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半一過,街道立刻擁擠忙碌起來。難怕眼前這個雙向十車道的寬大馬路,也被南北東西穿行的車流塞得滿滿當當。車流中有一輛新的白車,正在靠左行駛,并且逢左必轉。這輛車上坐著的是謝聰,他剛拿到了駕照,正在把剛提的新車開回家的路上。
從4S店的輔路左拐出來,就上了東四大街。左轉,進入北學林路,接著左轉,看見了北新水立交N1入口的牌子,上立交橋,再從第一個出口下來……繼續左轉,進入東四大街,左邊的小岔路拐進去,就是他的家玉林小區。
是的,他就住在離4S店兩三百米遠的位置,如果右轉出來,只要幾分鐘就能到家,但是他這一趟花了三十多分鐘,算是在晚高峰的市中心兜風了。他不右轉,右轉太危險。
他把車在線內停好,左右居中,前面多空出一些,以防被調頭的車剮蹭,后視鏡已自動收起,但仍需檢查一番,車門車窗確認關好,接著他要再繞車一周,并依次檢查四個輪胎的氣壓情況。全都完成,他才邁開腿往家走。可是,剛一轉身,他就覺得,車窗已經大開,車門也只是掩上,其實沒關緊,輕輕一拉就能開,后視鏡和車頭全都伸出來一大截,已經就被剮蹭出許多凹痕。他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來,趕緊轉身,回頭一看,沒事,車還是完好的。他再次轉身往家走去。沒走兩步,又不放心,回頭看看,沒事。又走兩步,還不放心,再回頭看看,還是沒事。進了1單元,鐵門剛在身后合上,又覺得不放心,又回頭,隔著柵欄,再看一眼,確實沒事,這才終于放心,拐過電梯,他單手推開旁邊的小門,上了樓。
他就住在二樓,確實沒必要等電梯。不過像這種老式小區,樓間距都不是很寬,要是樓層高一些,光照也會好一點。但是當時買這房子時,他堅持要選低樓層,說是著火地震逃生怎么都更安全,妻子也拗不過他,就這樣住了十年。
他不太會做飯,今晚搗鼓著煮了一碗面條,沒什么菜,他就著冰箱里能找到的醬菜,挖一勺豬油,面湯里攪一攪,吸吸溜溜地吃著。家里很安靜,他能聽見自己的一呼一吸,覺得煩躁,干脆站起身來,端著飯碗,邊吃邊在家里溜達。
廚房沒什么可看的,這里也不是他的戰場。純白的瓷磚、鋁合金的兩眼灶具、灰白和青花的碗碟、鐵鍋、砂鍋、蒸架,都是些他看得慣信得過的物品。
轉過身來,他忽然注意到了水池下的那兩扇柜門,記憶里似乎從來沒打開過,他突然好奇了起來。一條縫先被緩緩拉開,死白的燈光斜斜地射進去,他首先看到一疊純白的桌布。他用筷子頭挑開,發現下面竟然蓋著一個紙箱,箱子下面還墊著幾張舊報紙。
他放下碗筷,準備把這箱子搬出來看看。剛準備伸手,又縮回,換成一只手指,先輕掃一下,拿到眼前,仔細看一看,再搓一搓,才用雙手把它端出來。
這紙盒子不輕,一打開,竟然又是布,他不知道是否又是桌布,只是這一疊,卻是花花綠綠的,還掛著像水晶一樣的吊墜,他確認從沒在家里見過這號物品。再往下翻,是一個粉色的塑料收納盒。這個盒子兩邊有絆扣,一只手還打不開,他只能又把它端出來。
這塑料盒挺重,揭開蓋,果然裝得滿滿當當。最上面的是幾塊浮雕花紋的瓷磚,粉的、綠的、紫的,一小塊斜紋路的木板片貼著”樣品“兩個字,一個黃銅的小壺,壺嘴又細又長,像根大鵝的脖子,還有一些卡通或是蕾絲圖案的碗碟餐具。再往下翻,一個還沒拆封的三明治機,包裝圖上畫著個頭頂蝴蝶結的貓臉形狀。這些東西沒有一樣他曾在家里見過,要是見到……嘖,華而不實,浪費。
他暫時沒想到怎么處置這些,就先還原吧。等他直起身來,碗涼了,面條也坨在一起,干脆不吃了。把碗洗完,他又想起了白車,趕忙跑到陽臺,擦著褲子和衣服的邊,擠過去,再看一眼,車子還是原樣,他放下心來。陽臺上掛滿了很多早就曬干的衣服,他還是不想收,這原本就不是他的工作。不過十幾件衣服并排掛著,確實是太擠了,而且這陽臺本來已經沒什么陽光了。想起陽光,他就又記起她以前是多么喜歡擺弄那些花花草草。不過都沒用,只有喜陰的抗寒的,才能在這個陽臺活下去。
差不多也十點了,他刷了一會手機,就準備去洗澡了。浴室的鏡柜是當時妻子竭力要的,現在推拉都有些卡頓,一點都不經用,要他說,就應該買那種三層的不銹鋼架子,什么都能放,還不用開開關關的,那么費事。他雙手用蠻力,泄憤似地拉開鏡柜的門,里面的東西也被震得晃三晃。五個隔層連一半都沒放滿。他用最上面的兩層,妻子只在最下面的一層,貼著門邊放了四分之一的空間,其中還有兩個是新牙膏。他合上門,對著鏡子里的臉,刷牙、洗臉、刮胡子……
”這個多好看,我們選這個鏡柜好不好“
”不實用,哪有那么多東西要放“
”有啊有啊,我要放我的護膚品、化妝品、香水、發夾……對了,我還要放個香薰進去,這樣我們每次打開都能聞到香味……你也可以放你的東西,我就大方地賞你一層吧“
手上的動作沒停,思緒卻飄遠了,一絲刮刀的痛把他從那張笑臉的對面拉了回來。他不敢停下,沖澡,換睡衣,拉被腳,然后他決定再去看一眼白車。
妻子是在兩個月前車禍走的。他在錄像上看到,當時她正在直行,被一輛急速右轉過來的貨車撞擊。警察局那個小伙子說第一撞擊點落在駕駛位,當場不治身亡的時候,他只看見小伙子的嘴唇上起了一個泡,兩瓣嘴唇卻仍動個不停地摩擦著那個泡。
后來的事他都不記得了,兩天里他都沒有合眼。第三天天剛亮,他就去了郊區的駕校,報了一個全托管的班,吃住都在那里,白天學車,晚上住在四人間的宿舍里。
他趴在窗邊,在樓宇的縫隙里,盡量把目光投遠,他仍不想回到那張一個人的床上,但還是能感覺到對面幾棟的燈光越來越少了。
他最終還是需要躺下,也許是入睡前的那一瞬,周身放松,放在胸前的手臂滾落了下來,徑直撞向了那冰冷的、平整的左邊,他心一驚然后又揪起來了。
那所有屬于她,屬于他的妻子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