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痕

姐姐電話里興奮地說，你猜我昨天遇到誰了，姜露思索著說出幾個名字，她都說不對，在姜露想放棄猜測的時候，姐姐說李潔啊。我們聊了一會，還加了微信呢。須臾間姜露如同有一道閃電從電話那頭傳過來擊中了身體。這就預示著，失聯(lián)了二十幾年的李潔，終于有了消息。姜露迫切地問姐姐，李潔問我沒？姐姐沒有回答。姜露的眼睛立刻漾出一層薄霧，她咬著嘴唇，把頭扭向了窗外。天上，朵朵白云流動著，像是互相牽著手在跑。姜露眼前，李潔又出現(xiàn)了，像以往一樣，這二十幾年間，她就死死記著那段屬于她們兩個的美好時光。姜露拿出用一塊絲綢包裹著的照片，這是她倆唯一的紀念，就這么端詳著，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內(nèi)心掙扎著，給不給李潔打個電話呢？

初中時，姜露每天都跟李潔一起上學放學，如同家與學校之間多出的兩只燕子。同一張桌的她們，瞪著大眼睛聽老師講課，不懂的互相研究。本就是一個村子，又是一個班的同學總顯得比別人近些更近些。想起來，姜露的心就被甜了一下，那個高高大大的自己和瘦得比她矮了一頭的李潔就晃在眼前。

姜露家在村東頭，李潔家在村西頭，那一段路，姜露不知走過了多少回，踏上去李潔家的路，她的眼中閃爍著光芒，笑容總是無法抑制。每天，她都懷著迫切想見到李潔的感覺，從家里急匆匆地往李潔家里趕，叫上她，再一起趕往兩公里外的學校。她不知道，李潔在家等她的時候，是不是也像她一樣，她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夏天，她們會拿著幾個洗好的西紅柿，或黃瓜，蹦跳著，塞進對方的手里。瞬間，兩個人的小嘴就生動起來，沒有時間去感覺那幾公里的長度。秋天，甜桿兒長成了，撅上幾段，都會把最甜的部分讓給對方。那時初中的學校沒有食堂，冬天就吃兩頓飯，書包里裝的就不僅有書，還有炒好了的苞米花、黃豆、瓜籽兒，中午餓了，要吃些零食來填填肚子。這些，都屬于她們倆的，她們之間，東西都是共有的，從不分你我。姜露家開食雜店，好吃的也多，她總是臨走前貓著小腰到柜臺里偷上幾把帶給李潔。看著李潔吃，她別提多高興了。冬天課堂上要燒火爐子，同學們輪番帶柴，每次她倆都搶著背那一小捆柴，供給班級的鐵爐子。放學了，姜露和李潔說著悄悄話，走著走著，兩個人便粘成了一個影子。今天發(fā)生了哪些新鮮事，哪個男生有點傻，哪個女生就知道美，臉上擦得鬼一樣白，哪個男生帥氣學習又好，倆人的意見或者看法，奇了怪的總是那么一致。

姜露是羨慕李潔的，家里的活兒再多，她爸媽也舍不得讓她干，頂多偶爾讓她放放鴨鵝。就這么一個閨女，寶貝一樣的疼愛著。而姜露家恰恰相反，家里全是女孩，爹媽總是把她當男孩子使喚，她也不想讓老人感覺到?jīng)]有男孩的煩惱，所以努力又加倍地學著男孩子的樣子，多干一些農(nóng)活。就是在這樣苦甜交織的日子里，兩個人在親情暖暖的小窩窩里長大了，雖不知未來會是個什么樣子，但期待總是那么美好。

初中畢業(yè)那年，中考的成績還未公布，充滿等待和不安的一個夏日，姜露家門前那片一道之隔的李潔家的菜地里，閃出一個男生熟悉的身影。姜露仔細看了看，咦，那不是班里的傻大個兒嗎？這是她和李潔私下給這名男生起的綽號，有一段時間，她倆天天放學罵他，李潔罵得比她還兇。這傻大個兒，人高馬大的，嘴并不笨，嘮嘮叨叨的，總往女生跟前兒湊合。李潔說他，長個傻面，看著還埋汰。他的臉總像沒洗過，黑得有些牙磣，到了身邊，有一股說不清的味道。記得有一次，他把生爐子戴的手套，塞進了姜露的桌堂，弄得書包都臟了。姜露一直認為他是故意的。姜露立刻閃現(xiàn)出好幾個念頭，每一個都被自己否定了，又建起一個，又否定，再建起。正在她愣在那里，思索著，路過的鄰家兩個嬸子說，看，人家李潔自己處的對象來幫著澆菜地了，這大高個子，干活肯定是把好手。姜露一聽，簡直就要暈過去了，那么多的念頭，唯獨沒有考慮過這個，怎么可能，李潔和她天天在一起，哪有多余的時間和那傻大個兒談戀愛，她倆通過什么手段避開我的呢？況且李潔比她還討厭他的。那一夜，姜露徹夜未眠，實在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她想，明天見到李潔，定要好好問問，看她怎樣跟自己解釋。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姜露寢食難安，她找了幾次李潔，卻總也找不到，估計也是李潔在逃避吧。

開學了，姜露如愿地考入了高中，過起了住校生活。三十多里的路程，由于交通不便，幾周才能回家一次。不久，聽說李潔就結婚了，和那個傻大個兒。姜露納悶兒，怎么這么快呢，她結婚，怎么可以連我這個閨密都不告訴一聲。姜露的心是憤憤的。她開始分析這幾年她跟李潔的情意，是友情，親情，還是發(fā)小般的那種鄉(xiāng)情，亦或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什么情，反正這情那情，現(xiàn)在看李潔的做法，讓自己都開始懷疑。所有的好像在李潔那都已不復存在。姜露站在村頭，望著李潔的家，還有村頭那棵她跟李潔經(jīng)常依偎著說心里話的老榆樹，淚水慢慢流下來。那一段段路，還有那一段段時光，美好得都有些模糊了。

好多年了，姜露對李潔的突然的斷聯(lián)，感到無比的困惑和不解，她心里的那道盲區(qū)，怎么也過不去。無數(shù)次在學校里給李潔寫信，但每一封都沒有寄出，也不知道往哪里寄。聽說李潔婚后，離開了當?shù)兀チ四睦镆彩潜娬f紛紜，但她父母還在村子里，李潔卻沒有給她留下只言片語。姜露只能把氣裝進這一個個信封里，把那些迷一樣的“不解”壓進心底。一縷陽光照射進來，照在姜露手中的那張發(fā)黃了的照片上。照片一角上的那道折?，清晰成一條有些彎曲的線，淺淺地縫合著那塊像要斷掉了的薄紙上。姜露凝起眉，濕過了已經(jīng)干起來的眼睛，現(xiàn)出一絲憂慮。她想，李潔如今過得還好嗎？正在這時，門鈴響了，姜露打開門接過快遞員遞過的信件，疑慮地拆開，一張和她手里一樣的照片滑落到手間，甚至連一角的折痕都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