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等善福叔歸航的日子,似乎很漫長??靹t兩三個月,慢起來,能熬上小半年!
善福叔姓李,大名善福,村里人甭管輩分大小都愛叫他一聲“善福叔”。為啥?就沖他那副古道熱腸,能幫一把絕不縮手。他是我外公,八十三歲那年離世,到如今整十年了。
他年輕那會兒,中等個頭,精瘦精瘦的。常年累月在海上漂,風里來雨里去,一張臉曬得泛紅,細看還布著紅血絲。早年親戚照顧,帶他出海跑船,后來又轉戰上海碼頭,專管貨船裝卸,也算“見過大世面”的人。每次從上?;貋恚偰苌狱c外頭的洋氣玩意兒,惹得村里老少爺們、大姑娘、小媳婦眼饞得不行。
六十年代初,鄉下日子緊巴得厲害。買啥都得憑票,比如糧票、布票、肉票等。上海那邊更絕,想弄輛自行車啥的大件兒,還得有工業券!所以,村里人但凡有點小需求,比如缺個針頭線腦、稀罕個城里物件,就都惦記上善福叔了。
“善福兄,下趟回來,幫忙帶把純鋼骨子的雨傘中不?要頂結實那種!”說話的是“趙員外”,村里公認的體面人。
“善福叔,給捎把刮胡刀唄,手動的就成!”這是老金叔,拄著拐,可講究。
“牛皮皮帶!要真皮的!”大昌他爹嗓門洪亮。
善功阿婆瞇著眼:“福啊,給阿婆帶塊‘卡其布’,做條褲子?!?/p>
癩頭崗老婆擠上前,聲音又細又尖:“嗷喲,善福叔!幫帶幾尺東方綢好伐?俺想做件斜襟衫子哩!”
大家七嘴八舌,要啥的都有。
善福叔呢?甭管多瑣碎,一律拍胸脯:“成!能捎的,都捎上!”他這人,看著身板單薄,胃還動過兩次大手術,可內里剛強,心腸又軟,是那種外剛內柔的實在人??蓱邢聛砣菀?,真要把這滿滿當當的一擔子從上海弄回來,對他這身子骨,那絕對是一場硬仗!
在上海灘東奔西走,置辦齊活,就得趕路。先坐船過百里長湖,下了小船,還得靠兩條腿走十幾里山路才能到家。那擔子,沉得像個石碾子!扁擔的一頭是個褪了色的酒紅粗布大口袋,補丁摞補?。涣硪活^是只塞得鼓鼓囊囊的腳籮,貨是真不少!
肩膀頭早就被扁擔磨得火辣辣疼,路上累得齜牙咧嘴,好幾次真想“哐啷”一下,把這擔子連貨帶筐全扔湖里喂魚去!可他念頭一轉:“應了人家的事,就得算數!拍胸脯時豪氣干云,這會兒當孬種怨天怨地?忒不爺們!給鄉親們辦點事兒,出點力氣,累點算啥?”這么一想,他勁兒又上來了,咬著牙,踉踉蹌蹌往村口挪:“快了快了,撐到樹橋家就好了!”
好不容易挪到村口石橋邊,已是晌午頭。橋墩子上坐著一群歇涼、講“白搭”(聊天)的阿公阿婆,眼尖的一瞅見他,立馬吆喝開了:
“哎喲!善福兄!幾時介快撐船回轉哉?”
“嗯,回轉了,回轉了。”善福叔應著,人卻不敢大意。他扎個馬步,弓著背,貓著腰,小心翼翼把那寶貝擔子從肩上卸下來,生怕落地重了磕壞里面的“上海金貴貨”。擔子一落地,他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整個人癱軟得像散了架。一屁股坐在橋墩子上,嗓子眼干得冒煙,汗水順著脖子往下淌,里外衣裳都濕透了。他也顧不上細說給誰帶了啥,先朝家里喊一嗓子:“快!遞碗梅子酒來!再拿塊濕毛巾!”他平生就好這口酒,苦了累了,哪怕沒菜,抿兩口,立馬覺得這日子又有勁頭了,苦里也能咂摸出點樂子。
沒等半根煙工夫,“善福叔擔洋貨回來啦!”這消息就跟長了翅膀似的飛遍了全村。男女老少,像約好了似的,呼啦啦全往石橋邊涌。有來領東西的,有純粹看熱鬧的,還有想瞅瞅別人家都買了啥稀罕物件的。眨眼工夫,小小的石橋頭就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嘰嘰喳喳,熱鬧得像是趕大集。
善福叔家里有四個沒出門的閨女,都十幾歲,正是愛俏的年紀。打知道阿爸要回來,就天天倚著門框盼。這回終于盼到了!善福叔從腳籮里掏出花布、胭脂、香胰子、花露水……姑娘們眼睛都亮了,搶著挑自己心儀的物件,商量著做條連衣裙,姐妹幾個比著美,那份嬌俏勁兒,羨煞旁人。
老金叔拄著拐杖,一步一晃,臂力倒是不小,穩穩當當地擠過來,領他那把心心念念的手動刮胡刀。他自小落下腿疾,家里兄弟七個,窮得叮當響。喜歡的姑娘嫌他腿腳不好,那年頭,男人沒力氣等于沒飯碗,一直沒娶上親,六十多歲了還是個“光桿司令”。他靠趕集給人修鞋補傘過日子,手頭反倒比一些有家口的還寬裕點。他家收拾得干凈利落,比有老婆的還講究。剃頭刮臉,一絲不茍,用他的話講:“人生幾十年,該吃吃,該喝喝,凡事甭往心里擱!清爽頭面,活得才有滋味!”
刮胡刀剛拿到手,還沒焐熱乎,就被“老酒囊”小老張給攔下了。這老張五十出頭,人勤快,幫人做粗工,可就是有個毛病,聞著酒香就走不動道,一喝就沒個節制,經常爛醉如泥,因此得了這么個外號。
“老金叔!留步留步!”老酒囊大著嗓門喊,“快!打開給咱開開眼!下回俺攢夠錢,也叫善福叔捎一把,俺也顯擺顯擺!”
老金叔拗不過,像搖櫓似的,一跛一拐又折回來。他小心翼翼地拆開紙盒,拿出那長柄的手動刮胡刀。陽光下,嶄新的刀片閃著光,做工那叫一個精細!圍觀的都看直了眼,“嘖嘖”聲一片,稀罕得不行。老金叔顯擺夠了,麻利地把刀收好,又抖開說明書,故意拿腔拿調,用那種半土不洋的怪腔念起來。
人群哄笑起來,氣氛更熱鬧了。
七十多歲的趙冬生,綽號“趙員外”,踱著方步過來了。他過去是船老大,如今退休享福了。他領的是那把純鋼桿的雨傘。他在善福叔那個粗布大口袋里翻找出來,故意把傘頭朝地上輕輕墩了墩,咧開嘴:“嗯!好傘!有分量,夠硬扎!”說著翹起大拇指。旁邊的人也跟著起哄:“上海貨!就是香!保質保量!”這趙員外,矮墩墩,富態得很,圓臉上留著濃密的胡子,灰白相間。腆著個將軍肚,后腦勺溜光锃亮,活脫脫一個八十瓦的大燈泡。村里就數他日子過得最滋潤,有積蓄,有退休金,吃喝講究,油水足,一副富貴相,“趙員外”這外號真是沒白叫。
跑得最快、聲音最尖的還是癩頭崗老婆。她像陣風似的刮過來:“嗷喲!嘎快就買來啦!善福叔,太謝謝你哉!”說著就從善福叔的腳籮里拽出那塊東方綢花布,忙不迭地叫旁人幫忙抻開,往自己的身上比劃:“明個就去找裁縫老師,給俺做身好衣裳,這花色,真?。 贝蠹一飪阂矞惾ぃ枪饣牧献?,夸花色鮮亮。她梳著兩條長麻花辮,眼睛亮晶晶的,一笑露出兩顆亮閃閃的銀牙,三十多歲的人,瘦歸瘦,這會兒高興得像朵剛開的金盞花。
鄰居們陸續都來了,領走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的東西,道著謝,算著錢,個個臉上笑開了花。
老金叔揣好他的新寶貝,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地慢慢走遠了。
善福叔的擔子,從滿滿當當,漸漸變得空空蕩蕩。每次返鄉,村里那原本有點灰撲撲的日子,仿佛一下子被點亮了,短暫地豐盈、生動起來。
在那個啥都缺的年月,善福叔這一擔子“上海洋貨”,就是全村人的“精神食糧”。日頭偏西,把村口老槐樹的影子拖得老長,善福叔的腳步聲,踏碎了小鄉村的沉悶。這個操著臺州口音、精瘦的中年漢子,挑著他那根磨得油光水滑、看著快散架卻又異常堅韌的老扁擔,在擁擠的碼頭、在顛簸的船艙里上上下下。旁人或許不知道,他那破扁擔的兩頭,沉甸甸地挑著的是全村老小對“好日子”的那點最金貴的念想。
憶往昔,每當善福叔挑擔歸航的日子,就像一塊巨石“咚”地砸入村子平靜的湖心,激起千層漣漪,一圈圈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