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的綠色,總能給我帶來難以言喻的快樂。記得童年時,暴雨過后,我喜歡赤足走在大堤上,腳踩在綿軟的黃泥里,那種觸感輕輕撓著心窩,癢癢的。俯身看向堤下,縷縷白云仿若圣潔的仙女下凡,與青青麥苗相互纏繞,在湛藍的蒼穹下悠然翱翔,那一刻,它們仿佛安靜地與我一同分享著這方天地。微風拂過,柳岸隨風搖曳,如淑女的發絲般,在徐徐微風中變幻出千姿百態。
我始終牽掛著那片原生態的故鄉,尤其惦念清明過后,故鄉被綠色籠罩的模樣。我鐘情于春天里青稞與低矮云霧交織的翠色,那是故鄉獨有的色彩。在我的記憶中,河堤外是一瀉千里的泄洪渠,清澈的河水滋養著華北平原。返青時節,畦壟將青青麥苗劃分得整整齊齊,河床低洼處,一條長長的防洪大堤靜靜矗立,堤坡上生長著蒼勁的垂柳。清明節后,一場綿綿細雨悄然眷顧故鄉的土地,含著雨珠的麥苗如同一條鋪開的綠氈,一直延伸到蜿蜒曲折的河堤邊。河流的水汽與泥土的濕氣,在陽光的照耀下,形成縹緲的輕霧,這輕霧被淡綠芽黃的垂柳、粉紅的山桃花分隔開來,構成了一幅絕美的山野春景圖,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記憶里。
唐代王維《田園樂》中“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描繪的意境,無數次在我的腦海中浮現。這片充滿詩意的麥田,是母親承包耕作的土地,更是承載著全家希望的田野。
我生長在無垠的平原,這里沒有高山讓我仰望,也沒有奔騰不息的江河。只有白洋淀濕地分支的河流,溫柔地灌溉著故鄉的每一寸土地。春季,風沙彌漫;雨季,洪水泛濫。為了抵御自然災害,鄉里提倡植樹防沙、抗洪護堤,并根據承包土地的畝數,要求村民在堤壩坡下植樹,樹苗需自行解決。村里的大喇叭不厭其煩地廣播著:“社員同志們注意啦,根據縣林業局通知,要求各鄉鎮村在承包土地的河堤坡種植柳樹,樹苗在鄉育苗站購買,每棵三角錢。”
在故鄉的農舍里,一家人圍坐在火炕上吃早飯。母親端著粥碗,正準備咽下口中的食物,聽到廣播聲后,立馬停下了筷子,靜靜地聽著。夾雜著“嗞啦”聲的廣播在屋內回蕩,弟弟妹妹不理解事情的緊迫性,依舊在一旁嬉戲打鬧,母親用筷子輕輕敲了敲碗沿,示意他們小聲點。我跑到門口,努力分辨著廣播里的雜音,隱約聽清了通知內容。母親聽完后,眉頭緊鎖,顯然在為籌措幾十棵柳苗的錢而發愁。
我的家鄉是重要的白薯產地,春分時節有育白薯苗的習俗。看著惆悵的母親,我忍不住說道:“不行咱自己育柳苗!”這句話瞬間點醒了大家。弟弟接著說:“籬笆墻外的池塘邊,有一棵柳樹,那棵古柳枝干蒼勁,柳絲飄逸。清明的時候,古柳枝條上會冒出泛黃的嫩芽,花序漸漸長出綠色的穗狀,等成熟了,還會飄出像白色絨毛一樣的柳絮。就像馬致遠《江天暮雪》里寫的‘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那些柳絮飄在空中,走在池塘邊就好像走進了云霧里。夏天,我們還常在池塘里洗澡嬉戲呢,‘荷塘月色映湖邊,垂柳風中拂面天’。”母親聽了,臉上的愁云頓時消散了。
當時正值育苗的好時節,說干就干。妹妹把家里的大口水壇刷得干干凈凈,在底部鋪上薄薄的一層泥土。我和弟弟來到古柳樹下,剪下看似干枯、實則富有彈性的枝條,截成一米高左右的小段,讓芽眼朝上。為防止枝條干裂,我們在枝頭頂端涂上油漆,然后斜插進水壇中,埋入少半壇泥土,再把水壇放在溫暖的火炕上,讓它正對著陽光充足的窗戶。我們滿心期待著奇跡的發生,看著水壇里的清水,心里急得像著了火,總想幫柳枝快快長大。有一次我想給水壇里加水,母親趕忙制止我,說:“雖然水面下降了,但不要加生水,不然會影響水質和養分,導致柳枝根系腐爛。”我仔細想想,母親說得確實在理。
清明時節,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灑落在水壇子上。或許是水的滋潤,或許是溫度升高,又或許是陽光的反射,壇面泛著柔和的亮光。我驚喜地發現,斜插在水壇里的柳枝上拱出了微微的芽苞,沒過多久,就長出了細小的嫩葉。
谷雨時節,到了種植柳樹苗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和弟弟來到堤外,把精心培育的柳苗種在濕潤的河堤坡上。我們挖坑、澆水、培土,忙得不亦樂乎。看著多棵小柳苗在堤坡上穩穩扎根,母親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的內心也充滿了喜悅。后來聽母親說,隊長夸贊咱家的柳苗長勢最旺,其他人家的柳苗因為運輸時間長,水分流失風干了,栽下去后大多都枯死了,只有咱家的柳樹一片綠意盎然。
這時,我忽然想起那句諺語: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但我覺得并非如此。在我看來,只有對事物精心規劃、設計、實施和管理,目標才有可能如期達成。
時光飛逝,幾十年過去了。當年那些小柳樹歷經風雨洗禮,如今已長成參天大樹。每次回老家,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朝堤岸望去。哲學家阿德勒曾說,人類對生命創造力的探索,引發出個體心理學。人們對成功的渴望,正體現出生命的創造力,而這種創造力以達成目標為終極目的。望著這片與我沒有血緣關系的柳林,我不僅收獲了滿眼綠色帶來的滿足感,而且心中更是感慨萬千。母親當年為了省下幾塊錢想出的辦法,竟然與鄉政府的堤岸防護要求不謀而合,最終實現了護堤的目標。
《新柳》詩云:“柳條百尺拂銀塘,且莫深青只淺黃。未必柳條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長。”故鄉的水土孕育了這片柳林,也養育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