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娛樂直播市場中,團播占據了重要市場。然而在繁榮表象下,年輕從業者正成為這場流量游戲中的“青春耗材”——
流水線上的青春賭注
凌晨四點的直播基地像座不夜城,走廊盡頭的安全出口燈牌泛著慘白的光,映在鄒倩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她剛結束兩個小時的加練,練功服后背洇出深色汗漬,貼在脊椎凸起的骨頭上,像片潮濕的苔蘚。手機里,母親的消息刺得她眼睛生疼:“要債的又來家里了。”
2003年,鄒倩出生在貴州省麻江縣的一個山村,很小時父母離婚,母親一人辛苦把她拉扯大。眼看要熬出頭了,母親又查出了胃癌,好在發現得及時,治療后保住了性命。手術、化療,加上各種藥費,家里欠下一大筆債。
鄒倩大專畢業后來上海,換了好幾份工作都沒掙到錢。直到網上一條“招主播,保底六千”的招聘信息吸引了她。
面試那天,她被帶進郊區的一個文創產業園,公司就在一幢舊廠房改造的樓里。二樓的練功房內,幾十個女孩扶著把桿壓腿。
“每天直播6小時,底薪6000元,流水超5萬提20%。”經紀人上下打量著她,指腹劃過她簡歷上“舞蹈零基礎”的字樣,“沒事,我們有速成班,包會。”
培訓期間沒有底薪。鄒倩每天練舞到凌晨,膝蓋磕得青紫,腳踝腫成了饅頭,老師拿著塑料棍敲地板:“胯再扭開點!沒吃飯嗎?”她咬著牙跟上節奏。休息時,她聽見有人議論:“聽說了嗎?昨天那個團出了好幾個嘉年華,主播提了快一萬。”“可不是,我表姐在那邊,三個月就給家里換了冰箱。”
鄒倩深吸一口氣,跟著音樂重新跳了起來。
一周后,鄒倩和另外五個女孩正式成團開播。直播間里,燈光打得慘白,美顏濾鏡把她的臉磨得像塊豆腐,腿被拉得細長,連她自己都快認不出了。主持人拿著麥熟練喊著:“家人們,左上角關注點一點,刷個燈牌不迷路!”第一個小時,屏幕上只有零星的“小心心”,鄒倩跟著音樂機械地扭動,手心的汗把舞蹈服的亮片都浸濕了。
突然,一條金色的“跑車”特效閃過屏幕,ID“王哥”的用戶留言:“穿藍衣服的跳得不錯。”鄒倩愣了一下,主持人立刻推她到C位:“感謝王哥的跑車!妮妮,給王哥比個心!”她慌忙比心,嘴角扯出僵硬的笑,心卻跳得像要沖出喉嚨。
下播后,營運把她們叫到小黑屋:“今天流水才800元,還差9200元!都給我把‘作業’寫了,每個刷過禮物的必須私信感謝,少一條扣50元!”鄒倩癱在椅子上,看著手機里23個需要感謝的ID,手指在鍵盤上敲到凌晨。王哥的私信框里,她刪了又改,最后發了句:“謝謝王哥的支持,下次給您跳專屬舞蹈呀。”
鄒倩每天凌晨三四點睡,中午十一點起,化妝一小時,練舞兩小時,兩場直播共六小時,下播后還要復盤、“寫作業”,累得眼下一片烏青。但當第一個發薪日,她收到8200元工資,給母親轉去5000元時,電話那頭的哽咽讓她覺得一切都值得。
她漸漸摸出些門道,知道穿收腰的亮片裙更上鏡,明白對著鏡頭眨眼時要偏頭45度,也懂得在粉絲說“想看看你房間”時,笑著回“下次直播給哥哥們看呀”。慢慢地,鄒倩成了團里的中堅力量,有三個固定的“大哥”每天來直播間報到,流水穩定在團隊第一。
但這行的鐵律是“長江后浪推前浪”。2024年秋,公司突然宣布解散她們團,理由是“流水連續三周不達標”。5個女孩被解約,只有鄒倩因為個人業績還行被留了下來。
和新人組成的五人團里,有個叫肖琳琳的女孩格外引人注目。她穿著JK制服,扎高馬尾,自我介紹時說自己只是個對直播好奇、想賺點外快的普通學生。鄒倩注意到她手腕上的香奈兒手鏈,和自己買的29塊9的手鐲形成刺眼對比。
打聽后得知,肖琳琳19歲,福建莆田人,在本地一所大學念書,還是個小“白富美”。
第一次合練,肖琳琳跳錯了卡點動作,卻沒有絲毫尷尬,而是笑嘻嘻地對老師說“再來一次嘛”。休息時,她從包里掏出進口巧克力分給大家,包裝紙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鄒倩沒料到,這個像顆糖一樣甜的女孩,會在后來的日子里,把她的生活攪得粉碎。
C位爭奪戰
直播鏡頭像面放大鏡,把所有細微的差距都拉成鴻溝。新團開播第一周,鄒倩靠著老粉的支持,流水穩坐第一。而緊隨其后的肖琳琳比她只少了幾百塊,在新人里遙遙領先。
肖琳琳確實是塊直播的料。她沒有專業舞蹈基礎,卻能靠著天賦和熱情,迅速掌握舞蹈動作的精髓。跳爵士舞時,她的動作帶著一種未經雕琢的野性,眼神里的自信是鄒倩練了一年都學不來的。更要命的是她會接梗,粉絲說“琳達跳累了吧”,她笑著回“累也值得呀,看到哥哥們的禮物就滿血復活了”,說完還俏皮地敬個禮。
“看見沒?琳琳這股勁兒,你們都學著點!”營運在復盤會上敲著桌子,“下周開始,流水倒數的站邊位,連續兩周倒數的直接走人!”
團里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以前大家還會分享什么妝容什么衣服更吸引人,現在都藏著掖著。有次鄒倩去洗手間,聽見兩個女孩在議論:“肖琳琳肯定私下給大哥發照片了,不然哪來那么多打賞?”“誰知道呢,反正我是豁不出去……”
鄒倩的心沉了沉。她見過肖琳琳“寫作業”,手指在屏幕上翻飛,嘴角帶著笑,好像和那些“大哥”真的是朋友。有次她路過肖琳琳的身邊,瞥見聊天記錄:“哥哥明天有空嗎?我新學了支舞想跳給你看。”
鄒倩的危機感與日俱增,她發現自己在直播間的存在感正被肖琳琳一點點擠壓。以前她是老粉的“心頭好”,現在點肖琳琳跳舞的粉絲越來越多。每次直播結束,她都緊張地查看數據,看到肖琳琳的粉絲增長數和打賞金額不斷攀升,她的手都會不自覺地顫抖。
她不得不更加主動。下播后別人去卸妝,她抱著手機蹲在走廊,給每個打賞過的“大哥”發定制消息。她會查看“大哥”的賬號主頁,了解他們的興趣偏好,提供情緒價值。
王哥的主頁有款手游,她發:“哥哥我也喜歡打游戲,明天下播后一起玩。”李哥點贊了很多老歌的視頻,她發:“哥哥,我練了個復古的舞,哥哥明天記得來看哦。”
十一月底的直播,肖琳琳第一次站上C位。她穿著鑲鉆的露臍裝,在舞臺上活力四射。彈幕里刷滿“琳達好美”,禮物特效幾乎遮住了屏幕。鄒倩站在最靠邊的位置,看著肖琳琳被燈光籠罩的側臉,心里的妒忌快要溢出來。
下播后,王哥私信鄒倩:“今天沒看到你跳舞啊。”鄒倩打字解釋“站位調整了”,發送鍵卻遲遲按不下去,最終改成“下次給王哥跳專屬舞蹈”。
跨年夜直播,王哥給鄒倩刷了188塊的煙花后私信她說:“我以后去看琳達了。”鄒倩感覺渾身的血都涼了,自己攢了一年的老粉,正在一個個流向那個19歲姑娘。她心里冒出一個聲音:“肖琳琳要是不播就好了……”
復盤會上,經紀人拍著肖琳琳的肩膀說:“下個月給你漲提成。”肖琳琳笑得春風得意,鄒倩四人面無表情。
有次PK時,新出現的“張總”一口氣刷了十個嘉年華,彈幕里炸開了鍋。肖琳琳的業績像坐火箭般飆升,而鄒倩的排名從第二滑到第四。經紀人找她談話:“再這樣下去就要解約了。看人家琳琳多上進,多學學。”
又是肖琳琳!鄒倩更加拼命,每天練舞練得快虛脫,上播時四肢發沉也要努力維持甜美形象,隨時準備對著屏幕里的“大哥”撒嬌。服裝和妝容也不能馬虎,她有一次一連試了十幾款美瞳,試得眼睛發炎。
她“作業”寫得更勤,連刷過一塊錢的粉絲她都要發三條感謝私信。有次一個“大哥”私信她:“發張自拍看看,給你刷火箭。”猶豫了很久,鄒倩最終發了張帶濃妝的直播截圖。對方卻不滿意:“要沒濾鏡的,穿睡衣的。”她咬著牙刪了聊天框,心臟像被堵住一樣悶。
“你就是太死板!”經紀人把她叫到辦公室,“人家琳琳怎么就能讓大哥刷那么多?你不付出點什么,誰愿意給你錢?”
鄒倩低著頭,沒說話。她想起剛入職時,經紀人說“我們是正規公司,只靠才藝”,現在卻勸她“豁出去”。
失控的代價
擊碎鄒倩的是2025年2月的一次直播。
那天,整個團里只有肖琳琳有大哥持續“上票”,她一次又一次走上C位,一個人幾乎跳完了整場。鄒倩和另外三個女孩則一直站樁。
凌晨,直播結束,肖琳琳回了學校,經紀人把鄒倩4個當眾一頓罵:“杵那兒一晚上當門神呢?4人的流水加起來還不到肖琳琳的零頭。平時不維護關系,這會兒指望大哥上票?不想干了就滾,有的是人想搶這飯碗!”
望著經紀人一張一合的嘴,鄒倩下定了決心。
留心觀察一段時間后,鄒倩注冊了賬號,在肖琳琳學校的校園墻上發了匿名帖:“某學生長期缺課直播,影響校風。”配圖是肖琳琳的課程表和她穿著暴露服裝跳舞的帶時間的直播截圖。雖然面部打了碼,但熟悉肖琳琳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來。
鄒倩還往肖琳琳學校的郵箱投了舉報信。
第二天,肖琳琳缺席直播。第三天下午,她來公司辦了解約。化妝間里,她收拾著東西,眼睛通紅:“輔導員找我談話,說有人舉報我缺課。等我查出來是誰背后搞小動作,要她好看。”鄒倩對著鏡子靜靜地描眉,沒有說話。
去排練廳時,鄒倩經過經紀人辦公室,聽見他正在打電話:“新招的那個小姑娘不錯,能劈叉到頭頂。”瞥了一眼,小姑娘看著就十六七歲的樣子,鄒倩懷疑她未成年。
新的直播陣容很快定了下來。小姑娘果然能豁得出去,穿著比肖琳琳更短的裙子,跳舞時故意往下蹲得很低,對著鏡頭眨眼睛、咬嘴唇。彈幕里的風向變得飛快,“新來的妹妹好純欲”“這個劈叉絕了,關注了”,禮物開始往新人那邊傾斜。
運營要求所有人都得練劈叉,讓劈叉成為她們團的特色。“新人能做到的,你們憑什么不行?”每天下播后加練兩小時柔韌性,鄒倩感覺胯骨被壓得像要裂開。
日子怎么更難了呢?
一周后的一天半夜,鄒倩一瘸一拐地回家,在出租屋外被肖琳琳堵住:“你知道嗎,前幾天輔導員通知我,我整個學年的評優資格被取消了,保研夢泡湯了,你開心嗎?”
“和我有什么關系?”鄒倩斷然否認,聲音里卻沒什么底氣。
“你知道我為了保研有多努力嗎?你輕飄飄一封舉報信就斷送了我的前途!”肖琳琳的聲音陡然拔高。為了不吵到合租的鄰居,鄒倩故作鎮定地把肖琳琳讓進了屋里。
“我找學計算機的朋友破解了那個匿名帖,你猜注冊IP的手機號是誰的?”肖琳琳說著,把那張寫著手機號的紙狠狠甩到鄒倩臉上。
證據確鑿,鄒倩不得不默認。“我只是想讓你退團回去上學,你家又不缺錢。我沒想破壞你保研的事。真的很抱歉,我也沒料到會發展成這樣。”她小聲解釋并道歉。
“一句抱歉就完了?”肖琳琳往前逼近一步,“我家是條件好,但以后都是我弟的,如果上不了研究生,我畢業就得回去嫁人。為了卷績點保研,我每天只睡四個小時。而你,因為嫉妒就要毀了我。你自己沒本事,就見不得別人好!”
鄒倩被罵得臉頰發燙,那些被壓抑了太久的委屈和不甘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炸開。“我嫉妒你?你也配!”她梗著脖子反駁,眼淚卻不爭氣地涌了上來,“我光明正大,不像你,表面裝清純,背地里撬走我的榜一大哥!”?
“那是王哥自己愿意!”肖琳琳尖叫著,“你以為你舉報我就能上位?告訴你,就算我走了,也輪不到你!經紀人早就說你年紀大了,反應慢,遲早要被新人換掉!”?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鄒倩最痛的地方。她伸手去扯肖琳琳的頭發,兩人扭打在一起。慌亂中,鄒倩感覺臉上被抓了一把,火辣辣地疼。她一怒之下猛推肖琳琳,肖琳琳后仰倒地,頭重重撞在斗柜角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隨后身體軟軟地滑落倒地,抽搐幾下后沒了動靜。
鄒倩嚇壞了,直到看到暗紅的血從肖琳琳腦后蔓延開,才慌忙撥打了120。最終,肖琳琳因外力致顱腦開放性損傷導致腦組織受損休克性死亡。鄒倩被上海市閔行區公安局逮捕。
遠處的直播基地里,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總會有新的女孩走進那扇門,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在鏡頭前跳舞、微笑,成為流水線上新的螺絲釘。只是她們不會知道,有個年輕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失控的夜晚。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相關信息做了技術性處理。)
[以案說法]心理咨詢師劉玫分析說,直播公司的商業模式從根源上注定了團播行業的畸形生態。它們將“流水KPI”作為懸在主播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用“底薪+提成”的薪酬陷阱綁定從業者的生存,用“倒數站邊位”“連續倒數走人”的規則,惡意引發主播之間的競爭,以此來掩蓋其剝削的本質。
絕大多數團播從業者的職業生涯不超過兩年,新人的平均留存率不足15%。那些徹夜通明的直播基地,本質是吞噬青春的流量工廠。若不從制度層面規范直播公司的逐利行為,還會有更多年輕人成為下一個被消耗的“青春耗材”。
編輯/李雪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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