車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吳永慶下車,和李岸并排站在懸崖邊。空氣有點兒涼,但確實新鮮。吳永慶也許受了冷空氣的刺激,竟然猛烈地咳起來。他咳嗽的時候,身體大幅度擺動,幾乎就要掉下去了。可能只需要一陣風,或者一點點力。李岸提醒吳永慶,離懸崖遠一點。
兩人重新上車。這次,吳永慶自己熟練地打開車門。車子啟動后,吳永慶說,李律師,咱們到哪里去?
李岸說,去我家里,我準備了飯菜和酒,給你接風洗塵。
吳永慶感動地說,還有酒,我都多少年沒喝過酒了,我都忘了酒是啥滋味了。
山道向下延伸,路有些顛簸,吳永慶抓緊扶手。車外是一片松樹,松樹之間是落光了葉子的灌木叢。偶爾見到在灌木叢中起落的羽毛鮮艷的野雞。
走了一段,李岸說,下一步有啥打算?
吳永慶說,沒啥打算,我這樣的人,一沒技術,二沒學歷,年歲又大了,還有前科,找工作,難,腳踩西瓜皮,滑到哪兒算哪兒吧。
一只斜刺里沖出來的野雞撞了汽車擋風玻璃一下,又撲棱棱飛進灌木叢中。李岸受此一驚,本能地剎住車。吳永慶拉開車門就沖了出去。他隱沒在一人多高的灌木叢中。李岸恐慌起來,怕他一去不返。正要下車,吳永慶拎著野雞從灌木叢里鉆出來,腦袋上還頂著一根紅綠相間的雞毛。他提著野雞翅膀,野雞的腦袋耷拉著,脖子抻挺長。
李岸說,一下子就撞死了?
吳永慶輕描淡寫地說,沒有,是我把它脖子給扭斷了。
李岸倒吸一口涼氣。吳永慶抓著野雞上了車,嘻嘻笑著說,加一道菜,寧吃野味兒一口,不吃家禽半斤,這玩意兒下酒才好呢。
李岸說,我不會收拾。
吳永慶說,我會,沒啥難的,和收拾魚一樣。
李岸繼續開車。車里涌起一股羽毛的腥味兒和死亡的氣息。李岸想,這算不算是吳永慶出獄不足兩個小時做的第一個“案子”呢。
李岸其實知道他下一步的打算。李岸不做律師后,還和一些律師朋友保持著聯系。很多年里,他和他們每三個月或者半年小聚一次,喝頓大酒。
最后一次聚會是八年前,一個叫黃兵的律師說了一個笑話,笑話來源于一個法官。法官審理一個犯了搶劫罪的嫌疑人的案件,嫌疑人叫丁大偉。審判時,他說想立功,法官讓他交代,他說以前在蒼城監獄坐牢時和一個叫吳永慶的一個舍監,兩個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本來是小偷,吳永慶是搶劫犯。兩人切磋過程中,讓他意識到小偷小摸多么煩瑣,也是受吳永慶影響,他出來后改成搶劫了。搶劫手法就是跟吳永慶學的。他說監獄里人才多,會互相學對方的“特長”。他現在恨死吳永慶了。雖然偷東西像老鼠一樣賊眉鼠眼,戰戰兢兢,可跟搶劫比起來,還是偷東西更安全可靠。他生氣地控訴了一陣,接著說,有一天晚上,就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吳永慶跟他吐露心聲,說重新做人是不可能的,釋放后他要再干票大的,逮不住算賺著了,逮住就把監獄坐穿了。說完,丁大偉盯著法官問,這算不算立功?法官當時就笑了,這怎么可能算立功呢。黃兵說完,其他律師也笑了,為丁大偉的無知和幼稚。他們笑了一陣,等看到李岸已經面如死灰,才止住笑,意識到李岸曾經為吳永慶辯護過。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春天了,李岸剛剛做律師不足一年。蒼城人對那個春天的記憶除了連綿不斷的雨,還有一系列令人恐怖的搶劫案。案犯專挑老弱婦孺,在僻靜的小巷,選擇深夜下手。蒼城百姓一時人人自危。案子最終能破得感謝一個勇敢的女警。關于搶劫犯被抓住的過程,蒼城人是這樣描述的:描述里融合著蒼城人一貫的尊重事實外加一點兒夸大的風格。女警在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夜扮作下夜班的女工,推著自行車,獨自走在陰暗的小巷里。雨點兒打在小巷兩側的瓶瓶罐罐上,發出驚心動魄的叮叮咚咚聲。女警的雨鞋踏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響起清亮的吧嗒吧嗒聲。這是第五天了,狡猾的搶劫犯還沒有上鉤。女警就要走出小巷,走出黑暗了,前邊就是亮堂堂的路燈,那意味著今夜又失敗了。女警放慢步子,彎腰拉了拉自行車鏈條。滑脫了的自行車鏈條發出嘩啦嘩啦聲。說到這兒,蒼城人感慨,女警聰明呀,就是這個掉了的鏈條,徹底打消了躲在暗處觀察的搶劫犯的戒心。他找到了推著自行車在小巷里走的原因。沒發現鏈條壞了以前,他認為推著自行車走在容易出事的路段,不合常理。搶劫犯沖出來,把刀架在女警脖子上。接下來的環節是讓女警別出聲,把身上的錢都拿出來。可根本沒到這個環節,女警就把他拿下了。女警是隊里擒拿格斗的冠軍。說到這兒,蒼城人都要拍一下大腿,那女警別看身子嬌弱,連續扳倒五個男人,汗都不帶出的。
搶劫犯是吳永慶,在光明街賣皮皮蝦。法官問吳永慶是否自己聘請律師。吳永慶說沒錢請。法官按照程序指定李岸作為他的代理律師。這才讓李岸和吳永慶有了接觸。李岸本以為這是一次普通的工作。可哪里想到,就是這次看似尋常的代理工作,讓他和吳永慶有了長達半生的糾纏。
汽車進入森林,行駛在荒草和落葉鋪成的路上。路并不直,繞著樹空走。光線也暗下來。陽光變得支離破碎。光和影互相交融轉換,讓人產生了迷離感。路邊一個寫著“注意有狼”的牌子一閃而過。
李岸想起,在那些月光皎潔的夜晚,他站在窗前,觀察灰狼來覓食的場景。它們有時三個,有時五個,皮毛是灰色或者黑色的,都披上了一層白白的月光。晶瑩的月光在它們的毛尖尖上跳動。它們的耳朵刀片樣立著,嘴巴闊大,眼睛發出森森的綠光。它們四肢粗壯,尾巴像掃帚拂著地面。公狼兩腿之間顫動著覆毛的生殖器,母狼腹下垂著兩排粗壯的乳頭。它們一邊猛勁兒地撕咬食物,一邊仰頭對著月亮發出凄厲的嚎叫。
汽車在房子前面的一棵櫟樹旁停下來。這片森林樹種比較雜。房子周圍是一片櫟樹和柳樹,遠一點兒,東邊是五角楓,西邊是加拿大楊,最外圍是白樺和杉樹。
深秋的樹林中,枯草和零星野花覆蓋的土地散發出一股酸酸的味道。樹冠上傳來鳥啁啾的叫聲。林間掠過鳥兒疾飛而過的身姿。
吳永慶提著行李袋和野雞下車,四處望望,說,李律師,你這個地方好呀,適合養老。
李岸說,以后你可以常來。
吳永慶揪了揪鼻子說,一只兔子一蓬草,我哪配來這樣的地方。
李岸引領吳永慶上了幾級臺階,進到房子里。入門是寬敞的客廳,火山石鋪的地面,一排沙發,幾盆綠色的植物。客廳的一端是巨大的落地窗,陽光射進來,照在火山石地面上,形成水波蕩漾的視覺效果。另一端是廚房,廚房里除了櫥柜和燃氣灶,還支著一個大鐵鍋。鐵鍋是李岸安裝的。和現代化鍋灶做出來的食物相比,他還是更喜歡用木火燒鐵鍋熬煮出來的食物。
李岸準備做四個菜,野韭菜炒雞蛋、蘑菇燉肉、黃花魚罐頭、拌蜇皮。吳永慶又抓了只野雞。這頓午餐比想象中的豐盛了。他拿出食材,開始擇野韭菜。吳永慶去外面收拾野雞。
李岸透過窗子看著吳永慶。吳永慶夸張地干著活兒,每個動作里都透著利落和熱情。李岸知道他的行為里有明顯討好的成分。
灶里的木柴燃起來的時候,火苗的香味兒和生煙的嗆人氣息飄滿了屋子。通往過去的隱秘通道迅速形成了。李岸又見到了鳳妮。他的心突然就疼得抽搐起來。
第一次見到鳳妮是在一個夏天的鄉村黃昏。李岸代理的一個案件需要去鄉下調查。那時,他還沒轎車,騎著摩托車到處跑。那個光線迷蒙的黃昏,他的摩托車壞在一個偏僻的村道上。李岸費盡周折也沒能讓摩托車重新啟動。他猜想也許是哪個零件壞了,急需要一件工具。他望望四周,遠處的山坳里,一縷升起的炊煙吸引了他。他奔過去,看到兩間歪歪扭扭的房子。他推開屋門,眼睛一下子黑了,什么也看不見,眼前是濃濃的煙霧,鼻孔里鉆進暴烈辛辣的味道。他用手推開濃煙,看見一個小女孩兒蹲在灶間燒火,火苗躥出來,照亮了女孩兒的臉。女孩兒有著一雙山泉水一樣清澈的大眼睛。她沉靜地看著李岸。李岸說明來意,想借一件工具。女孩兒起身去找。女孩兒站起來,李岸才發現她十二三歲,瘦弱得令人心疼。不一會兒,女孩兒拿來工具,遞給李岸。李岸拿著工具回到摩托車旁,依然沒有修好。摩托車如同一條死狗,再也沒有生氣。李岸回到女孩兒家,交還工具。這時天已經黑了。山和樹都成了層層疊疊的黑影,壓迫過來。離最近的住宿地方也有五十里。李岸的步伐猶疑了。女孩兒清亮亮的聲音飄過來,叔叔,你晚上在這兒住吧。李岸還在猶豫。他在黑暗中感激地看著女孩兒,被女孩兒的話溫暖著。女孩兒又說,我這里有兩個房間,很方便的。
那個晚上,李岸住在了女孩兒家。他了解到女孩兒叫鳳妮,在三十里外的一所初中讀書,父親去世了,母親在外打工。那是許多年來,李岸睡得最好的一個夜晚。鄉村夜晚的寧靜,草木的香氣,滲入到他的夢鄉中,讓他睡得既安心又沉實。過去的夜晚,他的夢中常常摻雜著法律條文和無休無止的辯論。晨光照在他臉上,他醒了,同時聽到灶間的響動。鳳妮已經在給他準備早餐了,是小米粥咸雞蛋。看著鳳妮忙碌的瘦小的身影,早已輕易不流露情感的李岸,眼睛濕潤了。后來,李岸問過鳳妮,留陌生人住宿,不怕遇到壞人嗎。鳳妮說,我們村子里的人經常這么做。
從那以后,李岸負責了鳳妮的全部學費和生活費。李岸經常去學校看望她。李岸還給她開過家長會。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圍繞在身前身后,羞澀卻興奮的樣子,李岸感到幸福又滿足。這種幸福滿足的感覺不同于打贏了一場官司,不同于升職加薪。他當時還沒意識到,這是一種父愛的本能,它在悄悄覺醒。高三那年的父親節,李岸收到了一張鳳妮親手做的賀卡。李岸憧憬著未來的某一天,鳳妮結婚的時候,他牽著她的手,走過紅地毯,把她交給英俊的新郎。那應該是一個父親最幸福和最辛酸的時刻吧。
鳳妮高考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學校。接到通知書后,她第一時間告訴了李岸。李岸允諾繼續資助她讀大學。當時,他為了一個案子忙得焦頭爛額,沒來給鳳妮送錢,就把學費打到她卡上。
鳳妮去銀行取錢回來的路上,遇到了搶劫,錢被悉數搶走。李岸知道后,第一時間去她家里,送去了同樣多的錢,并安慰她。她經此一嚇,完全變了一個人,目光呆滯,哭個不停。三天后,吳永慶在光明海鮮街上被抓住了。經過審問,他承認搶劫了鳳妮。他說,那天本來不想搶的,可是看到鳳妮從銀行出來,拿著鼓鼓的袋子,心就癢了,手也癢了,腳就不受控制地竄了上去。
那是一件改變李岸生涯的事件。他開始失眠,焦慮,掉頭發。他無法從事律師行業了。在他即將崩潰的時候,有一天夜里,一個大膽的想法像閃電穿透黑暗一樣刺了進來。他激動萬分,渾身戰栗。從那天起,他開始掐指計算吳永慶出獄的時間,并為此做著準備。等聽到吳永慶的獄友檢舉吳永慶出獄后,準備繼續為非作歹后,他的想法更堅定了。
臨近中午,菜做好了。李岸說,去地下室吃吧,那里有酒。吳永慶帶著行李袋,跟著李岸往地下室走去。李岸看著他的行李袋,回想了一遍里面的東西:一件黑色的夾克衫、一條膝蓋上有洞的藍色牛仔褲、一副白色的線手套、半盒黃果樹香煙、一個外殼印著比基尼美女的打火機、一枚指甲刀和一包紙巾。
吳永慶跟著李岸走進雜物間。雜物間的角落里放著一輛自行車,一個伸縮桿的捕撈網,一根臂力器,兩個足球。這是房子的前主人留下的,那是個健身愛好者。雜物間的地板上有個一米見方的鐵門。李岸拎起鐵門的把手,掀開,地下室的一截旋轉式樓梯就出現在面前。吳永慶看著鐵門,面露驚訝。李岸說,鐵門是為了防狗獾,那東西愛喝酒,沒安鐵門前,有一天,進去兩只狗獾,喝光了許多酒,醉了一天一夜。
李岸和吳永慶沿著樓梯進入地下室。在隨著樓梯盤旋向下的過程中,仿佛進了另一個空間和時間。李岸按了一下墻壁上的開關,屋頂的吊燈亮起來。地下室的擺設從昏暗中跳出來。有一張床,一個桌,幾把椅子。紅磚鋪的地面上生著暗綠色的苔蘚。墻壁挖出一些洞,放著紅酒白酒。
菜端到桌上以后,李岸從墻壁掏出一瓶白酒、一瓶紅酒,酒瓶上還沾著冰涼的露珠。李岸說,喝哪個?
吳永慶咽了一口唾液,眼睛里放出光來,說,都喝。
兩杯酒下肚,吳永慶臉像猴屁股一樣紅了,舌頭大了,話也格外密集。他說話的聲音大,并且把臉湊到李岸面前。李岸不得不忍受他四處亂濺的唾液和嘴巴里發出的酸腐氣味。
吳永慶說,李律師,實話跟你說,我剛才跟你說在蒼城監獄里交了朋友,那是騙你呢,蒼城監獄里哪有朋友,我剛進去的時候,那幫孫子欺負我,別人放風,讓我打掃衛生,吃飯時,搶我碗里的肉,后來,我豁出命,和他們打了一架,從那以后,他們就怕我了。你這樣的人肯定沒打過架,打架有學問呀。當時,我和六七個人打架,肯定打不過他們,我就揪住一個不放,往死里打,別人就懼了。我在他們眼睛里看到了那種懼怕我的目光,管教都對我客氣了。人得狠呀。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不吃肉,別人就會吃你。
吳永慶夾了一塊野雞肉,吃完,又喝了一大口酒。開始他喝得還挺斯文,李岸喝多少,他喝多少。他的拘謹一方面來自李岸,一方面來自很多年后第一次沾酒,有陌生感。后來,酒壯了他的膽子,也重新激活了他的味蕾,就不管李岸了,自顧自喝起來。
他又說,李律師,你剛才不是問我為啥犯罪嗎,我跟你說,沒有人天生是壞人。當年,我在光明街賣海鮮,起早貪黑,賺不了幾個錢,孩子老婆跟我吃苦,還總有小流氓來跟我要錢,日子難熬呀。有一天晚上,我正要收攤,那兩個小流氓又來了,一個叫王輝,一個叫劉松,你可能也聽說過這兩個人,后來,王輝被人砍死了,劉松進去了。當時,他們可囂張了。我一天的收入都放在一個小黑皮包里。黑皮包我斜挎在肩上。他倆上來就把我的黑皮包搶去了。我求情說,給我留一點兒,我還要給孩子買根糖葫蘆,早上,孩子就跟我說了。他們踢了我一腳說,給你孩子買個屁回去吧。說完,還哈哈大笑。我血往上涌,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拿起殺魚的刀子,就奔他們去了。他們看我紅了眼,撒腿就跑。我一直追了他們三條街,就想著用殺魚刀,在他們身上扎幾個窟窿。他們把包還給我,我也繼續追。直到天黑了,啥也看不見了,他們跑沒影了,我才回來。我拿著刀子往回走,就感覺渾身充滿力量,神清氣爽。我看到別人看我的感覺都不一樣了,有尊重,有緊張,有懼怕。有的人根本不敢正眼看我了。那時我就想,人要想活出滋味來,得讓別人怕你。從那以后,王輝、劉松再也沒敢跟我要過錢。
一瓶白酒和一瓶紅酒都喝光了。吳永慶喝了大半。他喝紅酒,如同豬八戒吃人參果,根本不品。李岸又拿來一瓶酒,給吳永慶倒上。
吳永慶接著說,后來,我在光明街又打了幾架,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別人更怕我了,吳老大的外號就傳開了。別人對我的畏懼,對我的尊敬,改變了我的心態。我嘗試著像當初王輝和劉松對我那樣,跟那些小攤販要錢,開始只是開玩笑,我跟他們要幾盒煙錢,沒想到,他們真給了。我就不賣皮皮蝦了,每天在他們收攤前,我來轉一圈,兜里的零花錢就夠了。人心不足呀,我感覺這樣來錢還是慢,我膽子越來越大,后來就開始搶。第一次搶的時候,被搶的人尖叫撕扯,我嚇壞了,就要放棄了,可是她突然不再掙扎,乖乖地把錢拿出來了。搶完之后,我發誓再也不干了。可是過幾天,我又忍不住了,當時感覺害怕的尖叫和撕扯,過后想起來都是一種刺激。就這樣,我收不住手了,直到被抓為止。我知道這樣不對,可是就是不能控制自己。
又一瓶酒見底了,吳永慶不再說了,也不再動了。他趴在桌子上,進入了深度昏睡。地下室里突然安靜下來。只聽到吊燈的電流發出輕微的嗡鳴聲。李岸起身,酒意上涌,勉強站住,向地下室的出口走去。他拉住旋轉樓梯的扶手,上到雜物間,把厚厚的鐵門蓋上,并上了鎖。
鐵門合上的瞬間,發出嘭的一聲,地面也顫動了一下。他知道這樣做可能過于偏執或者瘋狂了。也許,偏執或者瘋狂的種子少年時代就在他的身體里扎根了。他想起少年時,住在鄉下,一個冬天的夜晚,黃鼠狼鉆進了雞窩里,把雞全部咬死了。母親哀傷地哭泣。他連續十幾天夜里守在雞窩門口,終于在一天深夜,黃鼠狼又進雞窩時,他快速地關上雞窩門,抓住了它。后來,母親說,他當時的樣子讓人害怕,頭發上結著霜,臉上凍裂了口子,使勁兒咬著嘴唇,眼睛里亮亮的,像著了火。他沒告訴母親的是,雞窩門就是他忘了關,才導致黃鼠狼鉆進去的。
從地下室出來后,李岸才發現,已經是黃昏了。奶油般的光線箭似的穿過樹枝的縫隙,穿過玻璃,射到屋里。火山石的地面上形成了和豹子身上一樣的斑斑點點。他渾身的筋骨都被抽去一樣,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他癱倒在沙發上。在倦意和睡眠還未最后擊倒他之前,他想,以后他得為吳永慶做一日三餐了。也許應該跟在蒼城監獄工作的同學要一份蒼城監獄的食譜,吳永慶的腸胃還是更適應那里的口味。是的,他囚禁了吳永慶,為了鳳妮,為了即將被他傷害的人,更為了自己。他清楚地知道這件事敗露的后果,可和徹夜不眠,悔恨交加,被良知啃噬的感覺相比,不值一提。
李岸醒來的時候,口舌焦渴,渾身燥熱,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刺眼的火光中。定睛細看,原來是明晃晃的月光。不知不覺已是深夜,月光如水灌滿了屋子。月光輕輕蕩漾。屋子里的東西都漂了起來。他用了一點兒時間,搞清楚自己在哪里,回憶起白天的事情。想到籌劃多年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他就感覺心神舒展,渾身自在,像一條魚一樣從深水處翻到湖面上,沐浴在月光中。
他看看窗外,天空深邃邈遠,是干凈的灰藍色。天空下是細瘦的陰影般的樹。樹梢被朦朦朧朧的霧氣纏繞。一群烏鴉嘎嘎叫著飛過。他看到了它們披著月光的漆黑的身影。
這時,一個人影走過來,劃破月光,猶如劈開水面,似乎伴隨著浪花翻滾的聲音。來人腳步踉蹌地到了近前,月光在他臉上刷了層銀粉,是吳永慶。李岸借著月光,把吳永慶看得真真切切。吳永慶目光悲戚,嘴角耷拉著,一臉悲傷,背彎著,頭發全白了,仿佛一下老了二十歲。李岸心里平衡了,狗東西,你終于也老了。吳永慶手里拎著一根臂力器。
李律師,我那么信任你,你為啥要這么做?我已經改造好了,誠心向善,我發誓余生要做一個好人了。吳永慶的聲音響起,和平時聽起來不一樣,仿佛隔著霧,仿佛含著水,含著沙。
李岸說不出話來。他吃驚于吳永慶為什么在這里。
看吧看吧,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當你是壞人時,大家都怕你,當你想做一個好人時,大家都欺負你,人們總是用一成不變的目光看一個人,他們永遠不會相信一個曾經犯過錯的人會變成好人,就是這樣,這個該死的世界就是這樣。
吳永慶靠近李岸,舉起臂力器,朝著李岸的腦袋砸去。李岸看見臂力器泛起一道弧光。他閉上眼睛。一陣風從耳旁刮過,臂力器咚的一聲砸在沙發上。
李岸睜開眼睛。吳永慶扔了臂力器,向屋門口走去。李岸想阻止他,只是想了一下,就打消了念頭。以李岸現在的身體狀態,想攔住吳永慶,是不可能的。吳永慶轉過身去,李岸發現他背著行李袋。
屋門開了,一股沁涼的夜風吹進來。風里裹挾著森林的氣息。這氣息里有泥土味兒、樹皮味兒,還有野花在夜晚綻放的幽香。
吳永慶即將走出屋門了,李岸問,能告訴我你是怎么出來的嗎?
吳永慶哧了一聲,說,在蒼城監獄里,我跟一個小偷學了一些手法,沒有什么鎖能關住我,有時一枚指甲刀比鑰匙還好用。
李岸聽見吳永慶的腳步聲離開臺階,碰了一下垃圾桶,走到落葉上,走到枯草上,走進樹林深處,越來越遠,最終什么也聽不見了。李岸掏出煙,想吸一支,摁打火機時,手指不可遏制地抖起來,怎么打也打不著。
李岸突然感覺渾身發冷,月光像雪落在身上。上一次感到如入冰窖的寒冷是在鳳妮的尸體旁。她因為被搶之后,悲傷過度,離上大學還有三天的時候,突發心臟病去世了。李岸看著鳳妮躺在門板上,臉色鐵青,眉目痛苦地扭結在一起。李岸握了握她的手,徹骨的寒冷就傳遞過來。李岸知道,讓鳳妮心碎的是她沒有認識到世界的惡。她的善終于還是被世界的惡摧殘了。李岸在村民們的驚異中跪了下去。他垂著頭,在鳳妮身旁懺悔,替眾生,更是替自己。所有這一切,都因他而起。
當年,給吳永慶當辯護律師時,他發現指控吳永慶的八起搶劫事實,有三起證據不足,事實不清。李岸做了精心準備,在法庭辯論中提出三起搶劫事實不能成立,證據體系不完善,無法形成證據鏈條的辯護觀點。法官采納了辯護意見。在接觸中,他發現吳永慶梗著脖子,態度冷硬。他就是這時對吳永慶說的那番話,不要逞能,要裝可憐,贏得法官的同情。最終吳永慶只被判了八年。如果八起搶劫案全部成立的話,就會被判無期。這個案例,很長一段時間,李岸都把它當作自己執業的成功案例。直到吳永慶八年期滿出獄,搶劫了鳳妮。李岸才意識到這個案例是他一生噩夢的開始。如果吳永慶被判無期,那他和鳳妮就不會有交集了。
曾經長久地占據李岸的悔恨、懊惱、痛苦,無能為力的情緒又撲上來。李岸頹然地坐在沙發上。他真希望剛才那個臂力器砸到自己頭上,那他就解脫了,就擺脫這種生不如死的感覺了。
遠處忽然傳來幾聲灰狼的嚎叫聲,蒼涼悠長。他能想象這些嚎叫從那些長滿尖利牙齒的狼嘴里發出,穿過月光飛到四面八方,想象這些嚎叫包圍了獨自走著的吳永慶,想象灰狼們的身影在月色中悄悄逼近吳永慶……
李岸想起吳永慶說的夢見在草叢中奔跑的話,現在看來,他要實現他的夢境了。
李岸振作起來。他還沒有失敗。他從來沒想到,這些灰狼也是他謀劃的一部分。
責任編輯 張凡羽 張爍
【作者簡介】梁鼐,男,蒙古族,遼寧朝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6期少數民族作家班學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第十四屆簽約作家。在《民族文學》《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雜志發表小說。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哈布特格與公牛角》。小說獲得首屆梁曉聲青年文學獎、《鴨綠江》文學獎年度最佳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