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一方八思巴文印章在石上顯露出刀鋒劈開混沌的力量,當斑駁的紅框與奔突的白文在方寸間掀起風暴,展示的不僅是線條的舞蹈,更是民族的精神圖騰在金石之上的重生。哈斯喜貴,這位馳騁印壇的蒙古族藝術家,在秦漢璽印的骨血中注入草原的長風,于元押封泥的肌理里融鑄鐵騎的鏗鏘。

篆刻藝術的長河里,無數創作者在古璽秦漢印的航道中揚帆,哈斯喜貴獨辟蹊徑,將目光投向被歷史塵封的八思巴文。這種由元世祖忽必烈的帝師創制的拼音文字,因筆畫曲盤疊加、結構單調平直,曾被視為篆刻創作的“絕地”,如同戴著鐐銬的舞者,既受限于縱向等齊的排列規則,又困于九疊篆式的封閉空間。但哈斯喜貴偏要在這貧瘠之地耕種,于絕壁之上鑿路。

他的突圍之道,始于對法的解構。八思巴文法定的直線與直角,在他刀下化作斜面的銳利與圓轉的靈動。字母的豎筆被斜鏟成刀鋒狀,似蒙古彎刀劈開戈壁; 的曲盤被破開均勻的環繞,形成疏密有致的呼吸感。這種破齊的智慧,恰如康定斯基所言的傾向性的張力,讓原本僵滯的空間突然活了過來。
更令人驚嘆的是他對邊框的再造。元官印寬厚的邊框本是權威的象征,哈斯喜貴卻將其變成空間博弈的戰場:內緣或作殘垣斷壁狀,似元大都遺址的頹圮雉堞;或斜鏟出銳角,如草原上驟然聳立的斷崖;有時甚至故意讓一角凹進,仿佛被歲月啃噬的巖石。內外殘破呼應的技法,深得吳昌碩“既雕既琢,復歸于樸”的神髓,讓冰冷的石頭有了呼吸的溫度。


選擇八思巴文,是哈斯喜貴對自我的嚴苛挑戰。當同行在明清流派印的舒適區里流連時,他卻一頭扎進死文字的考據與重構中。為了準確把握字母的精神,他遍歷內蒙古各地的元碑、令牌、錢幣,在呼和浩特博物館的元押藏品前駐足數日,只為揣摩一個轉折的弧度;他向藏學專家請教八思巴文的音韻規律,將發音的輕重轉化為線條的粗細。這種痀僂承蜩般的專注,讓他最終將桎梏化為養分,在別人眼中的不毛之地上,種出了屬于自己的藝術莊稼。
篆刻的靈魂在刀筆,而哈斯喜貴的刀下,藏著整個草原的力量。他的線條從不追求明清文人印的纖巧秀雅,而是直承秦漢古璽的蒼渾厚重,又融入蒙古草原特有的雄健之氣。每一根線條都是刀與石搏斗的痕跡,是藝術家情感的具象化,有時如駿馬奔馳,爽利疾馳中帶著風的呼嘯;有時似老牛耕地,蒼澀拙鈍中藏著土的芬芳。

古璽的金石氣是他線條的底色,錘煉厚重斑駁的質感,來自他獨特的運刀之法:沖刀時腕力沉如墜石,讓刀鋒在石面奔突行進,留下崩裂的飛白;切刀時則輕提重按,似牧民鑿石取火,刻出層層疊疊的肌理。他從不刻意追求刀感的炫耀,而是讓刀法服務于情感的表達,正如秦爨公在《印指》中所言:“豐神流動、莊重古雅俱在刀法。”
碑刻與磚銘的養分,讓他的線條更添歷史的縱深。他從北魏《嘎仙洞祝文》碑中汲取方勁,讓八思巴文的折角如刀削斧劈;從漢代單于和親磚中借鑒圓融,使曲線似繩索盤繞,帶著游牧民族特有的韌性。
最動人的是線條中蘊含的生命感。他的線條從不墨守成規,導之能化金流注,展現金屬的延展性;頓之可矗石安穩,彰顯巖石的厚重感。這種剛柔相濟的特質,恰如蒙古族的性格,既有馬背上的勇猛,又有奶茶里的溫情。當我們凝視這些線條時,即便不識八思巴文,也能被其傳遞的情緒感染:有時是勒馬遠眺的蒼涼,有時是篝火狂歡的熱烈,這便是藝術符號超越語言的力量。
篆刻是空間的藝術,而哈斯喜貴的印面,是微縮的宇宙。他以八思巴文為星軌,以刀痕為山川,在紅白交織間創造出雄肆閎闊、深博樸厚的意境,讓方寸之地能容下草原的遼闊、歷史的縱深與精神的高曠。這種空間營造的智慧,既源于對傳統章法的領悟,更來自他對蒙古民族天地人宇宙觀的獨特詮釋。
打破封閉,是他空間處理的首要法則。八思巴文固有的盤曲環繞結構,容易形成封閉壓抑的空間,哈斯喜貴用開放的理念將其破解,篆刻技法暗合蒙古族長生天信仰中天地相通的觀念,也打破了傳統印章的邊框束縛,使印面空間與外部世界產生了對話。魯道夫·阿恩海姆曾說,“傾斜的方向會給人造成運動的印象”,哈斯喜貴深諳此道,他將部分字母的筆畫故意傾斜,讓整個印面產生旋轉的動勢。

哈斯喜貴
別名白玉林,蒙古族,1968年生,內蒙古興安盟人。中國書法家協會職業道德與行風建設委員會委員、內蒙古書法家協會副主席、興安盟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
作品獲獎、入展
全國第六屆篆刻藝術展獲獎提名,全國第七屆篆刻藝術展優秀獎,第八屆、第九屆內蒙古自治區藝術創作“薩日納”獎,第五屆“烏蘭夫基金民族文化藝術獎”,內蒙古書法家協會獎,中共興安盟委員會、興安盟行政公署首屆和第二屆“興安文學藝術作品獎”。
作品入展西泠印社首屆國際篆刻書法作品大展,西泠印社第五屆、第九屆篆刻藝術評展,全國第八屆、第十屆書法篆刻展,全國第五屆篆刻藝術展,首屆、第二屆中國西部書法篆刻展,名家工程千人大展,全國第二屆青年書法篆刻展,鄧石如獎書法展,王羲之獎書法展,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優秀作品展。出版專著有《哈斯喜貴篆刻集》。
疏密對比,是他空間節奏的靈魂。他從不追求八思巴文均勻平直的刻板排列,而是讓筆畫長短參差,形成疏密有致的視覺韻律。民族記憶的融入,讓空間有了精神的重量。他將蒙古包的圓形結構轉化為印面的弧線,將敖包的層級感化作筆畫的疊加,將馬頭琴的弦音凝固成顫動的線條。
在創新與傳統之間,哈斯喜貴始終保持著清醒的平衡。他深知,任何藝術的突破都不能脫離根基,八思巴文篆刻的創新,必須扎根于中國篆刻的傳統沃土,才能開出有生命力的花。從秦漢印的古樸到明清流派的雅致,從瓦當的靈動到封泥的厚重,他如蜜蜂采蜜般汲取養分,最終釀成屬于自己的藝術甘甜。
對古璽、秦漢印的尊崇,是他藝術的根基。他臨摹過數百方秦漢官印,對其端莊肅穆的氣度了然于心,但他不做簡單的復制,而是取其神髓化為己用。秦漢印中常見的田字格被他轉化為八思巴文的縱向分區,但又故意讓線條跨越格線,打破刻板;漢代私印的朱白文相間技法,被他發展為紅白空間強烈對比,增強視覺沖擊力。哈斯喜貴的篆刻既展現了文化的差異,又達成了藝術的和諧,恰如草原與中原的交融共生。
對明清流派的借鑒,讓他的藝術更添人文氣息。他學吳昌碩以書入印的筆法,讓八思巴文的線條有了書法的筆意;取黃牧甫光潔勁挺的刀法,使印面兼具金石氣與書卷氣;又吸收趙之謙印外求印的理念,從錢幣、令牌、畫符等器物中汲取靈感。但他始終堅持融而不雜,所有借鑒都經過八思巴文語境的轉化,最終都服務于民族文化的表達。

當代精神的注入,是他對傳統的超越。他不滿足于做歷史的傳聲筒,而是要讓八思巴文說出當代人的心聲。這種將現實關懷融入傳統藝術的嘗試,讓古老的篆刻有了時代的溫度。他的作品之所以能在全國第六屆篆刻藝術展中獲得提名,在第七屆中斬獲優秀獎,正是因為評委看到了其中既扎根傳統又面向未來的創造性,他讓死文字活了過來,更讓傳統篆刻藝術在當代有了新的生長點。
從興安盟的草原到全國篆刻藝術的殿堂,哈斯喜貴用一把刻刀丈量著傳統與創新的距離。他的八思巴文印,是民族文化的基因密碼,是刀石相搏的生命贊歌,更是一個當代藝術家對傳統最虔誠的致敬與最勇敢的突破。在他的印作前駐足,看到的不僅是線條與空間的游戲,更是民族的精神在金石之上的永恒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