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把弟弟送走。”
我咬牙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媽看我的眼神像不認識我了一樣。從小到大,我媽就是天,我媽就是地,我媽就是空氣。我這句話斬釘截鐵,就是她眼里的忤逆。
我媽說:“倆兒子,一個也不能放走。”我說:“家里有我,沒必要捆著弟弟。他是一條龍,媽您不能把他摁在家里當條蟲!”我媽把眼神從我身上挪開。我看得出,自從我大學畢業有了份安穩工作,我媽跟我說話,已經平和了很多。要不是我想把弟弟送去廣州,才不會跟她置氣。
弟弟當兵剛退伍,我想把他送走,我媽想讓他留下,已經給他找了一份國企保衛科的工作。我急了,今天必須跟我媽掰扯明白。
去年冬天,我第一次南下廣東去看同學,就跟青蛙剛從井里蹦出來一樣。火車像一條綠色的長龍,從東北一路呼嘯到廣州,三天兩宿,在火車上我脫了棉襖脫棉褲,脫完毛褲脫毛衣,過黃河跨長江,直接從冰天雪地穿越到了春暖花開。當火車停靠在韶關,能打開車窗呼吸到新鮮空氣的時候,一只蝴蝶飛進來,繞著我不走。
我跟我媽說:“都什么年代了?您不能總把我們揣兜里捂著。我在家,讓年輕人出去闖闖,不好嗎?”
我爸憋了很久,瞄眼我媽,一錘定音:“放老二走吧。”
我濕了眼眶,說:“是龍,在哪里都飛。是蟲,在哪里都爬。我相信弟弟是條龍!”
那年在廣州,我看到街上車水馬龍,到處是工地,遍地起高樓。空氣里勃發的都是希望和斗志,年輕人走路像踩著風火輪,個個都在奔赴夢想。當時在越秀區的一場招聘會上,我抱著玩的心態投了一份簡歷,沒想到當場被一家文化公司錄取。我掐著錄取通知書心里知道,剛結婚,我走不出來,那么,自己實現不了的夢,讓弟弟來實現吧。
那時我每月工資不高,剛夠養活自己家。我找人借了幾千塊錢給弟弟,把他送上了南下的火車。在站臺上望著火車遠去,我媽那么剛強的人,頭一次流下眼淚。我不敢看我媽,我敢看的,只是每天夜空里的繁星。
弟弟在東北當的兵,從未出過遠門,我何嘗不擔心。走之前我告訴弟弟“錢不夠了給哥打電話,遇到什么事都要跟我說”。我比弟弟大五歲,我帶著他長大的。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我爸電話,慌得不成樣子,說:“你媽急發心梗,快來醫院!”我趕緊跑到醫院見著我媽的時候,我媽剛搶救過來,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說:“你弟弟……”
我爸才告訴我,晚上弟弟給我媽打了個長途電話,磨嘰著想家了。然后我爸瞪眼吼我:“老二沒找到工作,在大街上晃,飯都吃不上了!你怎么不說?”盯著我爸,我說:“明天給老二匯錢,他找到工作之前,我養他。”
把老媽送回家已經是半夜。我在大街上找個電話亭給弟弟打電話。我知道弟弟跟他新認識的一個南方朋友李俊華,也是一名退伍兵,合租了一間頂樓的閣樓,樓下門衛有公用電話。
我在電話里把弟弟好頓訓。我說:“你曾經是一名軍人,要有種!什么時候你能說出一句話:哥,廣州不適合我,我不是那塊料。承認自己是孬種,我就讓你回來!”
弟弟在電話里哽咽了,說:“哥,前晚一覺醒來,我和俊華看見了星星,以為是做夢,我倆互相掐一把才清醒,真的是看見了星星——閣樓房蓋漏個大窟窿,星星都瞅見我倆了。”
我心里一痛。想笑,頓了頓,還是笑了:“嘿嘿,不行換個房子,哥再給你錢。”弟弟說:“不換,就這么住著吧。房東說了,以前凡是住過這個閣樓的人,最后都成了大老板,是真的。”
我笑了:“行,沒給當兵的丟臉,像個爺們兒。”弟弟說:“放心吧,哥,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衛國是我好大哥,他比我拼,比我有膽識,我要跟著他創業。”
從那以后,弟弟養成一個習慣,給爸媽打電話從來報喜不報憂,一直到多年后的今天。現在,弟弟升任一家酒業集團的銷售經理。前年,他把爸媽接去了廣州,可是爸媽在那住不慣,就當起了候鳥,南北飛。
有一天在東北家里,我媽跟我說:“公司酒賣得老好了,可人也太累啦,總經理李俊華和你弟弟每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創業是好,可太不容易了。像你這樣安安穩穩的,不也挺好嗎?何苦去掙命?”
我正在讀著三毛的一首詩。起身去酒柜打開一瓶弟弟捎來的醬香酒,陶醉一會兒,不想回答老媽這個問題。我聳聳肩,溜回臥室,把三毛的這首《遠方》發給了弟弟:
“常常/我跟自己說/到底遠方是什么東西/然后我聽見自己的回答/說遠方是你這一生/現在/最渴望的東西/就是自由。
很遠很遠的/一種像空氣一樣的自由/在那個時候開始/我發覺/我一點一點脫去了束縛我生命的/一切不需要的東西/在那個時候/海角天涯/只要我心里想到/我就可以去。
現在自由/終于在這個時候到來了/遠方有多遠/請你/請你告訴我/到天涯/到海角/算不算遠/問一問你的心/只要它答應/沒有地方是到不了的/那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