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一個叫蛤蟆塘的地方讀同一所師專,我們上學或者放假,乘同一列綠皮火車。那時候上學,總要從家里帶許多東西。我帶的大多都是吃的,她帶的也是吃的。有一次,我幫她拎包,她黑色塑料袋里的東西散落一地,多是女性用品。
此后,我再也不敢去為她拎包。再后來,我們不坐同一列火車了,她故意延后一個車次,身邊多了一個男生。
那段時間,我已經開始寫詩。我把她名字的各種發音用字母代替,以贈某字母為題,寫了大量詩歌。有幾首還發表在青年雜志和文學期刊上。師專有文學社,我是一員。后來有本系和不是本系的女生有意接近我,我就給她們看了我寫的詩。她們就疏遠了我。
我的上鋪對我說,你為啥不把詩放到她的課桌里?我說,早晚她會來跟我索要,一定跟我索要(每次我都強調這六個字),這才有面,這才高度。
接下來是畢業。我們被分到了同一所高中,教同一學年的語文課,辦公桌面對面,我們像一對談判專家,至于為什么事談判,都不得而知,卻又心照不宣。
因為學歷和教師資格證的要求,我們必須完成本科學業。我們又一起去某師范大學函授。我們共同買票。來來去去,寒暑三載!旅途中,她總是假裝睡覺,我就一直對著她構思詩歌。
忽然有一天她給我和同教研組的老師帶來喜糖,我一下子就欲哭無淚了!因為我一直等她跟我索要詩歌……
我費了很大的勁兒,從一個菜攤那兒要了一個塑料袋,黑色的,把詩一股腦砸進去,壓在辦公桌左側抽屜的最底層。
裝滿文字的黑色塑料袋一鼓一鼓的,嘎吱嘎吱響,里面的文字不停地交流新鮮詞匯。更多的時候,那個黑色塑料袋被各種資料壓著,撲棱撲棱的像蝙蝠。再看看,就感覺那蝙蝠一直在我的夜幕里嘶吼,飛進我的生命,胡亂撞擊著我的目光和其他什么地方。
后來,她有了孩子,是男孩。緊接著,她丈夫不知因為什么原因,不告而別,滑出了她的生活,人間蒸發。她一個人帶著孩子,不怎么說話,終日里神情憂郁,簡約而力所能及地往前活。
因為教師是一個需要終身學習的職業,為了不斷提升品質,那段時間,我們經常一起去外地知名度較高的高中開語文數學研討會或者參加說課大賽,我們又一起坐上火車或者飛機。每次都是她為我訂票,我們座位挨著座位,她一如既往地假裝睡覺,我只能悄然把自己裝扮成護花使者,守護著她和我的詩歌。
后來,她時不時暗自嘆息,開始無端地看著天花板,甚至靠在椅子背上似睡非睡。兩張對向擺放的辦公桌相擁相守,但永遠默不作聲。我深知自己很難替她分擔什么苦楚和重量,我只能選些漢字組成分行的東西,但隨后又被我一一打碎,我越來越感覺,我的那些分行的漢字越來越輕,漸漸消磨了重量。我決定讀書,查資料,看教學視頻,寫教育感悟,爭取多上幾節優質課,我想把自己打磨的好一些,好讓她開心!
這期間,我的同事偷偷跟我說,她在寫詩。
而我,由于教學成績出色,當了教研組長,學年組長,教務主任,直至當上了校長。我搬離了她的辦公室。不停變換辦公室的過程,我都不曾舍棄那個黑色塑料袋。搬動一回,我就與那個黑色塑料袋對峙一回,后來的對峙,我分明聽到了這只蝙蝠的傾述中夾雜著海浪般的喧囂。
往事越來越多,堆滿了記憶。忽然有一天,我不得不戴上花鏡去看那個黑色塑料袋了,暈暈沉沉,感覺這黑色塑料袋在飛,尖銳的翅膀剮蹭著我的經絡和心門。
幾天前她退休了!有位老師告訴我,她要去她兒子家幫兒子帶孫子。
她帶走了鋼化杯,教案和辦公桌里外的各種物件。桌面收拾停當后,一塵不染,像是她從來就沒有來過一樣。
我辦公室隔壁是校務辦公室,新來了一個女大學生,中文系畢業,也喜歡寫詩。
有一天她到我辦公室簽字,臨出門,忽然回頭對我說,您不在辦公室那天,有個新退休的女老師到過你辦公室,手里攥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她在你的辦公室停頓了一會兒,后來就走了。
醫仙
表叔姓馬,自稱籍貫為山東肥城,一生行醫為業。
運用不同的醫學理論和技術治病有中醫和西醫之說,論起醫道高下,就有名醫和庸醫之說,這些說法與表叔不搭邊,盡管表叔在我們那個近乎閉塞的村落里行醫好多年。
晚清名醫馬希麟就生在山東肥城,醫道高深,后人稱之為“醫仙”。表叔深諳拉大旗做虎皮的妙處,一口咬定自己的祖上絕對來自山東肥城,自己被祖上垂青,算是馬希麟附體。
鄉鄰說表叔:得道成仙。
表叔多大年齡,無人知曉。表叔何時成為醫生,更無人考證。
村上年齡最大的人還是聽其老人傳,說很多年前村上來了一支醫療小隊,一個醫生被表叔硬是拽進自己家,強留這位醫生在家里面吃了幾頓飯。醫療小隊回城沒幾天,表叔去遠處買了好多藥品,并且扛回了一個畫著紅十字的大招牌。
栗子色實木老桌,一個聽診器,一大疊處方箋,一本《疑難病癥診療手冊》半遮半掩著,表叔于桌后端坐,亮一臉溫和的笑。
那笑有溫度,甚至燙人。患者都說,有病沒病,都想那笑。
那種笑耐人尋味,只要正在被病痛折磨的患者看到那種笑,心里頓時篤定,不再恐懼,那種笑,像是橫亙在病魔和康健之間的一道防火墻。
七十年代中期,表叔為一老太太治病,誤診了。老太太的兒子是個當官的。
接下來是游斗。再接下來,表嬸領著孩子跟他一夜之間劃清界限,表叔成了孤家寡人。之后,表叔面沉似水,依然端坐在實木桌子后,半夜三更里賣藥。每每來了患者,表叔親自燒水,甚至下廚為患者做飯。
憨憨地笑,十一分的真誠。患者感激涕零。
你能誤診,鬼才信。
行你的醫,俺們上村下屯死都保你。
后來,我央求表叔,要他教我醫術,最終被表叔一口回絕。
表叔說,這世間事,門道萬千,沒個定數。有真東西不一定做好,沒真東西不一定做壞。我這行醫走得是上上道,三分藥,七分笑。
有一天,一個女人領著兩個孩子來治病,兩個孩子病一雙,女人也佝僂著身子止不住地咳嗽。表叔問女人,當家的怎么沒來?
女人說,當家的早就很一個女人跑了。表叔把自己的行李放在實木桌子上,讓女人和兩個孩子住進自己的屋子,對女人說,都先住下,好了再走。接著,細心的表叔又從女人兜里掏出了一瓶百草枯農藥,反復勸女人說,啥時也不能想絕路,況且你還有兩個可憐的孩子。凡事往遠里想,往亮堂里想。
表叔對女人說,這藥錢俺分文不取。
治好了病,表叔包裹了一包藥往外送女人和孩子,女人忽然喊住兩個孩子,讓兩個孩子給表叔跪下,按著兩個孩子的頭一個勁兒催促孩子:叫爹。
三年前,我母親胸部疼,有些怕,去找表叔。表叔漲紅著臉對我母親說,嫂子,俺師傅在省醫院,你還是去省里吧。說完就一筆一劃在處方箋上寫下了地址、姓名和電話。母親給我打了電話,我跟領導請了假,回村里接母親著急忙慌地去了省城。從表叔的面色上看,我母親肯定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疾病,我們一家人都有了不祥的預感。
表叔的師傅給母親診斷一番后告訴母親,神經性疼痛。隨后給母親開了點藥。
母親問,要不要住院?表叔的師傅說住啥院,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小病,說白了,你們這趟省城診療,本身就是花了冤枉錢。我們一家人茫然了。
表叔的師傅說,趕緊去車站買票回家吧。我的診斷沒問題的。
表叔的師傅把我們送到門口時,忽然向我母親問起了表叔的近況,問,他家的食雜店很掙錢吧?母親說,啥食雜店,他開的是診所,掛著紅十字招牌呢。
表叔的師傅瞬間滿臉漲紅,他怎么能開診所?難道他還懂醫道?
母親說,他的醫道高深著吶!你是他師傅,他可是得了你的真傳呢。
表叔的師傅目光游移,連連對我母親擺手說,當年他硬拉我去他家吃了幾頓飯是事實,可是,可是……
從省城回來后,母親身體一直都好,我也放下心來努力工作。
又過了幾年,母親得了一場病,我回鄉下照顧母親。得了空閑,我便找個機會買了煙酒去看表叔。老人家有些發福,紅光滿面,于栗子色實木桌子后端坐,依然是一臉笑,恬淡,率性。問起生活際遇,表叔微微翹起嘴角,憨憨地笑,讓我想起了遠處寺廟里供奉的某尊仙家,神秘,超凡。
鄉鄰們談及表叔,紛紛說:到底是好人啊,積善成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