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平,筆名砌步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州市小小說學會會長,花都區作協副主席,駱秉章研究會副會長。著有小說集《自由行走》等3部以及長篇小說《雪蓮花》等。獲《小說選刊》主辦的“善德武陵”杯全國微小說精品一等獎,《作品》十佳評刊員銀獎等。有200多萬字的作品刊《小說選刊》《作家文摘》《安徽文學》《作品》《陽光》《芒種》《湘江文藝》《遼河》《邊疆文學》《時代文學》《臺港文學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刊物。
一
早上6點30分,我忙不迭地把最后一口瘦肉腸粉吞到肚子里,咕嚕,又把一口茶水喝下,向老娘揮揮手說:“老娘,我上班去。”
“你別梗著了,吃那么快干嗎?”老娘吃得少。早就吃完的她望著我,張開的嘴巴還想說啥。我知道她想說什么,忙說:“等我回來再說,我得去給您掙錢娶兒媳婦,不然,一切都是空談。”
老娘一臉無奈。我走出門,她也走出門,我離去,她站在門口,望我。
有效忙碌才能體現出人生的價值,清閑則是價值萎縮的體現。這是我給自己立的一塊活字碑。前幾個月,公司未接到大訂單,一百多號工人,要吃飯,要水電費,要發工資,要交廠租金,要交稅。老鄭拿什么給。我是經理,也得想辦法。天旱逢甘霖。好在公司適時接下幾家客戶發來幾筆大的螺絲彈簧訂貨單,夠做大半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像一尾咸魚,突然被生活的魔法賦予生命,心中的浪濤頓時變成動聽的音樂。不曾想,我老娘來了。
老娘與我唱反調。她臉上的皺紋像一條條小溪,用老家的方言說她就是喜歡我“斗散行”,用普通話講就是與我對著干。老娘把眼睛厄著我,嘴未開口眼睛卻說起話來:“翅膀硬了,你現在,打電話你不回去,三十來歲的人,還不結婚,總讓娘不省心呀。”
我把眼睛望著地,用鼻語回答她:“老娘,急什么,我還小。”“你還小?我不管,這次我來了,就是要帶你回老家看人家女孩,娘求人告寶,才給你說了這么一個姑娘。”老娘為了我的對象,幾乎是把心操成了玻璃碴,幾個媒人交叉著從她手里拿走了不少瓜果糖食煙酒。我連忙討好她:“好了,老娘,您的話賽過皇帝老的圣旨,等我忙好公司這些貨,就跟著您回去相親。絕不放空炮。好不好。”我看老娘又準備用她的殺手锏,連忙用起了軟磨功。老娘的眼淚,于我而言,比什么都厲害,我見了就會舉起雙手投降。但我的軟磨功,老娘也很喜歡上當。我滿臉堆笑,陽光一樣,總能把老娘臉上的小溪水蒸發掉。
不過,話說回來,千里迢迢,難得老娘來一趟,按常理,我得好好陪她老人家逛一逛,看一看,讓她也與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那樣歡喜一下,但偏偏這時候,公司的業務緊緊抱住我的雙腿,根本邁不出,客戶們都在等著我們公司生產的螺絲彈簧用。
大清早,我陪老娘吃早餐。腸粉,炒粉,魚片粥,黃金糕點了幾份,美團快遞很快送來。老娘吃得有滋有味,嘴里卻說這不合口味那不合口味,能有老家那樣的油條油巴白粥來些就行,又便宜,不費錢。我說:“老娘,這個不貴,您老人家喜歡吃就行,我還沒窮到吃不起這些,這是我們打工仔的普通早餐,花城這兒濕熱,很少人吃油條油巴,您多住幾天,等我騰出時間,帶您老去酒店享受魚翅鳳爪燕窩可好。”
老娘拿眼睛盯著我看,說:“行,崽有這孝心就行。”
我一邊賠笑臉一邊狼吞虎咽,我要早點去公司,直到我胡亂咽下最后一口腸粉。
走出很遠的我,車轉身,看到老娘還倚在門口,我朝她揮揮手。
二
我匆匆趕到公司,不一會兒,老鄭也來了。這些年,老鄭為了公司,蒼老了很多,頭的頂部成了白頭發黑頭發爆發戰爭的戰場,連眉毛也受了感染,稀疏不說,也花白著。他把雙手舉起上下揮動,看起來精神了很多,反反復復揮動幾次后,大聲宣布:“大家加油干,干好了,按時按質做好這幾批訂單的貨,我老鄭就帶你們去看海,去沖浪,去看紅樹林。”有個員工不樂意了,頂撞他:“看個?,老板,海水都快干了,你也沒帶我們去。”老鄭把手往胸脯上一拍道:“以前生意好,哪年沒去玩過。這幾年,天災人禍,沒辦法,這次是真的,我——老——鄭保準不說賒賬話,只要大家鉚足干勁,工資,獎金,看紅樹林,一盤現。”
老鄭也沒說假話,以前公司確實組織過洗溫泉,游地下河,去漂流。大多數員工們抬頭望望老鄭,露出信任的笑臉,繼續低頭做事。他們理解老鄭,也知道,這幾年,很多公司都沒有收到訂單,生意差,有的公司還忙著裁人減負,老鄭卻沒這么做。他養著這公司和這么多工人,很不容易。三年疫情,他把以前賺的老本差不多全部掏出來填這空缺了。員工的工資照付,廠租金,近百個工人吃喝拉撒,水電費,哪一樣都是大開支。老鄭掏錢時,我看見他眉毛都扭掉了,不過,也沒有賴過誰一分錢的賬。突然,聽到“咣當”一聲,一個鋁盤跌在老鄭跟前。有個人說:“老板,我信你,工資,看紅樹林,都能一盤現。”
我抬頭看去,扔盤子的是吳長貴,甘肅來的,五十好幾歲,又長又瘦,兩邊臉上的髖骨卻特別發達,像兩個排隊出列的人一樣,凸出很多。吳長貴又吼了一句:“老板,好兆頭。鋁盤落地,百事順利。一定能按期做好貨品。”我望著吳長貴,想走過去說他幾句。老鄭卻撿起鋁盤,緊走幾步遞給吳長貴,笑著說:“長貴,別人信不過我,你還信不過。你也可以說是個老員工,我開這個公司,這么多年,你看我與你們有糾紛沒有,欺瞞過你們沒有?”
“沒有,老板,我是真的信得過你,不是說反話,莫誤會。”吳長貴把右手舉起,邊接過鋁盤邊說。我一顆懸著的心頓時歸位。
老鄭開公司也才十多年。我雖然年紀不大,卻可以說是公司里股肱之臣。那年,我大學畢業南下淘金,在網絡職場投下簡歷。當時想,我一個應屆畢業生,雖然在大學里把報關證,會計證,電工證,駕駛證考了個齊全,后來連教師證也索性拿到手。我想多證在手,選擇面廣。可是,畢竟不是名牌學堂走出來的,大公司大廠的人事,看了我的求職履歷,說只能做車間員工。我哪里甘心,這十八般證件齊全,難道要去打螺絲,真的沒有伯樂緣分嗎?后來,還是老鄭慧眼識珠,面試通過,聘請我做他的助理。老鄭的面試很簡單,在看了我的大學畢業證后,問我的籍貫,是哪所大學畢業(這不是明知故問),能不能吃苦,問我的家庭情況,大學讀書時的日常費用靠什么來的。搞得我心里忐忐忑忑,這哪里是面試,倒像是在查戶口和政審。我照實講了。我農村的,不是丑事,小時候飯能吃飽,普通大學,讀書費用,每月一千元,一半是父母給的,一半是我靠休息日打零工得來的。老鄭聽了,連我考的那些證書也就不翻一下,眼光和嘴巴一齊開火:“行,你被錄用了。”把我的心樂得有蜂蜜滲入,想著是百里奚遇到秦穆公,姜子牙釣到周文王,終于遇到伯樂。可是,等我跟著他來到廠里,心情一下子涼了半截。老鄭的廠開張時間不長,規模小,十幾個員工,二十幾臺機器,專門生產螺絲、彈簧之類的小五金。我問老鄭:“老板,您這不是寫著五金有限公司嗎?還有沒有其他廠房?”老鄭聽了,把大手掌張開,看了我一會兒,才說:“我哪有那么多廠房,這個廠房也是租的。”“租的?這就是說……”此刻,我恨自己詞匯太少,不知道怎么來表達我失望的心情。
老鄭走到墻角處。那里有一把椅子,一張桌子,桌子上面擺著一部電話一臺傳真機,旁邊是飲水機。老鄭用一次性杯給我端來一杯熱水,熱氣騰騰的。老鄭說:“是這樣,小余,暫時我的廠還沒有擴大,不過,過幾年,你相信我老鄭,一定會有大發展,發展成公司。相信我。一起干吧,我缺文化人。我稀罕你這樣的文化人。”
我望著他的眼神,里面有極大的引力。他的眼睛里透出自信和韌勁,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禱,希望我的感覺是對的。“寧為雞頭,不為鳳尾”。我想憑我這學歷去了大公司名廠也只有“打螺絲”的份,不如在這里賭一把,這職位畢竟是老板的助理,頭銜很大。新廠小,低學歷員工居多,高中畢業的沒幾個,我這學歷一下子就顯出我的高度和優越性,才令老鄭高看幾眼。我心里滋生出鶴立雞群的感覺。我點了點頭,對老鄭說:“謝謝你,我愿意留下來,成為公司的一員。”
老鄭雙手搓了搓。他說:“謝謝你的信任,小余。”
接著,老鄭談了我的工資待遇。老鄭說:“花城這里規定員工的基本工資是1550元,你來了是我的助理,是干部,每月加1000元,還有各項獎金,加班費,提成和各類補助,月工資合計有6000多元,五險一金全部由廠負責。不過,廠人少,會計,人事,報關員暫時都得你兼職。”我說:“好。”我沒有討價還價,我證多,可以勝任多項職位,如果老鄭招學生,我也能夠教。我有教師資格證。不過,月薪6000元雖與我的期望值還有不少距離,知足常樂是我必須保持的心態。通過這些天的求職經歷,我已經嘗到求職艱難的滋味,更懂得錢在生活中的分量。
三
頭幾年,廠里訂單還不錯,處于飽和狀態。珠三角的機械廠像春天的植物,不斷地冒泡發芽,老鄭以前是一家大型生產公司的車間主任,熟悉螺絲彈簧的生產程序和配料。什么調機,拉絲,配藥水,磨具壓制,質量檢測,烘干,光學篩選等等技術,全部在他的心里裝著,還有他帶著我去其他公司洽談生意,多數都會成功。老鄭以質量、服務態度和低廉的價格做敲門磚,去征服客戶那看似緊閉著的門。老鄭本著薄利多銷,還有保質保量準時交貨。有很多次,我向老鄭建議,說趁廠的信譽好,客戶信得過,可以多簽訂一些合同。老鄭不同意,說員工不夠,接的訂單不能超越廠里的生產力,否則,那樣做會適得其反,賠款還是小事,沒有了信譽就是滅頂之災。我又建議,那就多招員工。老鄭就分析給我聽,說招員工也是有講究的,不能是個人就收。我再建議,哦,這也確實是個問題,那能不能發包給其他廠加工,賺取差價。老鄭搖著頭說這個更不行,擔心不能保質保量,現在,有些廠心黑,為了賺錢缺斤少兩很嚴重,我不能這么做,這股風氣,我剎不住別人的,但自己的產品不可以這樣做。
辦廠,信譽重過生命。老鄭加了一句。
與老鄭談了這一通話,我對他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層,他是個講信譽又實誠的人,做他的員工,不會錯。
廠里的運作進入正常軌道,效益不錯,員工們干勁很足。手里有錢了,錢是個好東西,點燃了老鄭的雄心壯志。老鄭決心把廠做大。那年秋天,老鄭把我喊到他的辦公室,與我商議,說看到老家一批人出來找工,沒有技術進不了廠,更找不到適合的工作,心里難受,他想把廠房面積擴租,把這些老鄉招來,算是對家鄉做點好事。
老鄭的這些老鄉的情況我十分清楚,在建筑工地做,因建筑公司解散才來找老鄭的。好幾個都是50多歲60多歲的,連一份表格也不會填。我也不好說不同意見。親不親,家鄉人。我理解老鄭的心情。招他們進廠,大多數人填的表格都要我動筆。他們說年紀大了,也不想去別的建筑工地,來老鄭這里不曬日頭不淋雨的,挺好。
望著他們滿是老繭的手,我問他們,不是說城市套路深,不如回農村嗎?家里種田,一家人在一起也很不錯的。他們都笑了,說現在誰還去種什么?田,一年忙到頭除了種子農藥化肥的投資,就收不到幾個錢落袋,飯是吃得飽,但哪有錢蓋新屋,還是來老鄭這里好,旱澇保收。
他們把來老鄭這里當作端鐵飯碗了。
看著他們,我替老鄭擔心,生產螺絲、彈簧與建房子修整公路不同,他這些老鄉來了,會不會把質量搞得一團糟。我把這些擔心摁在肚里,但我的表情還是暴露了我的疑問。老鄭看出來了。他說:“小余,你知道的,他們都是老鄉,我在這里有一口飯吃,不能不管他們,親不親,故鄉人。”我說:“老板,您以前不愿意擴大生產,不就是擔心新員工會把質量搞不上去嗎?那樣會讓廠失去信譽。”老鄭拿出煙,剔出一支煙遞給我。我搖了搖手說:“謝謝老板,我不抽煙。”老鄭就把遞煙的手縮回去,把煙慢慢放到嘴里,唅著,再拿出打火機,“嚓”地打著火點燃煙。他吸了一口,說:“這個,我也想到了,但他們都是我的老鄉,我不能光顧著自己風光,那樣,以后回老家,招人閑話,怎么做人。我自己也過不去良心這道坎。”
我不再說話,唯有理解,這就是我的老板老鄭。
吳長貴就是這批老鄉中的一個。我很納悶,老鄭是四川廣元市的,吳長貴的家是甘肅酒泉的,怎么成為老鄉。我看著吳長貴,把手抬起來,畫了一個圓,這個圓包含了他們這次來的五十多個人。我問:“你們都是老鄉?”吳長貴把眼睛盯著我說:“是的。”“確定是真的。”“是真的。”吳長貴低下頭答。我從吳長貴的眼里看到一絲絲掙扎。老鄭吩咐過,說是老鄉就收下,不用問水平高低,不管是聰明癡呆傻,都留下,不是老鄉的,就要多考慮考慮。老鄭這個考慮是給我留下余地,也就是給予我權力,收與不收,由我做主,這里面肯定也有附加成分,就是出了什么事,我必須擔責。
我拿著吳長貴的身份證,問:“會填表嗎?”“不會。”他回答得挺干脆的,就像他臉上凸出的髖骨,不用花心思就一目了然。我再細看他的身份證地址,是甘肅酒泉一個鄉村的,我想起我那住在鄉下的父母親,惻隱之心頓生,我想一個農民,如果不收下他,他在這異鄉怎么辦。也許他的家人還等著他寄錢回去。我拿起筆,把入廠表給他填了。他是這批人中唯一的不是四川廣元的人。給這批人填好入廠表格,簽訂好勞動合同,又給每個人念一遍,核對好。我安排他們住宿。我離開職工宿舍的時候,吳長貴跟了出來,低聲說:“謝謝小余,我知道廠里這次招工,老板只收留他的老鄉。”我說:“沒什么的,多一個員工,多一份力量,能多生產貨品。再說,我看得出,你做事很利索,也認真。”吳長貴點頭說:“算你有眼力。不過,理是這么個理,但我知道,老板資金不雄厚,多一個人,他就多一份壓力,雖然我們來了是靠勞動所得,畢竟得靠他去拉生意才能養活我們員工。告訴你,小余,我雖不是四川的,但我女婿是四川廣元的,我才能夠與他們一起在建筑工地的一個建筑隊里干,現在建筑隊沒事做,大家散伙,我女婿回去了。我算是頂女婿名分的。也不會算是讓你特別為難。”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說:“沒事,來了,就是廠里的一分子,在一起就不分彼此,好好干。”
四
員工增加了,老鄭就得多花心思,擴大廠房,增加機器設備,洽談生意,去各大需求螺絲彈簧的公司跑業務拉訂單。老鄭的責任重了,肩上的擔子沉了,忙碌的他反而覺得日子更有意思了。老鄭一個農家漢子,初中畢業,本來的命運是一輩子修理地球,現在擁有這些資產養活這么多個員工,這于他而言,是老天爺的饋贈,是遇上改革開放這好潮流,讓他有自豪感。
老鄭做得很起勁。他說擔子越重活得越有意思。每天八點鐘,我與他準時在廠門口匯合。我拎著一個大包,裝著公司的各項宣傳資料和打印好的合同協議,他腋下夾著一個小包,裝著香煙口香糖錢包,這些都是派給他人吃的。
對于這些,我有的是計策。人是活的,公司再嚴,規章制度也是活的,因為,都得通過人處理。我建議老鄭對于那些不讓我們進大門的廠保安,給他們發一包好煙,再在我們公司的宣傳資料里夾入50元錢,辛苦他們幫忙,把我們的宣傳資料遞給他們的采購部經理或者科長。拿了手短,吃了嘴短。我們公司來推銷也是與他們公司有好處。這一招很奏效,保安拿了煙拿了錢也會替我們辦事,廠里陸陸續續收到一些公司發來的問詢傳真,自然,簽訂銷售合同供貨協議也不會少。
老鄭十分高興,說讀書人就是多計謀,他以后也會多看些書,向我學習,還讓我推薦書籍給他看。我笑了,說還是老板開明,這就是釣魚定理,不撒魚餌,怎能釣到魚。只有多學習,才能長更多見識。我建議他讀《史記》《資治通鑒》。他說那些書,他功底淺,看不懂。我說:“老板是生意人,我總不會推薦你去看《詩歌經典鑒賞》《白鹿原》《懺悔錄》《羅密歐與朱麗葉》吧。”老鄭壓低聲音說:“小余,你還別說,我在看《毛澤東選集》,聽說華為的董事長任正非看了,茅塞頓開,學到很多經驗。”我端詳著老鄭,看來這年輕的老頭還真的在改變,也可以說是在要求進步。看來,我也決定去買一套《毛澤東選集》來學習。萬事同理。我認為。
我又告訴老鄭,我中學時的班主任何老師說,舍得舍得,舍在前得在后,只有舍出去,得是肯定會有的。老鄭說:“小余,我就是沒看錯你,當初選你選對人了,你一個人,可是當成幾個讀書人用。哎,以前,我咋就不懂得知識的重要性,以為身邊一些朋友沒讀什么書照樣做老板,看來這種認知是錯誤的。現在,廠里員工多了,你再去招幾個有知識的大學生來,待遇從優。”看來,老鄭開竅了。我在心里給他點贊。我說“好”。老鄭拿出筆記本和簽字筆,寫了一串字遞給我,說:“小余,這個月的獎金加你1500元,你的計謀策略都值錢。”
大公司大廠自帶光環,能吸引有實力的客戶主動找上門送業務。小公司小廠就十分靈活,洽談的業務雖然不大,但是牢靠,并且供銷合同都是一年一簽,貨款月結,不用次次報價,只要做好服務態度,保證質量,按時供貨,就不會虧本。服務和產品質量是魚餌,效益是魚,魚餌不出問題,就會釣到魚。至于單價,也不會全部是死的,若遇到市場的金屬單價有大幅動蕩,廠里也可以與客戶協商,客戶都會給予調價,畢竟,一點點漲價動不了大公司多少奶酪,但于我們小廠,生存關系卻是很大。
不久,我把招工啟事放在網上,又去人才市場蹲守幾天,招來三個大學畢業生,一個會計,一個業務部科長,一個生產部副科長。因為廠的發展,會計必須是獨立的人員,我不可以再繼續兼職。業務與產品質量是廠里的兩條命脈,所以,新業務科長需要我帶著,保駕護航一程。生產部的老科長年紀大,熟悉生產流程,不讓他退休,是讓他帶新人一程。
工廠擴大,員工擴招,業務多了,生產的產品多了,訂單金額也多了。老鄭看著工廠紅紅火火的,效益喜人,心里樂開了花。老鄭請我去大排檔喝酒,幾杯酒下肚,老鄭對我說他有新的計劃。他說想把廠重新注冊成為生產機器的有限公司,注冊商標,做自己的品牌。如果說,對未來的憧憬是老鄭的河道,那此時他酒氣與他的豪氣如暴發的山洪在這河道里一瀉千里。老鄭說:“小余,我雖然沒文化,但也讓你不會有后悔之心,你選擇我不會后悔。”
老鄭喝得很多,二兩五一瓶小糊涂仙干掉了四瓶。這是我來廠里多年,第一次看到他喝這么多酒。
五
轉眼到了一年的寒假,老鄭讀大四的女兒鄭心菱,是實習期。老鄭讓她回廠里實習。鄭心菱問:“老爸,您這口池塘有多大?”“什么池塘?閨女。”“就是您老管理的這家工廠。”鄭心菱咯咯地笑。“你這孩子。”老鄭脾氣好,也不生氣。“老爸,細的池塘養不了大魚,我還是去選擇別的公司,您女兒這條大魚已經與一家大公司簽好了實習協議。”我在旁邊聽了鄭心菱這話,心里不是滋味。但反過來想,我與她沒有可比性。她老爸大不大也是個老板,經濟條件是我不能高攀的。我老爸一介農民,一年扒土地找食也只保證個溫飽,本來就是條小魚。她讀的是北京名牌大學,有她的資本。
老鄭就與鄭心菱講道理。他與鄭心菱講道理是夢里吃仙桃——差天遠。他講他的。她堅持她的。到了新年,鄭心菱義無反顧地去了她心儀的大公司實習。老鄭好幾天都唉聲嘆氣的。老鄭沒兒子,打算把這個廠讓給鄭心菱管理。鄭心菱對這個廠不感冒,她有一雙奮飛的翅膀。她嫌棄廠里生產加工的配件是零零碎碎的,不夠她的翅膀展飛。她的心安裝在大的天地里,那些大公司的平臺才能夠令她有施展雄才大略的空間。鄭心菱對老鄭說:“老爸,都說‘寧做雞頭不為鳳尾’,我是‘寧做鳳尾不為雞頭’。大公司大廠,那見識不是一般人所能夠想象得到的,雖到處充斥著競爭的味道,但也到處遍布見識和知識。”我望著這個渾身朝氣的女孩,同意她的觀點,但還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說:“有志氣是好事,但說話不可以讓你爸傷心。”鄭心菱鳳眉杏眼即刻移位,盯到我身上:“我們的家事,你最好別插嘴。”
她一句話,讓我好像一個溺水者一連嗆了好幾口水。我想一想,確實是人家的家事,我一個外人,不應該多言多語。我就閉了嘴。老鄭把眼光望向我。我讀懂了他的眼語,那意思是想我再勸勸,年輕人話題相近,說話合得來。我知道我說的話,鄭心菱也聽不進去。我便裝著沒看見老鄭的眼語,畢竟我不想再去自討沒趣,也不想摻和到他們父女的話局中。
晚上下班,我接到鄭心菱的電話。她問:“有時間嗎?”我想起白天被她嗆得不爽,不想理她。她又說:“有時間嗎?請給個我向你道歉的機會。”她的性格我早已見識過,美麗,年輕,有活力,才華橫溢,更加不好猜測的是她那顆年輕的不可猜測的心。我只大她八九歲,我覺得我與她之間的代溝卻很寬闊。我讓心跳減速,直到平靜下來。我問:“有事嗎?是不是想通了。”我以為她想通了,想留在她父親廠里,她自己不好對老鄭說,讓我去說。“什么亂七八糟的想通了,我是想請你宵夜。”她笑了起來。老天爺,她請我宵夜,她這出的是什么招數。我一口回絕:“很抱歉,我在趕寫廠里的生產計劃和察看生產進度表。”“你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我在麗雅利咖啡店,就這樣。”想不到她刁蠻起來,層次很高。
我只好關上電腦,騎上電動單車,往麗雅利咖啡店趕去。我不是怕了她的刁蠻任性,我是擔心她一個人在咖啡店鬧出什么事來,讓老鄭難過,我和員工們的衣食住行都得指望老鄭。他好我們大家才都好。盡管現在花城的治安好得很,到處安裝了天眼,打架斗毆搶劫的事件早就絕跡。我還是有擔心。我趕到咖啡店,鄭心菱坐在靠窗戶那張四方桌旁,桌子上有一壺咖啡,壺是牛奶白,有兩個青花瓷咖啡杯。看到我去,鄭心菱也不起身,雙手拿起咖啡壺柄,往兩個杯子里酌咖啡。她舉起她面前那杯,說:“請。”便淺淺地飲了一口。
我問:“有事嗎?”
“有事沒事,喝了這杯咖啡再說吧。”
我站著,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再眼睛望著她,那意思是說,可以說了吧。
她慢慢地飲了一口咖啡,把咖啡杯轉動幾下說:“你這不是品咖啡,是在飲酒。”頓了頓,她接著說,“其實,今晚請你喝咖啡,是想對你說一聲謝謝。我媽出事后,我爸為了我沒有再娶,我知道他苦。這十多年,我在私立中學讀書,后又在北京讀大學,多虧了你陪著我爸。廠里廠外的事,忙忙碌碌,給我爸減輕了不少負擔。我老爸在給我的電話里老是夸你呢。”
“是我要感謝老板,收留我多年。我拿了廠里的工資,不僅養活了我,也讓我父母親的生活得到改善,為廠出力是我應該做的本分事。”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是來感謝我的。
“那就以咖啡代酒,干一杯。”她也不再說啥,舉杯與我碰一下。
我們把咖啡當成了酒,很快把一壺咖啡喝完。她又叫了一壺。她說了很多話。說老鄭的不容易。說老鄭一個人在老家的工廠做,后辭職南下打工,又一個人一臺機開始去別的廠領原件回來加工,家庭作坊的那種模式,后來發展到辦廠,幾臺機器幾個員工,那時候,老鄭真的很辛苦,騎著摩托車去拉生意拉貨送貨,有一次,大雨中的路上,摩托車爆胎,幾大紙箱加工好的原件撒在路上。紙箱淋雨,全部爛了,老鄭只好冒雨去附近買了幾個編織袋,把原件裝好,再冒雨補好車胎。送到客戶那,對方資材科長說原件淋濕了,又沒有紙箱包裝要扣20%的貨款,否則拒收。老鄭一聽急眼了,說大雨淋爛了紙箱,他承認,但加工件淋濕是不影響產品質量的,如果材料是鐵,那會因沒及時烘干導致生銹,這些螺絲是304不銹鋼材料,不會影響產品質量和螺絲的使用壽命。老鄭好說歹說,后來客戶經理來了,聽了老鄭的解釋,說老鄭不容易,才只扣3%的貨款。不過,渾身濕透的老鄭回家生了一場大病。落下咳嗽的毛病。直到你來了,老鄭的咳嗽不知怎么就少咳了。這些都是老鄭告訴她的。
我弄不明白,她敘述他父親的時候,不喊老爸,而稱呼老鄭。我把這不明白摁在心底。轉念一想,或許是她太愛她父親的緣故的一種自我表達方式。我理解她感謝我付出的原因,是我陪伴了她父親。我不由得說:“你爸艱辛創業的故事,我知道,那你何不回公司里來,你爸不是更輕松了?”
她想了想,說:“你不明白的,我也不想說。這不是有你嗎?”
我說:“我畢竟是外人,說不定哪天就離開的。”
她說:“你不會走的。”
我說:“何以見得。”
她笑了,說:“因為,老板是老鄭呀。你不能對不起老鄭。”
我笑了笑,這古靈精怪的聰明丫頭。我也不再問她。第二壺咖啡也見了底。她說:“走吧。”
六
由于信譽好,客戶之間也相互推薦,老鄭為人大方,凡是推薦了新客戶的老顧客,加工件全部打九八折,廠里的訂單越來越多,忙碌的日子很充實。我就把會計和業務的擔子卸了,專門管理廠的統籌和陪同客戶,簽訂合同。老鄭只負責在我呈給他的有關廠里的合同協議和各項開支費用單上簽字。
辦公司如同修路,只要把路鋪墊到位,就不用擔心沒車行駛。也就是說,廠里的一切上了軌道,就不擔心沒有客戶。
半年后,老鄭去工商部門把廠注冊為機械有限公司,說是為生產機器做鋪墊。他將我正式升職為公司副總經理,有了獨立的辦公室。他正式與我商議,再過兩年,如果資金更加雄厚,就成立研發部,注冊品牌,生產機器。他說他去東南亞考察過,那里大量需求機器。可惜,東風不與老鄭便,一年后,令人痛苦的三年疫情來了,幾乎把老鄭打回原形。老鄭把老本吃得差不多了。
現在,好不容易雨過天晴,我得使出渾身解數去客戶洽談供貨合同,簽訂單,把公司做出效益。老鄭的信任,我得回報。好在客戶們的生意都好轉,近來都下了大批訂單給我們公司,有急著要貨等著用的,也有期貨的。我一刻也不能松懈。但是,老娘的到來,讓我分心。老娘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地要我回去相親。公司這么忙,我哪有時間去相親。老人家抱孫心切,與我耗上了,說我不跟她回去,她就不走。
一天,快下班的時候,吳長貴找到我,說:“小余,聽說你娘來了好多天,我今晚去你那喝兩杯。”我說:“歡迎老吳,大駕光臨寒舍。”吳長貴就笑了,把臉上的皺褶笑得堆到一起。他說:“你們讀書人身上就是有一股子酸味,不過,酸菜魚也酸得很,但好吃。晚上見。”
下班后,我去超市買了幾樣擺得上桌面的菜,像龍蝦,大閘蟹,炭燒生蠔這些我不會做的菜,一個電話去酒店里訂,有美團快遞員送。花生米不能少,這是吳長貴味蕾里的座上賓。我知道吳長貴喝酒,沒有葷菜可以,沒有花生米可不行。老娘也說得很豪氣:“有同事來,不能小家子氣,這才顯得待客真誠。”
或許都是農村的,門當戶對,吳長貴與我老娘聊得開。只是老娘不喝酒,就得由我代勞。我想到我老爸,如果他來了,與吳長貴可以說是酒逢對手。我小時候就見過老爸用酒精兌水當酒喝,有時候還會在酒里滴入一點敵敵畏農藥,說喝起來太香了。自從我領工資后,與他約法三章,不許再喝酒精勾兌的酒了。
我與吳長貴一人兩瓶小糊涂仙下肚,又開了第三瓶。吳長貴對我老娘說:“老嫂子,有一件事,不知道當說不當說。”老娘說:“他長貴大哥,我們農村人的心,就像鋤頭的把——筆直的,沒什么不能說。”吳長貴的舌頭卷起來了,說出的話也打圈圈:“老嫂子,俺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出嫁了。二女兒還沒出嫁。”“他長貴大哥,你真有福氣,兩個閨女兩個寶呀。”“啥寶呀,別人生崽操心,我生女操心,二女兒讀了幾年書,識得文化,就高不成低不就的。唉,這讀多書對于女孩子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吳長貴說著,就把頭轉向我:“小余,你看過我二女兒的,那次來廠里看我,模樣不差,雖是大西北女孩,骨骼也不粗。也讀了大學,文化人。”我點頭嗯了一聲。吳長貴又把頭扭向我老娘,說:“老嫂子,我沒騙你吧,小余是看到過的,他面皮子薄,今天趁老嫂子在,我想撮合這兩個孩子。”“什么?”我暗叫一聲,酒給嚇醒了。吳長貴的二女兒,我不僅看到過,還請他父女吃過飯,模樣倒是不錯,可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望著老娘,不知道說什么好。老娘瞇著眼抬手指著我說:“謝謝他長貴大哥,我這次來就是要他回去相親的,我在老家托人給他相了一個姑娘。”
“他有了對象。”吳長貴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忘記了喝。
“阿彌陀佛。”我念了一句佛語。老娘給我相的那個女孩,我是堅決不同意的。老娘帶來的照片我看過,就是提不起勁。不過,老娘的話給我解了圍。我也不置可否。吳長貴的樣子很失落。他再也沒心情喝酒,起身告辭了。那杯中的酒沒了漣漪,顯得很落寞。
七
吳長貴把我老娘來花城的事告訴了老鄭。老鄭在酒店訂了一圍臺,請我老娘。我陪老娘去酒店時,才知道鄭心菱也被老鄭喊了回來。父女兩個坐在酒店包間里等。看到我們走進去,老鄭連忙站起來,拉住我老娘的手,說:“謝謝你,養了這么個優秀的兒子,幫了我公司很大的忙。”老娘連忙感謝他:“謝謝鄭老板,養了我兒子這么多年。”老娘沒見過世面,一開口說話就出現邏輯問題。老鄭笑了說:“小余很優秀,我這廠有今日,他可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他付出很多,我會再給他漲工資。”我連忙感謝:“謝謝老板,已經很不錯了。我是公司的一員,公司也是我的家,應該全力以赴,以廠為家。”
老鄭招呼我老娘坐下,他拿起公筷給我老娘夾菜。老娘很奇怪,說:“這城里人吃飯就是不一樣,比我們鄉下人講究,吃飯用兩雙筷子,一雙用來夾菜,一雙用來夾菜吃的。”老娘的一番話把我愚著了。我把眼睛看著老娘說:“老娘,這是衛生筷。現在,大家認識提高了,防范意識好,吃飯講衛生,為了各自的健康,用衛生筷夾菜,是對別人的尊重。”老娘哦了一聲,不再說話。老鄭連忙說:“沒有外人,不礙事。”鄭心菱也拿起她面前的公筷,給我老娘夾一塊釀豆腐,又給老鄭夾一塊,再給她自己夾一塊,對我說:“余哥,你就自己來。”
吃好飯,老鄭把我拉一旁去,問我老娘是不是來逼我回老家結婚的,問我結婚后還回不回公司。我說不回去,沒有立業,成什么家?老鄭說,嗯,本來是要支持你成家的,但好男兒志在四方,成家太早多牽絆。老鄭說這話也是看出我肯定與老家那姑娘不來電。老鄭又歉意地說,這幾年,他公司的資金幾乎告罄,沒有資金就無法注冊商標和生產機器,他對我的承諾要泡湯了。我心里頓時沉重起來,不生產機器,我的希望要落空。老鄭承諾我,若能生產機器,會給我百分之五的技術股份。
公司擴大經營的情況,我很清楚。若生產機器,起碼要五百萬的注冊資金,還要添加大量設備,尋找供件的配套客戶。既然老鄭這么說,我得表示一下態度。我說:“老板……”
老鄭擺了擺手說:“你不回老家就好了,心菱有個建議,我看可行。她說我們不用生產機器,可以去工商局把螺絲彈簧注冊專利商標,打出自己的公司品牌,條條大路通羅馬,只要做出精品,尋找代理商供銷商簽約銷售合同,這個市場大有潛力可挖,且風險小,做好了一樣也可以在商海立足。”
我聽了,一拍腦殼,喜道,心菱到底是在大公司淘過金的人,我做了這么多年的螺絲彈簧,咋就沒想到這個。老鄭對我說:“完成這些催得緊的訂單,你策劃一下,趁你母親在這里,一起去鵬城看海,沖浪,去紅樹林打卡。”
說實在的,我也想去紅樹林好好看看,以前去過,都是打那經過,心里想的也是客戶和生意,沒有認認真真地在那一堵堵紅墻面前駐足。紅樹林是地球上最奇妙最特殊最堅韌的植物,生長在熱帶及亞熱帶淤泥深厚的海灘上,形成蔚為壯觀的海上森林墻。紅樹林雖日夜經受著海水不停的沖刷和擊打,但依然傲立。望著老鄭,我感嘆他做一個老板真的很不容易,有良心,又善良,又守信,又堅毅,又有耐力。
我點頭答應:“好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