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德,安徽涇縣人,現居上海。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四川文學》《紅豆》《鄂爾多斯》《作品》《湘江文藝》《草原》等發表文學作品百余萬字,并被選刊選載。中篇小說《追蹤》參選第八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
一九七七年我休學一年。為什么輟學?一九七六年初三下學期開學不久的一天,我父親神色凝重地來到學校對我說:“書不讀了,你媽得了癌癥!”那時,得癌癥的人少之又少,十四歲的我還不知道什么叫癌癥。癌癥晚期的病人對一個農村家庭就是滅頂之災,父親情急之下只好讓我休學。母親連治帶拖,半年后的那個冬天就去世了,丟下了父親和我們姊妹四人。那時,小妹才六歲。在母親去世前,我初中畢業并升入高中,但高中路遠要住校,所以我就沒再念。一九七七年春天,聽說要恢復高考,父親就去找黃田中學的校長,央求讓我補上高中。都開學一個多月了,校長自是不答應。年底,果然進行了全國統一高考,我被錄取到省內的一所中專學校,于一九七八年三月我離開故鄉馬渡橋竹塢村到外地求學去了。
一九七七年這一年我經歷了很多,插秧打稻,放牛砍柴,還當了半個月的民兵,摸了槍,實弾打了靶,跟在知青后面看他們排練演出。當然,我也寫東西,寫的不知是什么東西,寓言不像寓言,童話不像童話,也分不清這兩者的區別與界邊。我讀詩也寫詩,讀的是賀敬之的《回延安》,還朗誦高爾基的《海燕》,還有一本沒有封皮不知什么書名的外國詩集,時隔多年重新出版后方知是《海涅詩選》,那里面精美的插圖給了我心靈的震撼和無數瑰麗的想象,一行行愛情詩的吟誦使我年少的心里產生了一些朦朧愉悅的感覺。
馬渡橋四周高低起伏大小不一的丘陵,屏障似地圍攏著。205國道從馬渡橋穿行而過,是通往黃山的交通要道,給貧瘠封閉的涇縣南大門帶來了一點熱鬧和外部世界的信息。
馬渡橋有栽桑養蠶的傳統,滿山遍野栽滿了桑樹。桑樹既能栽種在山崗丘陵,也可以栽種在菜地里,連房前屋后的空隙地都可以見縫插針。到了春夏,桑葉瘋長的時候,蠶寶寶就在竹篾籮筐里食桑葉、吐絲、成蛹、結繭。
小伙伴們攀爬上桑樹,騎在樹干上采摘桑椹吃,桑椹在我們那兒俗稱“桑果子”。在營養極度缺少的年代,紅的、紫的、酸的、甜的桑椹就是人間的美味了。大家吃得滿手滿嘴都紫烏紫烏的,還搖頭晃腦地哼哼著,兩條腿在樹枝下直劃拉,快活地打悠悠。邊吃還要往口袋里揣,桑椹的汁液被擠壓出來,弄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待到大人或主家來驅趕時,小伙伴們就旋風般從樹干上溜下來,連滾帶爬地作鳥獸散,四下逃散在桑樹叢的深處去了。桑樹皮可制作麻,做成麻線,家家戶戶的女人們就靠著門框,看著外面的大路,用麻線納著鞋底,鞋底忒是結實,帶著女人對男人的溫度,對孩子無盡的摯愛和期望。
離馬渡橋不遠的一個叫大莊的地方,沿著河溪有個巨大的風車在“吱嘎吱”地轉動,這是借助風勢轉動提水用的。河溪與稻田落差比較大,一般的人力水車夠不著,柴油機也夠不著,就建了這樣一個大型的固定提水灌溉用具,可以提水灌溉周圍幾百畝田,并長年使用。有人把水車與水碓混為一談。其實,水車要大得多,是借助風力轉動木葉將低處的水舀起來送到高處,用于灌溉農田,水碓則要小得多,是借助水流力量壓起木棰,一下一下舂米。
馬渡橋有一條半新不舊、彎彎長長的街道,街道鋪了一些青石板路面。沒有青石板的地方坑坑洼洼,還有水宕,古老的徽式建筑里穿插著一些新的農房,還有豬圈雞舍的茅草棚。街邊,一條水溪潺潺流過,上街頭下街頭之分大約是根據水勢流向來劃分的。水溪里有小魚小蝦,還有各種浮游生物,運氣好的話你在溪岸的土草堆里能找到一兩只烏龜。
馬渡橋的早晨是從自然集市開始的,下街頭有一家油坊,木榨的撞擊聲聲浪很大,香油、麻油從擠榨的石磨里汩汩流淌出來,香氣立馬就從下街頭飄到上街頭,彌漫了一整條街。鐵匠鋪里爐火正旺,小徒弟“呼哧呼哧”拉著風箱,大徒弟用鐵錘鍛打著鐵器物件,師傅戴著老花鏡夾著火鉗不停地翻轉著通紅的鐵件,一會兒伸進火爐里鍛燒,一會兒又“滋”一下在水里淬火。打鐵人都光著膀子,下身扎著長褲,汗如雨下。
最吃香的當是肉案子,在供銷社商店的旮旯里劈出一爿肉檔,既憑票定量供應,也有少量任由當屠夫的朱老頭作主買賣。肉案很高,割肉稱肉的朱老頭主事,兩個兒子給他打下手。在這里我沒見過豬的宰殺過程,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是父子三人天亮前在后院宰殺的,我只看見朱老頭邊剁、斬、劈、割、剜、切、稱,邊與人插科打諢大聲說著鄉里趣事,爽朗的笑聲有些夸張卻極富感染力。你不認識他有時會買不上肉。記得我母親病重的時候,想吃點肉,父親與朱老頭說好了,讓我去買。我去了,傻子似地一言不發,指望他會認識我,主動賣肉給我,結果我不說他不語,一兩肉都沒拿到,回到家被父親好一陣數落和責罵。賣完肉大約是上午九點,朱老頭與兩個兒子就帶上土制的獵槍(南方人叫“銃”)去山崗上打獵了。父子三人魚貫前行,悄無聲息,沒有了賣肉時的亢奮激昂。我上學路上多次看見他們,回來的時候大約晌午,槍管上晃晃悠悠掛著野雞、野兔在風中招搖。我就好生羨慕,他們不僅能吃到豬肉,還能吃到山珍野味,我對狩獵這一特別的物事和場景產生了神秘感、羨慕感。
街頭有個玩雜耍的人,上身赤裸,腰間系一條紅布帶,面前放了些治跌打損傷的狗皮膏藥和藥丸。他嘴里說著些不著調的順口溜,手里拿著一把練功的刀往自己身上使勁扎,吸一口氣,將刀尖抵住自己的肚子,鋼刀彎了又彎,好似要斷,玩雜耍人一口氣憋得臉通紅,肚皮卻完好無損,引得眾人一陣喝彩。高潮環節過后,開始向眾人索要費用,或是用錢來買膏藥和藥丸。這時,不知是誰高聲一喊“專政隊來了”!嚇得玩雜耍的人扭頭就跑。待看到并沒有“專政隊”的人出現時,玩雜耍的才知被人捉弄了,而這時人們早就作鳥獸散了。
夏天的時候,白天我常跟在知青后面廝混,晚上去看電影。十五歲的我也是知青,不過前面要加上“回鄉”兩個字。一般人也不把我當知青看,生產隊長對我既吼又吆喝,只有從上海來的,蕪湖來的,至少是涇縣城里來的,才算知青。生產隊長對他們也吼,只是聲調放低了許多。知青們吃派飯,即生產隊各家各戶輪流供知青吃飯,這時候各家都竭盡所能供上好吃好喝的。
我做農活不行,比如割稻,別人一壟地割到了頭,我被遠遠地甩在后面。打稻我也不行。打稻有兩種,一種是用打稻桶,四角形的方桶,四人每人站一角,將割下來的稻把子攥緊用力在桶角上摔打,直到稻把子上的稻粒打干凈為止。待桶附近的稻把子打完了,四人再將桶往前拖一截再打,很費力氣。
一種是打稻機,半自動的。我人小,個子矮,站在打稻機上手腳不夠長,力氣不夠用。打稻機要一邊用一只腳用力踩著腳踏架,促使滾筒旋轉,一邊將別人遞來的稻把伸向滾筒,要將稻穂對向滾筒的鐵齒,并不停地挪動反轉,這樣才能脫得干凈。脫完了還要將稻草碼放整齊,這節奏很快,容不得疏忽。
我最怵栽秧了,彎腰蹶腚,兩條腿在泥田里往后倒退著,就像布袋和尚的《插秧詩》描繪的那樣:“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這真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經常腿肚子被螞蝗叮咬,有時被叮咬得很疼,有時沒有知覺,轉頭一看,腿肚上掛了好幾只,有的已吸飽了血,圓滾滾的,只好用手厭惡地將它一拽,摔出好遠。有時不用你拽,它就自行滾落下來,掉到水田里,腿肚上就留下了血印;有時鮮血直淌,用手撩起水田里的水往腿上澆,一會兒就止住了血,但止血后會癢,還會腫起一個包,你再撓,又會流血,但時間不長就能止住了。
栽秧需要一只手拿秧,另一只手從中分出秧,栽到水田里。按要求彎腰時是不讓兩只手腕搭在兩個膝蓋上的,大人會說你不標準。有時,我實在累了,兩只手腕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膝蓋上,但被大人發現了他們會說你。有時,大人趁我不備將我的兩只手腕從膝蓋上一把拽下來或打落下來,這時候難受、厭煩、沮喪的情緒伴隨著勞累就在心頭彌漫滋長。栽秧我是拜過師的,當然只是兩個人達成的口頭協議,一個叫“安宜”的叔叔對我指點多一些,向我示范,講解;別人也教,只是有口無心罷了。栽秧縱橫都要成直線,否則秧苗長大以后無法薅草。這就要求栽秧有技巧:一排七棵,起首一棵要低一點,落尾第七棵要往上提一點,因為人的身體有弧度,你的視線看上去是栽了一條直線,其實已經歪了。有時直起身看到前后左右都不直,只好將這一部分拔掉重栽。我實在無意于做這些農活,因為我父親給我定的人生目標就是將來當生產隊會計,為此我一邊自卑失落,一邊又憧憬著我的未來。
有個知青叫曹小萍,她父親是馬渡橋糧站站長。她做事肯吃苦,任勞任怨。她比我大幾歲,弟弟是我同學。她很質樸,完全與農民打成一片,并與一位烈士遺孤,既是本隊社員,又是大隊民兵的營長訂了婚。雖然那位青年連小學都沒畢業,但高大帥氣。她做事喜歡帶著我,休息時也讓我坐在她身邊,也不言語,好像只為調節氣氛。因為干農活的農民歲數都比較大,說些玩笑、葷話讓她有些不自在。別人數落我,說我這也不會那也不會,她從不說我,只是笑笑。我坐在她身邊,很少言語,但能感覺到空氣中的溫馨已氤氳著我的身心了。后來我到外地上學,至今四十多年沒有再見到她了。
上海女知青集中住在大莊村,與外界交往不多。那里掩映著一片竹林,很是神秘。我只在馬渡橋街上看到過她們,三三兩兩,說說笑笑,那氣質那神韻自是與眾不同。電影是放眏隊輪流到各生產大隊去放,在中心場院上一個空曠地,人擠著人,有人早早搬了長凳短椅,占著位子,遠處的人只好站著看。柴油機轟隆作響,一道光線射向銀幕,使人一激靈,眼睛都睜不開。生產隊有重要通知也在放映前一并廣播。電影一般是一部,偶爾也有兩部,這就是孩子們的精神盛宴了。
一部電影常常是在各大隊之間輪流放映,這樣我們就經常追著看了一場又一場,有時候要跑十幾里地,有時候一部電影的經典橋段我們連臺詞都會背了。我們還喜歡唱里面的主題曲。
到了深秋,民兵訓練的通知下來了。我被通知到大隊部去報到。民兵訓練也很有意思。如果說我后來到外求學經過刻意訓練讓自己一生吃了文化飯的話,那么這十五天的民兵訓練是我一生絕無僅有的生涯,而且還是實打實的帶槍演習。我與一個大我幾歲的鄰居兩個人一桿半自動步槍,槍放在他家里由他保管,訓練是持槍正步走和瞄準演練。
民兵訓練早出晚歸,自己帶米,大隊部集體供伙。我們伙食不差,生產隊還給記工分。訓練是辛苦的,但更多的是樂趣。總共二十來個人,年齡差異不算太大,十五歲的我是最小的,大的差不多有二十三四歲。平時我們說說笑笑,唱唱跳跳,訓練時嚴肅、緊張。已到深秋,呵氣成霜,凍手凍腳。早晨出操大霧彌漫,隊列從頭到尾影影綽綽。我待教官走到隊伍那頭去時,一只手提著槍,另一只手迅速地插進褲兜里暖和一下。打靶時五發子彈先打一發,我打了八環,然后再打四發,我打了兩個六環兩個五環,共三十環,及格。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槍。
民兵訓練結束已經入冬,我回到家開始復習迎接中考了。復習了一個多月,父親對我寄予了希望。一起復習的有一男一女兩位鄰居,歲數都比我大,他們以為我的學習成績好,都圍攏到我家,邊曬太陽邊復習,其中那個女生還是與我一同參加民兵訓練的“戰友”。那時,什么復習資料都沒有,只有原來上學的課本,于是就硬“啃”。
接著是我生平第一次進城參加考試,一個月后初選上了,又進城體檢。再一個月后,有一天傍晚,我從外面玩回來,還沒到家就有人報信,趕快回家,你的錄取通知書來了!我看到家門口圍攏了許多人,父親的皺紋里綻放了笑,嗓音也比平時高了不少。
冬天過去了,一九七八年的二月底,父親擔著一個木箱和一床被褥送我上了學,至此,徹底改變了我人生的命運。這場考試在在全國各地引發了風起云涌的社會變革,我們當時并不清楚,但我們是親歷者。
世事滄桑,歷史翻過了沉重的一頁。一九七七年過去了,四十多年過去了,我想歸來馬渡橋,不知歸來的我是否還是那個懵懂無知、年少輕狂、意氣風發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