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不落斷黃梅

一

整整一個上午，我都處在一種心神不寧的情緒里，總感覺哪里出了問題，或者說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思前想后，卻又找不出那莫名的不安來源于何處。

“相信第六感嗎？今天有種特別不好的感覺。”我眼神空洞，盯著天花板，問同室劉爽，又像自言自語。報社辦公室共三人，寡言少語、做事直接了當的主任莊大慶隔壁單獨一間，我和劉爽合一室。我們各管一攤事，她負責編制各種臺賬、撰寫匯報資料，應付名目繁多的考核、檢查。我負責其他。

“別疑神疑鬼了，都是天氣鬧的，你看這云層越來越低，下午恐憋不住要來一場雨了。”劉爽把埋在電腦里的頭抬起來，用手推了推粉色鏡架的眼鏡，斜睨了一眼局促不安的我，指著窗外說。

我明白她指的是梅雨。入梅已第七天了，前六天雨水全勤，幾乎沒停過，昨天休息了一天，煩躁的空氣里積聚了足夠多的冷熱空氣摩擦的結晶，氣壓低得讓人憋悶。這樣的不適往往需要一場痛快淋漓的雨水來消解。這段時間，長江中下游地區成了氣候沖突的戰場，南下的冷空氣和北上的暖濕氣流在此迎頭相撞，拉鋸對峙，誰也不服誰，進而形成了一條穩定的降雨帶。

“就像女人的經期，一年中總有那么一段時間讓人不爽，”這是幾個閨蜜給梅雨打的不太正經的比喻。

“不是這原因，就是覺得有什么地方出了紕漏。”我無可奈何地回道，手上的筆繞著拇指轉了三圈，“啪”，掉落在辦公桌上。

整個上午，我都處在苦思又不得其解的自我較勁中，一事無成，直到中午回到家里，才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調休在家的丈夫告訴我，雪碧不見了。雪碧是我們養的一只蘆花色的貓，在我家四年了。這樣說其實不確切，應該是三年半樣子，因為它每天都要到外面玩上三個小時才肯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吃足貓糧，然后四腳朝天地躺在它認為自己領地的任何地方。

丈夫說雪碧早上放出去的，還沒回來，小區里都找遍了。我家雪碧一般不用去找，玩爽了自會回家，因為它只吃我們給買的那種貓糧，餓了就得回家討吃的。它認得回家的路。

“時間有點久了，不會出什么問題吧？”我嘴里說得淡淡然，心里卻有點焦慮。哪個點出去，哪個點回家，幾年了，雪碧每天都卡得很準，像似自帶生物鐘，今天已超時兩個多小時了，不會無緣無故的。我隱約有了不好的預感。

吃罷中飯，外面果然下起了雨，我們顧不上收拾飯桌和灶臺上的一片狼藉，打了把雨傘沖了出去。我和丈夫尋遍小區的角角落落，邊走邊呼喊著雪碧的名字。我們期望著那團靈動的“蘆花”像往常一樣扭動著腰肢，聞聲從停在路邊的汽車底下爬出來，從小花園的冬青樹叢中躍出來，纏住我們的腳。然而此刻，一切都沒發生，回應我們的只有嘩嘩的雨聲，以及不時飄下的被雨點打落的梧桐樹葉。

“在家把門開條縫，雪碧隨時都可能回家的。”下午臨上班時，我叮囑丈夫。

寵物養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上的牽絆。我很自然地把上午的情緒波動歸咎于雪碧的失聯，我相信是雪碧發出的信號擾動了我的腦神經波。

二

意識到自以為是的答案大錯特錯時已過下午三點，我徹底喪失了糾錯時機。

下午三點，當劉爽問起我顏總去向時，我下意失地翻開手機里和顏總的微信聯絡。直到此刻，我才猛覺上午的心緒失常是那般強烈，決不是跑丟了一只貓帶來的沖擊能夠比擬。微信上，我發給顏總的通知是“下午二點半，各單位一把手到市政府會展中心參加全市作風建設大會”。顏總是報社總編輯，平時各種會議，單位一般派個分管副總編或辦公室人員出席，這次市委辦點名要求一把手參加，我不敢怠慢，特地在后面又加發了七個字：“要求一把手參會”，以示重要，誰料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鬼使神差地把市委辦通知上的開會時間“二點鐘”寫成了 “二點半”。

我立刻慌亂起來，瞬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市委近來重抓會場紀律，每次重要會議都給每位參會者做臺牌，人牌對應，驗明正身，誰缺席、遲到、不認真聽會，一目了然。還有行風辦派人現場拍照取證，前段時間就有幾個老油條或缺席或開會時打瞌睡被抓了現形，公開通報不說，還問了責。今天顏總撞到槍口上了，原因卻是我通知錯了時間！

后悔、懊喪，甚至有些悲涼。上午第六感涌上時為何沒翻看一下微信，復核一下通知，而是輕而易舉地擱置了心頭的疑問；下午上班后為何沒把要做的工作再梳理一遍，而是輕易相信了雪碧的失蹤就是上午心神不寧的答案。現在，一切都晚了。

真正的答案找到，卻再無通常的釋然。我神經緊繃，在沮喪和懊悔中等待著那個必然要來的爆發點。到時我如何解釋？我無法自圓其說，找不到任何借口。而現在，我也做不到厚著臉皮向正在開會的顏總坦白過錯，更沒有勇氣用向旁人（比如劉爽）倒倒苦水來尋得些安慰，只能像傻子一樣盲目地等待，感受著靴子落地前的煎熬。

窗外的雨大了起來，大樓前的一塊凹地很快擴大了水域，“嘩嘩”的雨聲掩蓋了我的慌亂。這外面的雨也下得荒腔走板了，在我的認知里，梅雨是有自己的節奏和腔調的，它沒有盛夏雷陣雨那般猛烈，不似秋雨之綿長，更無春雨飄飄灑灑的詩情畫意，它應是雨點細微，斷斷續續，欲罷還休，像個怨婦自言自語、神神叨叨。

預期的急風暴雨遲遲沒有出現，到了下班時間也沒人把我叫去問話。同事一個個從面前經過，無人和我搭話，甚至潦草地點個頭給個笑臉的都沒有！都知道我引發的這起烏龍事了嗎？是行風辦的反饋過來了嗎？作為報社辦公室人員的我為何沒接到任何通知？我腦袋發懵，理不出個頭緒。

算了，不去想了，你不可控制的結果再想也無濟于事。回家去，無論什么后果，明天自會見分曉。

三

回到家，見丈夫手里捏著網上買來的牽貓繩，坐在沙發上發呆。

“貓沒回家？”

“沒！”

我看了看，廚房里、灶臺上清清爽爽，鍋里碗里都空著，沒一絲熱氣。“不管怎樣，飯還是要吃的。”我嘆口氣，帶上圍裙，在廚房里忙了起來。

我做了最壞的打算：雪碧可能不會回家了。

一天不見，我就開始懷念起雪碧來。我家雪碧是個美貓，連頭搭尾近一米長，尤其那條尾巴，又粗又白，長度和它的身體差不多，那搖著尾巴走路的樣子，像極了扭腰擺胯晃臀的妙齡女郎，媚態十足。然它卻是公的，而且野得很，在外面爬樹抓鳥不輸任何一只野貓。據鄰居描述，雪碧抓鳥很有一套，它會躲在大樹根部背鳥一側，身子緊伏于地，頭微微昂起，前爪不停地調整著姿勢，眼神專注，神似百米賽道上四爪著地等待發令槍響的運動員。待地上覓食的鳥走進它的攻擊范圍（大約三米），它便一躍而起，往往一擊命中。雪碧制伏了鳥不會吃它，而是把它放在面前玩耍，鳥不動，它也不動；鳥一動，便猛撲上去，再次抓住，如此這般，直到那鳥氣絕身亡。對于鄰居的描述，我半信半疑，但有幾次，我看到了很恑異的場面：雪碧在小區花園里展示它妖艷步態時，遭到了在小區梧桐樹上定居的一群珠頸斑鳩的攻擊。那群珠頸斑鳩先在雪碧頭頂上盤旋，突然間像得了某種指令，組成一字長蛇陣輪番俯沖下來，撲向地上雪碧，嚇得雪碧迅捷地鉆到汽車底下……這場面讓我想到了電影里看到的日本軍機轟炸美國珍珠港的橋段。

對于珠頸斑鳩的不尋常之舉，我把它理解為同類的復仇。這印證了鄰居的描述，當時只是感到不可思議，如今雪碧失蹤，我自然聯想到是否與這群報仇心切的珠頸斑鳩有關？

我不敢想象，這也太離奇了。

離奇嗎？有時真實的生活遠比小說精彩，也更離奇！一個月前，因為對月獎的考核方式有異議，我在顏總的辦公室里與之發生了點爭執。其實也算不得爭執，沒有面紅耳赤，沒有大呼小叫，只是當著他的面明確表達了我的不滿。至于“兔子急了也咬人”的說法，那是我和同事閑聊時隨口說的。有時情緒到了，你不說點狠話，自己泄了勁似的，讓人看不起。在外面總得要點尊嚴，但在顏總辦公室我絕對沒說過這句話。然而剛一個月，我就人為地讓顏總在風頭上違反了會場紀律，這算不算事實上的“兔子咬人”？

對顏總，我并無惡感，甚至是有些喜歡的。他不像某些領導，爬到一定位置就要打打官腔，裝出付深不可測的樣子，而是平易近人的，甚至還經常和下屬開開玩笑。他那特別的發型也讓人少了幾分上下級之間應有的距離感和嚴肅感。他謝頂，而且謝得……怎么說呢，也許用有點古怪比較貼切。一般謝頂的，邊上的毛發往往也稀疏，而他正相反，中央寸草不生，邊上卻是毛發旺盛。后來顏總靈機一動，故意讓邊上的頭發長長些，往中間梳，蓋往腦頂的那片荒地。顏總自嘲，說這是地方支持中央。

可即便我與他關系融洽（上次的爭執對事不對人，并不妨礙我對他的好感），也絲毫不會減輕因我的失誤帶給他的傷害，況且，他或許還不認可我對失誤主觀上的無加害推論。

不是到家了就不想不說單位里的事嗎！這是我和丈夫的婚前約定，家里只談家事，職場上的傾軋、內卷、爭寵、潛規則等一地雞毛，各掃門前雪，一律不得踏進家門。我強迫思路回歸柴米油鹽。

四

第二天上班路上，我那輛八成新的尼桑走得很慢，似乎也比以往沉重了許多。我希望固定的上班線路上，七個路口都遇紅燈，有一點堵車更好。偏偏，今天遇上個綠波路段，一路順暢。

“邪門了”，我不情愿地加了點油門，暗暗罵了聲。

停好車，我從單位停車場走向四十米開外的報社辦公樓，一路上目不斜視，生怕與同事的目光相撞。

雨停了，天氣又憋悶起來，空氣里彌漫著水分子，仿佛憑空抓一把就能捏出水來，還沒走進辦公樓，原本光滑的皮膚就變得汗膩膩的。

我想好了，等會顏總叫我去問話時，搶先把自己狠批一頓，把問題往嚴重里說，態度誠懇，痛心疾首，拿出恨不得判自己死刑的謝罪態度。見我自責成這樣，他還會惱羞成怒地遷怒于我甚至懲罰于我嗎？

我沒有等來實施計劃的機會，整個上午，除財務室叫我去填了張表格、黨辦叫去拿份材料，無人讓我過去問話，連平時話癆的劉爽也是難得的安靜，埋頭做自己的事，甚至對我困獸般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熟視無睹。

這是怎啦！越是引而不發，越讓人抓狂。我知道身上綁了炸彈，啟動的定時器在嘀嗒作響，卻遲遲不爆炸，那種心驚肉跳的等待最讓人崩潰。于是，到了下午上班時，我決定不再被動地等待了，我要自己扣動俄羅斯輪盤賭的扳機，要么安全，要么粉身碎骨。

“顏總，不見你在單位，在外面嗎？”我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在微信里給顏總發出幾個字。

隔了十來分鐘，我聽到手機里叮咚一聲。盡管我做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理準備，點開微信時還是心情沉重。點開了，我心情更沉重了，只見上面回我八個字：都是你們干的好事。

我迅速按黑了手機屏，放進抽屜，擰緊鑰匙。我是要切斷與手機的聯系，還是切斷與顏總的聯系？我說不清，做出這樣的舉動完全是下意識的。那八字回復既明明白白，又模棱兩可；既義憤填膺，又暗藏幽怨，之前預想了十多種可能的回復，無一押中。

難道市里的處理已到位？為何不見通報出來？我突然意識到，此次由我造成的后果可能遠不是通報批評那樣簡單。市委宣傳部近期退休個副部長，空出來的位置擬由同在宣傳口的顏總兼任，這已是公開的秘密，在這節骨眼上，任何一個哪怕微小的差錯都有可能使正常的流程節外生枝，甚至流產。

我兩眼一黑，差點暈倒。劉爽見狀吃了一驚：“臉色這么難看，病了嗎？”

我伏在桌子上，把頭埋進臂彎里：“有點低血糖，沒事，穩穩神就行。”

五

我不知道如何開車回的家，一路上，腦子完全不在道路交通上。回到小區，停好車子，我開始懷疑路上是否闖了紅燈。從不喝酒的我感受到了酒后駕駛的迷糊勁。

回到小區，我的思維又切換到了雪碧身上。嚴格執行的婚前約定，讓我養成了這個習慣：思隨景走，到哪里想哪里事，比如，剛才還沉浸在單位里的那樁烏龍上，車子一轉進小區，馬上又擔憂起雪碧的命運來。

以往，只要我的車在小區的露天車位上一停，雪碧如在外面，便會從不知什么地方竄出來，蹲在車門口等我下來；如在家里，便會從廚房的鋼管窗柵的縫隙里探出腦袋（我停車的動靜再小，它也會瞬時感受到，像是我倆有心靈感應），“喵喵”叫著，好像在說，看見你了，主人。

今天這兩種情況都沒發生。心中僅存的希望在一點點熄滅，我知道，那呆萌的眼神、靈動的身姿正漸漸遠去。沒有預想的悲傷，只是有點愧疚。雪碧四歲不到，相當于人三十歲樣子，正值青春年華，而我們卻武斷地替它做主，割了命根，讓它永遠失去了追逐異性的權利。

這能怪我們嗎？！不是雪碧自己沖動和魯莽而付出的代價嗎？

去年春季，三歲不到的雪碧和一只黑色的野貓爭搶小區里惟一一只?貓的交配權，兩貓大戰一百回合不分勝負。當傷痕累累的雪碧回到家中，我們吃了一驚，它的毛發上血跡斑斑，步態也有些踉蹌。我們用碘伏為它擦了傷口，把它關進鐵籠里強制休息。籠里的雪碧仍不安穩，不停地轉著圈，豎起尾巴掃過鐵籠的柵欄，像個斗士。

照說貓有九條命，那點小傷理應無大礙。然而我們還是輕視了野貓的威力，幾天后，雪碧的傷口化膿。在寵物醫院，獸醫為它打了麻藥，逐一清創，幾處大的傷口還縫了針。獸醫說，這貓好斗是長在骨子里的，且性欲極強，何不趁麻藥還沒過勁，把它那個一并割了，一勞永逸？我們聽了覺得有理，便倉促地替它作了主。

難道雪碧有人的感性，對我們當時的自私決定感到憤怒，故而一去不歸？

是夜，做了一夢，夢里聽見有“喵喵”的叫聲。外面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那叫聲若隱若現。我帶了把雨傘開門來到底層樓梯口。借著昏黃的路燈，我看到一只灰白色的大貓正蹣跚著朝我走來，它三條腿交替行進，一條后腿耷拉著、被拖拽著，尾巴也垂向地面。它在雨里艱難前行，離我越來越近。閃電劃破夜空的雨幕，我看清了，正是我家雪碧。它也看到了我，叫聲更大了。我忽然間聽得懂了貓語，像有了特異功能。我聽見它在說：“本來好端端的扒在汽車底下，那車毫無癥狀地突然啟動，壓著了后腿。”“那輛車？”我問。“那輛天藍色的尼桑，車牌尾號386。”“天哪，那是我的車！這不可能，我停車后就沒啟動過。”“不是今天，大前天壓的”。雪碧急速地轉動著明顯消瘦了的頭，毛發上的水珠飛濺。這時，又一個閃電照亮夜空。我睜大了眼睛，這哪是什么雪碧，分明就是顏總？！落湯雞似的他站在雨里，原本遮蓋頂上頭皮的長發被雨水滑稽地沖到了兩旁，蓋住了耳朵。他一條腿瘸著，歪斜著身子，眼神穿過雨幕死死盯著我。

我嚇醒了。外面果真電閃雷鳴。

六

早上起來，艷陽高照。連續幾天的陰雨天氣，家里的衣服、家具都散發著霉味。驀一見久違的日頭，我竟有些莫名的感動。我把掛在陽臺掛衣桿上已陰干還未陰干的衣服都掛到窗外的晾衣架上，再把家里大窗小窗統統打開，席子、被子全部拿到全封閉的曬被架上，就差把自己也掛到外面了。我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曬到陽光下，消消毒，沖沖積郁的霉氣。

丈夫說：“別都拿出去，干透了的就放屋里。黃梅天，孩子臉，別看現在陽光明媚，那雨說來就會來。這手機上天氣預報里說上午下雨的概率為46%。都淋了，穿啥？”

“我不管，沒和太陽打過照面，干了也是黏乎乎的，穿著不舒服。我今天就賭一把！”

我竟然說要賭一把！這可不是我的性格。以往的我謹小慎微，瞻前顧后，沒有十足的把握決不染指。今天卻要冒著無衣可穿的風險，賭他一上午的晴天！究竟是什么原因讓自己性情大變？我說不上，又覺得什么都明白。

今天是星期五，我做好了那事仍難見分曉、懸念留到下周的思想準備。我不再把自己弄得像個偵探，苦心孤詣地設想著各種結局，或徒勞地從別人的臉上、言語中覓尋蛛絲馬跡，而像個定了刑的囚犯，從意識上放棄了抗爭，靜靜地等待著那個不可避免的結果。

該來的終究會來，上午十點半，顏總打來內部電話，讓我到他辦公室去一下。我從座椅上立起身來，拉了拉衣擺，用手彈了彈純白色的亞麻材質的裙裝和褲子（其實上面沒有灰塵），把眼鏡摘下來，用紙巾擦了擦鏡片，再鄭重其事地戴上。

“這么正式，要去見個大人物？”劉爽見狀打趣地說。

“不，上刑場！”我沖她微微一笑，做了個悲壯的表情，邁步出了辦公室的門。

我在七樓，總編室在十樓。我決定不乘電梯，從消防通道步行上去。前面設計好的應對策略我統統放棄，只想憑本性去面對，像上次那樣“吵”上一架也無妨。總之，我做好了承受最壞后果的心理準備。

顏總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我敲了敲，輕輕推開。顏總站在辦公桌里，正整理著攤了一桌的資料。

“小周，坐。稍等下，我把帶回的資料歸歸類。不及時整理好，后面肯定找不著。”他指了指靠墻的沙發，臉色輕松，語調平穩。

到底做領導的，心理素質就是好，再大的事也能心平氣和。我暗暗想著，順勢坐到了沙發上。

清理完桌上的資料，顏總把放在桌子邊上一疊雜志上面的兩個紅本拿起，朝我這邊遞了過來：“你和劉爽合作的論文在省縣市報研究會拿了個二等獎，我領來了。”

我站起身，想把手伸過去接住兩個紅本，卻發現僵住了，怎么也舉不起來。

“拿過去啊！怎么，還想要個頒獎儀式？”

我身子似被鞭子抽了下，打了寒戰，方醒悟似的兩手前伸，機械地接過大紅證書。

我說：“顏總，您去省城了啊？”

“是啊，去了三天，縣市報研究會有個研討活動，順便把獎拿了回來。”

“那市里作風建設會議——”

“省里通知來得突然，只好臨時向市委辦請假了。會議文件我叫莊主任拿過來了。怎么？有什么情況嗎？”

“啊，沒有。”我使勁地搖著頭，滿臉堆笑，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顏總，您看外面還是大太陽，我就說上午不會下雨。”說完，轉身奪門而出。余光里，我瞥見顏總手指穿過浮空的毛發，撓了撓光滑的頭頂。

乘電梯，下七樓，回到辦公室，我朝劉爽喊：“劉，看外面還是晴天，上午不會下雨了！”

“三天不落斷黃梅，下午落雨，明天落雨，還在梅雨季。”正在電腦鍵盤上手指飛彈的劉爽顯然被我干擾到了，不滿地朝我使了個白眼。

“三天不落斷黃梅！今天放睛的，可能就是第一天，瞧好了，就要出梅了！”我盯著窗外明晃晃的日頭，對劉爽的不敬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