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3年5月11日(農歷四月初六),孫犁出生在冀中安平縣東遼城村(后改名孫遙城村)的一個農民家庭,本名孫振海。五個兄姊和一個弟弟皆早夭,讓父母對孫犁這棵獨苗格外愛惜嬌貴。孫犁出生后,母親無奶,以饅頭煮粥漿育存活,因此幼時體弱多病,且患有驚風疾。直到十來歲上,經三年清明日針刺手腕醫治方愈。孫犁晚年與友人談話時說,自己從小好看書、不好接近人的性格,可能與小時身體弱導致精力不足有關,這也是孫犁一生熱愛讀書寫作但不愿站到人前、與人打交道的性格成因。幼年的驚風疾應屬腦神經系統疾患,雖經治愈,但從后來兩次因精神壓抑不安而出現身體癥狀的情形來看,還是在體內留下一定隱患。孫犁兩次出現的身體不適狀況:一是1948年秋,孫犁在冀中深縣任宣傳部副部長時,有一次到中學找友人,被發現頭不由自主晃動,此前,一直支撐家庭的孫犁父親已去世,老區土改尚未結束,家庭成分劃定及隨后可能帶來的影響,讓他對家中老母妻兒的生活更加憂系于心;二是1956年寫作《鐵木前傳》時因疲憊摔倒受傷,后嚴重精神衰弱,不得不停止工作外出養病,寫作也告停止。
孫犁出生時,貧寒的家境已稍寬裕,在安國經商有年的父親吃上勞力股份,逐漸置下一些田地,又買了牲口車輛,讓叔叔和二舅父拉腳,但也算不上富有人家。置上一套像樣的莊戶宅院,還是孫犁16歲結婚后又過了幾年的事。當時受教育成本高,據孫犁在《lt;善闇室紀年〉摘抄(一)》中記述,他在村里上完初小后,到父親經商的安國縣城上高小。父親沒讓孫犁上完初小就務農或外出學做生意,而是讓他繼續讀書,一方面是疼惜兒子,另一方面是聽了安國縣郵政局局長的話,認為升學能學英語考入郵政系統,這是父親對七個子女僅存下的獨苗兒子的苦心。可以作為參照的是,1909年出生于冀中衡水縣的作家王林,與孫犁年齡相近,兩家相距不遠,王林出身殷實的地主家庭,家有五十多畝地,父親還在為滏陽河一帶供煤的公司當經理,論家境勝過孫犁家,但也僅供王林在衡水縣城讀到十四歲高小畢業,就送到北平商鋪學徒。后來王林想繼續上學,父親不允,直到聽說他要去考黃埔軍校,出于對兒子安危的擔心,才同意他回學校讀書。孫犁的父親認為兒子從小體弱,吃不了種地的苦,又因嬌慣,受不了學徒的委屈,希望兒子將來考入郵政系統,有個安身立命的好職業。孫犁高小畢業后,考保定第二師范,未被錄取,改考中學,考入保定育德學校。
有“冀中首府”之稱的保定,處于京津冀核心區域。它西倚太行,東接白洋淀,自古為兵家必爭的戰略要沖,又是人文薈萃的北方教育重鎮、文化名城,中國近代史上很多風云人物從這里走出。孫犁就讀的育德中學,在當時的北方是很有名的私立中學,曾是孫中山創立的同盟會的北方總機關。孫犁入學時的校長郝仲青先生就是同盟會會員,他提出了“不敷衍,不作弊”的育德校訓。這里曾辦過留法勤工儉學高級預備班,一批杰出人才從這里走出。育德具有光榮革命傳統,是保定黨團組織最早的誕生地,教職員中不乏思想先進分子,如圖書管理員王斐然等,后來與孫犁在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隊伍中重逢。育德中學的讀書學習氛圍濃郁,從科目設置,到課程安排、圖書借閱,都推動著新思想、新知識在這里的傳播。
在安國讀高小時,孫犁已開始對文學產生興趣。他在學校圖書館閱讀“五四”以后的文學作品,接觸到魯迅等人的小說,并閱讀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各種雜志。考入育德中學后,課余在圖書館借閱文學作品。圖書管理員王斐然、安志誠等老師,都對愛讀書的孫犁熱心提供幫助。育德中學創辦有校刊《育德月刊》,孫犁的國文教師謝采江兼任該刊文藝編輯,他對孫犁的寫作頗為稱許。從1929年起,孫犁的幾篇小說和一個獨幕劇都在《育德月刊》得以發表。孫犁的,是從同情和憐憫不幸者開始,“初學為文,意在人生,語言抒發,少年真情,同情苦弱,心忿不平”的“為人生”的文學觀初步形成,這也是多年后他提出“偉大的作家都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的最初思想基礎。作于1930年的獨幕劇《頓足》,則通過一對朝鮮族中學生姐弟被日本學生欺侮的故事,講述了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殖民給人民帶來的災難,表達了對國家、民族遭受侵略嚴峻現實的痛心憂慮。應該說,孫犁最初寫作即帶有強烈的現實主義人文精神和社會責任意識,起點很高,這和當時的社會大環境、他所在的保定及周邊的革命形勢、育德中學的整體氛圍以及他從高小到初中的新文學閱讀是分不開的。
1931年夏季,初中畢業的孫犁開始了在育德中學的高中生活。從當時他所讀的課程看,有廣度,也有深度:從中國文化史、中國倫理學史、中國哲學史,到歐洲文藝思想史,既追根溯源,讓孫犁建立起堅實清晰的文史哲知識結構,又培養了他的思辨能力和批判精神;“名學綱要”在當時應是大學才開設的邏輯學教程,讓孫犁系統掌握了西方邏輯學理論及其與中國傳統邏輯體系的辨析融合,為他后來的文藝理論創作打下了邏輯學基礎;“社會科學概論”則從哲學、經濟、歷史、文學、法學、教育、軍事及管理等諸方面,讓孫犁對社會生活有了全面綜合的認識;“科學概論”“生物學精義”又為以上廣大宏闊的知識體系,提供了物質層面的科學認知。在那急需濟世救國人才、高中生也稱得上高級知識分子的年代,育德中學的高中課程設置,可謂“致廣大而盡精微”,為孫犁打下了深厚的理論功底、學養基礎。
同時,因為高中課程相對寬松,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思想的成熟,孫犁課外閱讀的目光也投向更廣、更高、更深邃的范疇,成為課堂學習的有力補充。孫犁認為,閱讀要“取法乎上”。以他高中時讀的報紙來看,他每天課后到閱覽室或報欄讀報,看的都是他認為格調水平較高的報紙,如天津的《大公報》、上海的《申報》以及天津的《益世報》、北平的《世界日報》,以看副刊為主。沈從文主編的《大公報》副刊《文藝》,黎烈文主編的《申報》副刊《自由談》,都是孫犁所愛,特別是《自由談》上常刊發魯迅所寫的雜文。文學、社科類的各種雜志,也是孫犁喜愛閱讀的。對《讀書雜志》當時討論的中國社會史問題,孫犁很有興趣,體現出改進社會的渴望和參與意識;作為課程“社會科學概論”的拓展閱讀,孫犁接觸了一系列馬列經典著作,也讀了布哈林、河上肇等蘇聯和日本學者的經濟學教程譯作;在自然科學方面,作為課程“科學概論”“生物學精義”的補充,他又閱讀了通俗人類發展史書《兩條腿》等。在“求新求變”的學習方向下,孫犁也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得益于對凝練精美的古典文學語言的繼承,簡凈凝練、優美耐讀成為孫犁文字為讀者喜愛的重要原因。作為文化史課程的延伸閱讀,孫犁讀了國內文、史、哲研究學者的學術著作,還有關于歐洲文藝思潮及日本人撰寫的中國文學研究的相關著作。對熱愛文學的孫犁來說,小說、他是必不可少的閱讀。他讀了《獨秀文存》《胡適文存》,也讀魯迅、周作人等人的譯作,接觸了一些外國著名作家的作品,并逐漸轉向左翼作家和蘇聯作家的小說;他關注并閱讀當時魯迅與創造社等文壇論戰文章,還有廚川白村、柯根等人的作品,奠定了堅實的文藝理論基礎;他攻讀了陳望道的《修辭學發凡》和楊樹達的《詞詮》,結合“名學綱要”課程,豐富了修辭文字和邏輯學的知識學養,讓他的文字雋永又嚴謹,晚年更到了爐火純青、無懈可擊的地步。
孫犁讀高中時,“九一八”事變、“一·二八”戰事接連發生,近代以來飽受列強欺辱的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國家危難,個人前途未卜,讓孫犁處在隱隱的憂悶之中,彷徨不定,他選擇了更加奮發地讀書。這一時期,孫犁開始了文藝理論方面文章的創作。1933年春,他寫出《唯物史觀藝術論》,投給上海《讀書雜志》,主編胡秋原回復“稍遲即登”(后不知何故未登);他閱讀新出版的茅盾長篇小說《子夜》后,又寫出了論文《《子夜gt;中所表現中國現階段的經濟的性質》,1934年1月在第41號《中學生》雜志上發表。
科學先進的課程設置,廣泛與深邃兼具的閱讀思考,讓孫犁具備了開闊的視野、扎實的理論功底、深厚的知識學養,為其后來在抗戰烽火中走上文學道路,積累了豐厚的知識儲備,奠定了扎實的思想基礎,確立了崇尚魯迅精神、一生追慕魯迅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方向。
1933年夏天,孫犁高中畢業,因學費高昂無力升入大學,他到北平求職工作。其間他常到附近的北平圖書館借閱社科類和文藝理論方面的書籍。后父親又托人為他在象鼻子中坑小學謀得事務員一職,一年后辭職。在此期間,他繼續買書、讀書并投稿。
1934年到1935年的北平漂泊,讓初入社會的孫犁見識了舊官場的蠅營狗茍和一些賈璉式教員的齷齪不良,受到舊時代社會大學給予的教育,激發了他對現實的不滿和對變革的內心渴望。
1936年暑假后,孫犁到保定安新縣同口鎮小學教書。這一時期,他有余錢從上海訂閱郵購革命文藝書刊,包括魯迅曾任主編的《譯文》雜志。他深夜苦讀,把其中喜愛的語句抄下來貼在墻上,反復誦讀;他給學生授課,“課文之外,多選進步作品,‘五四’紀念,曾做講演,并編劇演出。深夜突擊劇本,吃涼饅頭,熬小魚,甚香”。這一階段,文弱并自認“沒有斗爭勇氣”的孫犁,在華北危急、國家危急的迫人形勢下,在持續多年的文藝理論和革命文藝作品浸潤下,如已長成但仍在廐中的寶馬良駒,感受著愈來愈近的狼煙烽火,發出不安的嘶鳴和躍躍欲動的足音。一年多后他能走上疆場,建功立業,有同伴呼喚引領的外因,關鍵還是孫犁自身己成熟具足的內因。孫犁沒能如父親所愿考入郵政系統,卻成長為一位文學大師;而同口任教這一年,讓孫犁充分感受了白洋淀一帶人民群眾的真實生活,則為他日后寫出《白洋淀紀事》等經典篇章提供了生活素材。
“七七”事變后,中國共產黨舉起抗日旗幟,領導人民奮起抗擊侵略者,建立敵后抗日根據地。1937年冬季,孫犁先接到時任河北游擊軍政治部主任的侯世珍來信去肅寧,后至安國,見到已在呂正操所率人民自衛軍政治部參加工作的閻肅、陳喬、李之璉等過去的朋友。孫犁開始經常往返于家和縣城之間,做一些抗日宣傳工作。1938年春天,孫犁正式加入了抗日隊伍,也是在這一年他開始使用“孫犁”這個名字進行創作。
憑借理論和創作雙重優勢,厚積薄發的孫犁在抗戰烽火中找到了學以致用的天地,很快在冀中抗戰文藝領域脫穎而出。他根據戲劇傳播和民眾的特殊性,寫作論文《民族革命戰爭與戲劇》,提出現實戲劇運動的口號應當是“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戲劇”,即“在內容上是抗日的,在形式上是大眾的”,推動廣大群眾走到抗日的前線。從怎樣組織劇團、怎樣產生劇本、怎樣演出三方面,論述詳盡貼切,令人驚嘆。1938年4月5日完成后,5月即由冀中人民自衛軍油印出版,文章對冀中根據地后來如火如茶的戲劇宣傳工作起到了積極的指導和推動作用;他編輯的中外革命詩人詩抄《海燕之歌》,在強敵壓境下,激勵人心斗志;在冀中區宣傳刊物《紅星》雜志上,他還發表了長篇論文《現實主義文學論》《戰斗文藝的形式論》,被《紅星》主編路一興奮地稱為“冀中的吉爾波丁”;在《冀中導報》副刊上,他發表《魯迅論》冀中抗戰學院成立后,孫犁被任為教官,講授抗戰文藝及中國近代革命史,為建設中的抗日根據地培養輸送革命力量,并在其間創作了振奮人心的院歌。在五百人聽課的大席棚里講課,要大聲喊得最后一排也能聽到,而且一講三小時,讓本不愛在人前說話的孫犁,練出了到老年依然洪亮的嗓音;在晉察冀通訊社、邊區文協等工作中,他是寫下《一天的工作》《識字班》《邢蘭》《冬天,戰斗的外圍》等戰地通訊作品的歌者,鼓舞振奮著人們的精神,也是每天給通訊員寫下數十封指導信件的熱情編輯;1941年,他在冀西山地回冀中探親途中,被戰友王林拉住,協助編輯《冀中一日》,結束后寫出《區村和連隊的文學寫作課本》這一文藝理論著作指導基層抗戰文學寫作,冀中文建會油印出版后,又以《寫作入門》《文藝學習》等不同形式多次改編、再版;文學創作上,孫犁先是寫出《第一個洞》《丈夫》《爹娘留下琴和簫》等小說,后在延安魯藝,已離家征戰八年的他,遙望冀中家鄉,寫下傳世名篇《荷花淀》,讓白洋淀由此名揚天下,成為獨特的文學地標,也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留下了“荷花淀派”的美名……
抗日烽火與戰斗歲月淬煉、鍛打了孫犁的體魄精神,熔鑄了他的革命意志,他與革命隊伍里的同志們結下兄弟情誼,與根據地人民建立起血肉深情,他的名字隨著作品在平原上以及更廣袤的地域流傳…從文弱書生、愛國知識分子到民族獨立、人民幸福奮斗征程中的歌者、革命隊伍里的文藝戰士和革命作家的轉變,孫犁以手中的筆不斷書寫著他熱愛著的、奮斗著的這片土地上的人,以及他們身上堅強不屈的精神力量。
參考書目:
[1]《北平的地臺戲》,《孫犁文集》(補訂版),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3-5頁。
[2]《平原的覺醒》,《孫犁文集》(補訂版),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250-254頁。
[3]《母親的記憶》,《孫犁文集》(補訂版),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361-362頁。
[4]《我決定了》,《孫犁文集》(補訂版),第五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4-6頁。
[5]《頓足》,《孫犁文集》(補訂版),第五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167-170頁。
[6]《我的自傳》,《孫犁文集》(補訂版),第八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3-5頁。
[7]《善闇室紀年》摘抄(一),《孫犁文集》(補訂版),第八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10-21頁。
[8]《我中學時課外閱讀的情況》,《孫犁文集》(補訂版),第八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187-188頁。
[9]《為外文版lt;風云初記gt;寫的序言》,《孫犁文集》(補訂版),第八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197-198頁。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