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誰解其中味”（四章）

謝華，作家、報刊史研究學者。系杭州市富陽區政協委員、紅色報刊史料研學中心館長。300余萬字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政協報》《鴨綠江》《草原》《當代》《現代作家》《廣西文學》《北京文學》《北方文學》《山西文學》《山東文學》《飛天》《山花》等百余家報刊，出版《我心歸處是龍門》《情人卡·橡皮信》《中國紅色報刊史研究》《中國報紙創刊號圖史》等著作20余部。

早梅飄香

一場冬雨過后，紅色報刊史料研學中心門前的梅花，都已流露了蓬勃的生機。不過只在枝上綴著鵝黃色的蓓蕾，并沒有綻出淡雅的寒花。

其實這已是到了暮冬，在江南，這個季節似乎也不應該看到含苞待放的梅花。是因為今年的春信特別展洩得早呢？還是因為寒梅的著花期，沒有一定的時候？問問栽植這株梅樹的人，才知道這是早梅——是一種沖寒早放的奇葩。

也許一般人只知道濃艷的紅梅和嬌柔而高貴的臘梅，而對這種花壇獨步的早梅，卻很生疏。據說早梅喜寒而不喜暖，愛冷靜而不愛繁華。不用說，當眾香成閾是陽春，它早把靑春讓給了滿城的桃李，便是由夏而秋，由秋而至于西風的銷跡，無論晴雨晦明，它也獨甘寂寞，不肯輕以色相示人，一直守候著嚴霜，守候著無邊的寒意，等到風刀雪劍大肆生靈的虛殺時，它卻意外地脫苞而出，綻出了孤高而淡雅的寒花。這時，黃菊初殘，老梅未放，正是一段異常寂寞的日子，而它卻支持了欲斷仍連的花事。這種貢獻，我們可以說不但為花壇生色，同時也解放了苦寒而貧瘠的冬天。

如果說：青蓮是花中君子，菊花是花中隱者，那么這種早梅，無疑地便是花中戰士了。我們看：青蓮所以得享令名，在于它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然而方之早梅不辭冰雪獨堅晚節的精神，顯然有健者與弱者之別。至于菊花，素以“生成傲骨超凡卉，不到霜寒不吐華”而見稱于世，一般說來，雖然格調已高，但三尺雪深猶見素心的寒梅，自然還要略遜一籌。可惜的許多聰明的詩人，只知偏愛青蓮，浪吟黃菊，而對于梅花，最多也不過給紅梅和臘梅留下幾首贊美的小詩，卻完全抹煞了這種尤為難得的早梅，這不能算是一件遺憾的事。

說到梅——當然這已不專指早梅——我的經驗，的確貧乏得很：既沒有到過鄧尉，也沒有消受過庾嶺之春，而僅僅只看見過空山幽澗中獨自開落的野梅，這種野梅，雖然略顯荒疏一點，然而不加粉琢自弄幽香，風致卻翻然動人。只是來訪的人，除非出于有心，否則便一日難得三五，而陪伴著它的，是孤寂，孤寂，永遠的孤寂。除此以外，我又曾在高樓大廈中，看見過許多人工巧制的梅花，有的矮若回龍，有的翩若舞鶴，模樣的確與野梅有些不同。圍觀的人，始而對花贊賞，繼而就花痛飲，終能帶著爛醉，踉蹌地歸去。所好在此，何怪乎有梅皆病，何怪乎過去的詩人反以“天下無正香，天下無正色”而搖頭嘆息呢？

眼前的早梅，同樣地也是龍行鶴姿，幸而還沒有影響到它的生機，已經孕育了鵝花色的蓓蕾。我想縱使是病梅，它也會有招蜂引蝶的時候，我且在它的暗香疏影下，一直消受過明年的初春吧！

梅

隆冬風雪之候，一切花，一切樹，死的死，枯的枯了。惟有梅樹天驕獨立，在那里和風雪作戰，且還開出香馥馥的花來，比了松柏更覺活色生香，精神百倍。所以，以梅花作我國的國花，我以為是最最適當的了。梅本是熱帶的樹，南方如江蘇、浙冮、安徽、江西、廣東、廣西等處，都有生長。既能開花，又能結實，既供觀賞，又合實用，并且不擇土壤，無論沙土黃土山地荒地，全可種植。也不論氣候寒暖，陰陽向背，開花的時候自然開花，結實的時候自然結實，從來不會失期的。花有紅色的，有白色的，有單葉的，有千葉的，另有微帶綠色的一種，稱為綠萼梅。南方的梅，結實的居多，北方有杏梅榆梅，那只會開花而不會結實，但供人們欣賞而已。所結的實，有大有小，江南觀賞梅花最著名的地方：蘇有鄧尉，浙有超山，粵有羅浮。每當花時，游人絡繹。超山有宋梅，膾炙人口，鄧尉產梅之地，稱“香雪海”，也是人所共知。

昔人愛梅，以林和靖為最者，梅妻鶴子，艷稱今古，他的墳墓在西湖孤山，因此山上也滿種梅花，頗有孤芳自賞之致。古今來詩人墨客，詠梅畫梅的極多，好詩好畫好文章，舉不勝舉。兒時讀龔定庵《病梅館記》，至今還瑯瑯上口，在畫中很愛金冬心的作品，古色古香，印象極深。明代有名士張大復，最愛梅花，有《梅花草堂集》，所作筆談，雋永可喜，記梅的文字尤多，如梅云：“庭梅將開，有一枝偃蹇，欲披其上小枝，萼正緊，予不忍。”或云：“宜亟剪以專其氣。童子戲投腴水中，花爛開，碩而圓。澤于木根者，毛嬙西子之人后宮也。曜朝日，煥浮云，設老于江皋，獨存標格耳。嗟夫！”老梅云：“老梅悴悴欲盡，爾尊移玉蝶一株，將易之，予低徊不忍。既數日，條有勾萌，乃植玉蝶于此，剛一步許，意雖萌不悴也。今忽成蔭數花，如雪交枝布，葉中作綠龕，夏雨灑灑，移時不漏。予佇立良久，飄風送濕乃去。”庭梅云：“庭中梅花，為陰雨所勒，半妝輒止。朝來嬌色可喜，花亦爛開如雪，陣陣游蜂，作深夜等篌聲。戲取昨歲贈語，令倩亟雜歌之，命灑再酌。僧孺夸吾山頭萬樹，何如此三尺地一番香雪也？”千葉綠梅云：“梅之品，萼綠者最，然予故未見千葉綠梅也。昨歲正月二十九日，遇于魏孝廣書舍之南，奇香鮮綠，英英逼人，燃燈照之，光態浮瑩。時有吳生構彈；沈生吹簫；李生度曲；予素不解飲酒，競沉醉。今忽一年矣。寒威且輕，梅萼再敷，偶想見其處，以語虛山王維烈，輒寫一幅見投，命兒子掛息舫中，潑調山價賞之，覺香氣馥馥從壁間出，蓋丁未之之日也。”這樣的妙文，真是不厭百回讀的。臘梅是梅的別支，花瓣作黃色，花心有紅有黃，黃心的稱為素心臘梅，較為名貴。張先生也有一段文字，寫得極好，其文如下：“臘梅爛開，浮香直入樓際，小坐綺疏下，暗想海潮庵尺許黃玉，忽爾盈庭，故知物靜則生，自然條暢，雖復數花受敵，不能勝根木之寧息也。頃在婁東，移直水仙一器，又得此花映帶左右，歲事豈不既濟矣乎？”

夏天在成都

因杭州的天氣太熱，不禁讓我想到成都。尤其是想到成都的幾個公園。

人民公園（原為少城公園）在城西，園內林木蔥郁，翠竹搖空，楊槐尤多，還有高不可攀的楠木，湖溪環繞，環境幽靜，的確是可以享受習習涼風的好地方。當年，人民公園里最具有代表性的有鶴鳴茶社、枕流茶園、永聚茶館、濃蔭閣、綠蔭閣、射德會等6家茶館。這幾個茶館各具特色，吸引著不同層次的茶客。永聚茶館，最受富商歡迎，老板們在喝茶之余，一樁樁生意也在這里敲定；射聚會的茶客們，主要是些國術和體育界人士；綠蔭閣的茶客以士紳為主……如今，永聚茶館已于2010年謝客，原址上已種植了很多樹木，改建為綠地供市民休閑。現人民公園的茶館只剩下鶴鳴、少城苑和綠蔭閣等3家。

進得園內，我們找到網紅打卡地——百年老店鶴鳴茶館，這里座無虛席，熱鬧非凡。茶客們，斜坐在竹椅上或看報，或聊天，或品茗，或掏耳朵……好在我們提前訂了位置，埋在藤椅上，一碗茶泡定，友人說：“在這里，你可以從早至晚，閑聊一天，若自己帶有好茶，只要開水就行。”聽了他的說法，友人見我有點詫異，就接著說：“成都是真正的慢生活，在最悠閑的時光里，捧著一壺碗茶，巴適的很。”我也是很好奇，于是就問了店家，在這里喝一天茶要收多少錢？店家說：“如果自己帶茶，每杯白開水10元，實際上我們也只是收取一個座位費。要是常來的茶客，我們的開水就免費了。但是很少有人自帶茶葉的，就是帶來了，也會給我們一些服務費。”

外東灈錦江南岸的望江樓公園是紀念唐代女詩人薛濤的古跡和游覽勝地，這里薈萃了各類佳竹200余種，有斑竹、人面竹、佛肚竹、方竹、雞爪竹、紫竹、綿竹、胡琴竹、麥竹、實心竹等。據說薛濤一生愛竹，后人為紀念薛濤而遍栽。這些名貴竹種，姿態萬千，各有妙趣。人們把這幽篁如海、清趣無窮的園林，譽為“竹的公園”。公園里沿江一帶有三、四家茶館，坐在不見天日的斑竹林下，兩尺高見方的矮茶桌，矮竹椅，坐下去上下腿拐彎成九十度，剛剛合適，全用磁茶碗，來自江西、成都茶房滲茶的技術是極夠勁的，四五個人坐下來，他左手啪的一聲四五個茶盤、茶碗、茶壺就擺現成了，右手茶壺從很高的角度上倒出開水來，嘩嘩出聲，動作輕快不到二十秒鐘，四五碗茶已倒好。在茶館的喧囂聲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人情味。在成都，這種人情味，也鋪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所得到的享受，在別的地方很難企及。

假如你愛吃零食，成都的公園可以給你很大的滿足。入夏以來涼團盛行，還有酥葫荳，臘面蜂桃片，鹽道街酥花牛糖，老陜的回回鍋魁，薛濤豆干，鶴鳴的川北涼粉……名目繁多，夠你消受。

與友人步行于總府路上，這里的美食云集。據說，過去這里屬于成都的新南門外，臨江有一家“竟成園”飯館，設有后園花廳，配以山水盆景，布局小巧玲瓏很是考究。主人陳伯勛，他竭全力培植園中花木，每至午后，游人如織，多市中心的人前往，黃昏偶爾可見青城諸峰，向東龍泉山脈在平原上突出來了。到了夜晚清流上綠影一堆，燈火螢螢，華西壩上大學生群集，香茗之下，清風入懷，玩玩橋牌戲，假大禮堂跳跳舞，耍玩到夜闌人靜才散去。可惜，這樣老字號餐館在1949年之后相繼消失了。雖然，竟成園在1995年于原址再度開業，但也是好景不長，沒幾年就歇業了。

尋跡于杜甫千古絕唱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走進一環路與二環路之間的浣花溪公園，踏上小橋，口中還有詩歌的余香。園中茂密的樹葉，擋住了夏天火熱的太陽，給人們留下一片陰涼。七里香低垂的長廊，擺放著茶桌和茶椅，是一個露天茶鋪。可以坐在這里的小竹凳子上，看浣花溪里成千上萬條不停游弋著的魚兒，亦可以買一袋魚食，隔著籬笆喂魚，真是讓人興奮的事情。

走進四川大學校園，驗證了傳說中的“最美校園”。川大望江校區的環境完全不負所望，郁郁蔥蔥，充滿了青春的氣息。在這里，我感受到了幽靜、花香，數不盡的美好……真想在黃昏時分，臥倒在青翠的草坪里，看蔚藍天邊第一顆晶瑩的亮星出現，倒是最寫意不過的事了。

成都的美，是平靜而活潑的保持了古銅色的調子，無論起居飲食，都在一個統一的情調中。若論氣候，三天伏通常在三十度出頭，最熱也不會超過四十度，入晚受西陲高山氣候影響，甚為涼，如上海早晚海風味一樣。一年中最熱大概只有20多天，但還是比杭州涼爽。去過成都的人，無怪人人都要說成都的氣候太好了。

成都附近五十多公里，有都江堰靈巖山，青城諸山可避暑，百六十公里外有峨嵋山，上山一百二十里，山半四十里萬年寺，九老洞，氣溫下降幾十度，山頭金頂更降至十幾度，炎夏若登山頂，必須穿棉服之類御寒，況且，峨眉山色，以一個秀字還說得完的么？

再說“誰解其中味”

這是江南七月的午后，暑氣正濃，“格美”臺風欲來非來時，倒是對它多了一些企盼，只因它能帶來清涼。

每年臺風即將來臨時，氣象部門都會提前預報，政府有關部門也會做出相關預案。我居住在江南富陽這座小城，已經多年，從來沒有感覺臺風到來會對這座小城有怎樣的破壞力，只因這里群山連綿，能夠阻礙海岸線襲來的風暴。即便南宋詩人?陸游在其詩《大風雨中作》中生動地描述了臺風過境時的情景：“風如拔山怒，雨如決河傾。”富陽也都是安然無恙。

等待清涼的到來，春江第一樓于我，就是能夠臨窗小坐，簡簡單單的一只素杯，一撮春茶，一注清水，一本閑書，任難得吹來的一縷夏風將小樓的木制門窗吹響。

養成一種習慣，也是慢慢梳理心情的一種過程。看著沸騰的水注入在杯中的嫩芽上，它們慢慢舒展自己的豐姿，從下漂浮到上面，然后隨水流旋轉，靜靜地開在杯中。不一會，水漸漸變綠，一縷清香氤氳開來，心情也隨之安靜下來。輕呷一口，頓覺這面積不大的小樓也彌漫著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在面對一杯茶時，常會想起與茶相關的一些人和事來。

我們在當下真實時代里過活，想想自己已到天命之年，幾十年來漂泊很多地方，最后安身于這座千年小城，安心收藏古籍善本，研究一些紅色報刊。坐在春江第一樓里的一隅，想到這座小樓曾留下無數名人的足跡，他們也曾在小樓里喝過一盞盞茶，只是彼時的茶香已隨鸛山的風吹向了遠方。他們是愛讀書的，他們是愛交友的。

我與春江第一樓是什么緣？其實是書緣。收藏古籍文獻，我比較注重名人的善本收藏。因好奇心較重，整理過程中卻發現有很多郁達夫的著作，于是有一種發心，讓先生的著作“回家”。春江第一樓距離郁達夫與兄長郁華為其母建造的松筠別墅不遠，且先生彼時也經常駐足于這座小樓，吟詩吃茶會友。富陽，也是郁達夫生的家鄉，是這里氤氳的水霧和清新的茶香，滋養了先生的多情。他是一個“博愛”之人，有時是風雅性靈的嗜茶之愛，有時是你儂我儂的兒女情長，有時又是憂憤滿腔的愛國豪情。當他把洇著茶香的豐富情感傾注于筆端時，無不流淌著愛恨情仇……

如果仔細翻閱郁達夫的日記和散文，就會發現，茶在他的生活中俯拾皆是。

1926年11月）四日，早餐后做《迷羊》，寫到午后，寫了三千字光景，頭寫暈了，就出去上茶樓飲茶。（選自《郁達夫日記》）

我們一面喝著清茶，一面只在貪味著這陰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靜……（選自《半日的游程》）

……

這是我閱讀的記憶，也是郁達夫的鄉愁。倏然間，窗外有雨飄落下來，鸛山有風，風中亦有鳥鳴，鳥鳴從林中傳來。彌漫在雨中、鳥鳴中的茶香，那樣醉人。

我忽然想起九十年代初期，我采訪著名紅學家端木蕻良后，寫過一篇小文叫《誰解其中味》的隨筆。要說端木蕻良與郁達夫相差16歲，也可稱為同時代的一代名家。作為革命烈士的郁達夫，一生命運多舛。遇害之后，他的骨駭至今不知“安”于何處？如今，面對他的這些遺著，又是怎樣的“誰解其中味”呢？

藏在春江第一樓里的故事或有千百種情節，作為這座小樓里的新“主人”，感覺最有味道的，最有滿足感的，便是能有知音與我共鳴，聊天，敘舊，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