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嶺
我們的山很小,小到有火車經過的時候,要給他捂住耳朵。
裸露的巖石和青黑的松柏一起皴染你眼角的皺紋,那些細小的溝壑里藏著葳蕤的人間情事,在干癟的冬天,有夢膨脹成紅色的氣球,飛過我們的小西嶺。
我給你把褶皺撫平吧,用愛,用笑聲,用熾熱的鳥鳴。
可是面對小西嶺,你像糊緊的窗紙一言不發。只是把一個雕花的銅鏡埋在那株矮小的紅豆杉底下,一條銅色流淌的河并沒有什么動人的情節,可是比落日的蒼涼更疼的是你的稻草人在我恒久的凝望中出走。它跋涉過長長的夢,終于抵達小西嶺的頂端。它提著黑曜石一樣的心臟,化身一汪湖,溫暖的湖水是它久置的眼淚。
抱緊一點,小魚說,只有在冬天,溫暖才會被具象地投射出來,鱗片抖落星子,便有冰結隊而來,我們抓不住每一次轉瞬即逝,那就做一尾沿著梯子拾級而上的游魚,稻草的枝頭掛著夕陽黃碩的果實,此時的小西嶺變成巨人的肩膀。
山腳的廣場上,鴿子氣定神閑,面對潔白的弧度,我們緊張到失語。有孩子扔起一把麥粒,鴿子簌簌地起飛又落下,一群群如大雪于須臾間把喧鬧歸于平靜,而我盯著鴿子眼睛里的來路,卻是從未停歇的錯過和離別。
雪夜有寄
或許,要從五只斑鳩提起一個青靄色的黃昏說起,鳴叫聲三三兩兩地零落于枝丫間,像被光陰的利器磨損的風鈴聲,竭力保持清脆卻又很大程度上臣服于冬日的蒼涼底色。你可以想象它輕巧的腳步踩著柔嫩的花環,我小心翼翼地捕捉你留下的細節,可終究我只是一個不合格的靈魂畫手。
把公園的中心當成宇宙的中心站定,然后張開雙臂。我承認,我比骨頭的酥脆聲來得更早了一些。從簡陋的鳥巢邊緣起筆,勾勒一個流浪漢在北風中顫抖的手指輪廓。但是我們可以隨意抹殺一棵樹,光禿的意象在畫紙上被吞噬,好像你手里潔白的玉蘭久于曝光。
今夜,鳥巢上方高懸的燈并未亮起,一點明黃竟起了吝嗇之心,如果假裝把月亮偷走,那些凍僵的夢還會在春天長出新芽嗎?你沒有回答我。清潔工人推著垃圾車路過我們的遲疑和沉默,她毛線手套上的破洞給了一切秘密生長的契機。我握緊你的手,你的睫毛開始掛霜。那些細密無間的小路上擠滿我潔白的心事,你假裝沒有發現,仍然攥著一枝玉蘭走向斑鳩的屋檐。
天黑下來,開始落雪。我踮起腳就能夠到你心頭的懸崖,可是親愛的,我們放養的云煙和修辭早已隨蒼鷹遠逝,我能寄給你的能有一幅清苦的畫:黑夜在雪中發芽,五只斑鳩抖落春天的夢。
杳無來信
杳無來信。離別久了,你只寄回一個寒冬的雪。
清晨,我站在窗前望遠山,像打量一個故人。青黛色的山是一個從不錯位的郵筒,曾經草木都是你的來信。可是在冬季,它們會合上翅膀,就像一個鮮紅的蝴蝶胎記突然走失,我按住山的起伏,按住喉嚨里噴薄欲出的鳥鳴,可是我按不住火車行進的秩序。
綠皮火車上亮著四方形的窗戶,一個個溫暖的心被整齊排列,帶著對遠方的祈盼,隨著火車遠去的方向漸漸濕潤。
突然有海水在天上鋪卷黛青色的夢,粉藍色的海洋生物像你指尖跳躍的琴鍵,進進出出,如同你在我的夢里,進進出出。
火車的又一個鳴笛聲長長地襲來,我打了個寒顫,裹緊衣領,再定睛望去,鐵軌已被茫茫的雪覆下。
坐在云中的人
爐火燒得再旺一些,以烹雪煮酒之勢。
添煤的手上溝壑叢生,時間的灰燼在皮膚的褶皺中悄悄滋生了一些腌制的情緒。咸的,苦的,在她樹皮布一樣的臉上擰成一股股棉線,紡線的人是她的母親嗎?可遙遙望去,只有一朵綿軟的白云懸于空中,就像鏡面上偶然飄來一朵棉花糖。
今夜,在茂盛的爐火映照下,我終于看到她的臉也可以笑出蜜意。
她把地瓜切成薄片,小心地碼好,貼在爐壁上。圓圓的地瓜片慢慢癟成一枚銅制的紐扣,和她舊棉襖上的一樣,扣住所有生死之外的平常事。可是后來她說,生死也是平常事。
然后,她熟練地把烤干的地瓜片揭下來,把爐底的烤地瓜也拿出來,像打開襁褓一樣打開黑黢黢的外皮,香甜的蒸汽冒出來,帶著久違的歡樂和滿足。
可是當我咬疼舌頭的那一刻才發現,今晚只是一個平常的夜晚,空寂寂。
只有一朵白云遲疑是否西歸。
村莊的秘密
我們在初秋的湖邊游蕩,漫無目的。此刻,自由完全屬于我們,人和風沒什么兩樣。
腳底的木橋朝著塔寺延伸的方向伸展,白鷺執意要起飛,留給天空一道耀眼的白。
你闖入村莊,一些陳舊的秘密藏在藻類爆發的湖里。
我偷了一個秘密,我認定你是幫兇。
我們經過銹跡剝落的鐵門,你透過門縫窺視村子的慷慨:林中的小溪、形狀各異的葫蘆、乖巧的落花生……它們的等待空無一物,它們好像深諳生活的意義,陪季節一起去經過從不問結果。
這個平常的午后突然下了一陣多余的雨,我們歡喜這種突如其來的天氣。你笑意盈盈的眼睛里仿佛有銀河傾瀉,淹沒了村莊最溫柔的秘密。
對于明天,它絕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