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冷門與熱門,其實只是相對而言,并非絕對且一成不變的概念。就我個人而言,大學時期所學的冷門專業,卻為我開啟了通往科學家之路的大門。
大學本科與研究生階段,我的專業都是調劑進入的。我所從事的地質學分支——勘察技術與工程,曾經讓我感到既困惑又抗拒。這個領域的知識體系涵蓋巖石學的微觀結構與土力學的力學原理,內容之抽象與理論之繁復讓人望而生畏。
畢業后實地工作,我們在烈日下戴著安全帽,腳踩泥濘,手持地質錘敲擊巖石,用身體丈量著大地的脈絡。“遠看像要飯的,近看是勘探的”,這句自嘲道盡了我們專業的苦澀與真實。
大四時,我曾萌生跨專業考研的念頭,報考了浙江大學心理學專業,但未能如愿。即便在讀研、讀博期間,我仍未能對專業心生喜愛。讀博時,我兩次赴海南島學習,不僅要應對40℃高溫的炙烤,還要面對繁重的學習壓力。分析英文專業文獻令人頭疼,撰寫小論文時焦慮失眠,反復修改十幾遍仍難以達到發表標準,準備答辯時連續熬夜,我深感壓力巨大。盡管最終順利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我卻始終未能對本專業萌生熱愛之情。
2013年9月,我踏入了一座直徑僅2.1米的狹小容器——“蛟龍”號載人深潛器載人艙。這座容器內置高清拍攝系統、生命支持設備等復雜機械,空間局促到連衛生間都無處安置。為應對海下10小時作業,我自前一夜起便滴水不沾,次日清晨僅以煮蛋配餅干果腹。自上午8點入艙,直至傍晚6點完成任務返回甲板,我在這方寸之間度過了漫長而難忘的10小時。
隨著深潛器不斷下潛,當深度抵達350米時,窗外的世界驟然陷入一片深邃的黑暗。然而,這黑暗并非死寂,而是深海獨有的神秘序曲。當第一個發光生物出現時,它如同流星般從我的觀察窗前劃過。隨后,眾多發光生物接踵而至,它們就像夜空中的繁星,閃爍著光芒。有時,它們成群結隊地飄過,宛如雪樹銀花般晶瑩剔透;又在瞬間散開,仿佛夜空中絢爛的煙火,美得讓人窒息。
除了常規的科考任務,我們還設計了一些科普實驗來直觀展示深海的奧秘。例如,我們將普通泡沫雕刻成小魚、小熊等形狀后帶入海底,隨著深度的增加,它們逐漸被壓縮至原來的1/5大小。這直觀地證明了,在近3000米深的海底,水壓可達30兆帕,相當于300個大氣壓,是普通高壓鍋工作壓力的百倍以上。這種壓力如同在你肩頭疊放300頭成年大象,而海底生物卻能在如此極端的環境中繁衍生息。
完成深潛出艙后,有一個儀式:新人會接受水桶傾倒洗禮,水花四濺,象征著對新成員的歡迎與祝福。這次洗禮讓我領悟到,過往那些被地質錘敲打的歲月、在實驗室數星星的夜晚,都是為了這一刻的震撼。
正是我最初完全不喜歡的冷門專業,讓我有機會去了奇幻的海底,也去了遙遠的南極。
我參與了中國第34次南極科考,在中國第五個南極科考站選址地——難言島開展野外地質考察。作為巖石學研究者,我采集了巖石樣本,利用樣本中的鋯石精確定年,發現其年齡約為5億年。難言島上冰天雪地,每走一步都留下深深的雪窩,加之極寒天氣、強烈的紫外線以及衣物冰裂,考察困難重重,但也正因如此,我們才得以目睹常人難以見到的絕美風光。比如說荷葉冰,南極結冰就是從一滴水開始的,在其周圍慢慢地冷凝形成卷曲的荷葉狀。
任何專業都有枯燥與美感并存的一面。或許沒有完美的工作,但我們可以成為有理想的人。就像蟬在黑暗中蟄伏許久才能在晨曦中高歌,真正的成長在于如何塑造自我。
當我向孩子們分享這些經歷時,孩子們歡呼鼓掌,與我合影留念。有的告訴我“長大了想當科學家”,還有的在感謝信里稱呼我“仙女科學家”,這些都讓我收獲了難以言表的成就感。正是這些反饋,促使我感恩地質學這門冷門學科——它不僅使我拓寬了視野和胸襟,還讓我有機會踏足世界各地,更讓我切身領悟到宇宙的浩瀚與人類的渺小。
近10年來,我參與了300場科普講座,作為一名分享者,我感覺自己找到了心中的熱愛。我還出版了《隨“蛟龍”探深海》《乘“雪龍”去南極》等科普書,成了一名科普作家。
有人說:“人生并非軌道,而是曠野。”在到達曠野之前,需要有一定的軌道,那可能就是你的專業。當你把不喜歡的專業當作修行,把它做到一定程度時,也許宇宙就會為你打開另外一個維度,到達無邊無際的曠野。
(程沖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