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李林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詩刊》社優秀詩集獎、第二屆中國紅高梁詩歌獎、第二屆中國太陽城詩歌獎、第五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等獎項。
在當春特的圖中,新”一代以洋”這一古老的命題。青年詩人這組以青島海域為精神敘事的組詩,既是對藍色海洋的深情詠嘆,又飽含對生命本質的青春叩問。她以澄澈而銳利的目光,將海洋從物理空間升華為心靈的感召影像與精神的鍛鑄熔爐,在蔚藍的波濤中完成了對存在、時間與記憶的初探。
一、從地理坐標的藍到心靈詩學的交織浸染
在《青島的藍》與《藍色的加工廠》中,“藍”從視覺經驗蛻變為精神符號:“我沒法形容的另外一種藍”道出了語言面對自然造物時的謙卑,而“像無數個墨水瓶滴下的藍”又巧妙將自然之力轉化為書寫行為本身。這種藍既是地理意義上的一黃島、紅島、膠州灣共同構成了“藍色的加工廠”,從而體現出對藍的擁有和喜悅;更是心靈上的一“把一些藍裝在心里保存起來”,體現出詩人如藍色海洋般的博大胸懷。當“藍月光和蔚藍的波濤碰撞”,物我界限在藍色的交織中溶解融合,生發出詩人特有的一種心靈詩學的斑斕鏡像。
詩人對藍的命名充滿詞語實驗的勇氣:“靛藍,紫藍,鋼藍…我想象不出的藍”。這種對藍的無限細分,展現了對不可言說之物的執著捕捉,亦暗示了年輕心靈對世界復雜性的敏銳感知。膠州灣作為“母親”的形象,被賦予創世神話般的崇高,比如“析出海鳥的血液和溫度”“煮熟了即將噴薄的蛋黃”。此處的藍已不僅是色彩,而成為生命誕生的詠嘆,是情感與記憶的噴發。
二、地鐵、等待與身體的寓言驛站
組詩中反復出現的交通工具,成為現代性生存的絕妙隱喻。《熱氣騰騰的地鐵》是一則存在主義速寫:“被翻涌的熱氣推上地鐵”揭示了人被裹挾的宿命感,透出年輕詩人的無奈,“尋找落腳處”的疲憊身體與“愛上站立姿態”的年輕宣言形成張力,彰顯出對待生活的適應能力。那位“被擠出腦海”的女士,如同存在中瞬息即逝的微光,揭示了都市人際的疏離本質。
《等海的人》則將等待哲學化:“等待本身就是正在融化的冰”,沙灘上的“鹽漬腳印”如“未寄出的信”,等待被時間與潮汐蝕刻,最終成為存在的遺跡。《從前的火車》中,“馱不動月亮”的綠皮火車,成為時間銹蝕的象征,與《愛情是一輛列車》中“無法迎合愛人的時刻表”的疲憊車體形成互文—在“00后”詩人黃小雅眼中,愛情與生命皆是“押送病痛的旅程”,充滿了存在意義上的沉重與不可逆。而“等待”“未寄出”“馱不動”“無法迎合”“押送病痛”這些沉重的語言符號,恰如其分地道出了身體寓言驛站里的一些難以表達的內容。
三、植物意象與古典回響輝映出青春的雙重時間
詩人以植物為針腳,縫合串綴起古典與現代的時間肌理。《早秋的梧桐樹》中,“葉脈斷開”的瞬間被陽光定格,劉禹錫的《秋詞》在默默背誦中復活,而“落葉不偏不倚打在頭上”,是時間給予詩人的溫柔警醒,抑或自然對詩人的當頭棒喝。《綠海》中,樹葉化作“十片小樹葉”在指尖生長,表達出詩人與自然已經融為一體,體現了年輕詩人旺盛的生命力;通過啤酒的清涼與葉綠素的點染,詩人又讓整個青島成為流動的生態詩篇。
在《五月》的絢爛詠嘆中,露珠般的清澈眼眸與“暖風吹皺湖水的綢緞”,延續了古典詩歌對瞬間永恒的精準捕捉。但《苦菊》卻陡然轉向存在之思:“仿佛過不了多少年/我就要變成一朵任人咀嚼的苦菊了”—青春意識提前照見了生命被規訓與消耗的陰影,顯示出超越年齡的清醒與對未來的預判。
四、重構的經典與未完成的救贖抵達精神的遠征
組詩展現出對文學傳統的創造性重寫。《老人與海》不再聚焦硬漢精神,而是重構為存在寓言:“即使頭顱已經垂下/手里的魚叉,永遠刺向他眼前的風暴”,老人、巖石、海鳥構成的存在三角,揭示了生命在對抗中的尊嚴。
《信件》一詩指向語言的救贖可能:詩人渴望捕獲那些“肚子里藏有銷聲匿跡的信件的魚”,為失落的交流重新書寫地址。這既是對數字時代溝通困境的隱喻,也是對詩歌功能的自我期許一在《當我寫下幸福》中,她確認寫作是對世間一切的擁抱,哪怕這幸福誕生于“多愁善感的時代”與“背后的影子”。
五、“00后”詩人現代性中的清醒與光輝
作為“00后”一代的書寫,這組詩顯著呈現出齊格蒙特·鮑曼所言的“液態現代性”特質一在流動的、碎片化的經驗中尋找敘事的錨點。她筆下的人物常處于“加載中”的狀態(《我們是一些加載中的事物》),靈光在“無眠的夜晚”乍現又消隱。這種懸浮感在《窗臺》中具象化為“抱著樹影搖曳/和月光耳鬢廝磨”的靜觀姿態一既是疏離也是抵抗。
尤為珍貴的是年輕詩人清醒的自我認知。她坦言“生命是一段押送病痛的旅程”,卻依然在《寫給春天》中獻出祝福:“你隨意拿走這些悲傷的時刻/只限這個春天”。這種在虛無邊緣依然傳遞微光的姿態,構成了其詩學的倫理內核:承認殘缺,但不放棄對完整的想象與期盼;直面存在的冰冷,仍以詞語保存心靈的余溫。
這位年輕女詩人的心靈版圖上,青島的藍是永恒的底色,膠州灣的潮汐是循環的節律。她在海浪與地鐵的涌動與轟鳴中辨認存在的回響,在梧桐落葉與苦菊的澀味里品味時間的消失。其詩歌《綠海》中“青島啤酒瓶壘成的墻”,既是對青島特有物產的疊加彰顯,又是對詩歌空靈禪意的概述;既是對精神溢出的圍擋,又是向世界敞開的詩意邀請。在語言與存在的雙重航行中,她以超越年齡的成熟與冷靜,證明了詩歌依然是綻放生命、對抗虛無的古老而有效的一葉扁舟一一尤其當這扁舟由一位生于新世紀的女性掌舵,它攜帶的,將是屬于未來的藍色火焰與詞語的閃爍星光。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