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友誼醫院神經內科病房有十二間病室,除去1號2號,其余十間我都住過。當然,絕不為此驕傲。即便多么驕傲的人,據我所見,一躺上病床也都謙恭。1號和2號是病危室,是一步登天的地方,上帝認為我住那兒為時尚早。
十九年前,父親攙扶著我第一次走進那病房。那時我還能走,走得艱難,走得讓人傷心就是了。當時我有過一個決心:要么好,要么死,一定不再這樣走出來。
正是晌午,病房里除了病人的微鼾,便是護士們輕極了的腳步,滿目潔白,陽光中飄浮著藥水的味道,如同信徒走進了廟宇,我感覺到了希望。一位女大夫把我引進10號病室。她貼近我的耳朵輕輕柔柔地問:“午飯吃了沒?”我說:“您說我的病還能好嗎?”她笑了笑。記不得她怎樣回答了,單記得她說了一句什么之后,父親的愁眉也略略地舒展。女大夫步履輕盈地走后,我永遠留住了一個偏見:女人是最應該當大夫的,白大褂是她們最優雅的服裝。
那天恰是我二十一歲生日的第二天。我對醫學對命運都還未及了解,不知道病出在脊髓上將是一件多么麻煩的事。我舒心地躺下來睡了個好覺。心想:十天,一個月,好吧就算是三個月,然后我就又能是原來的樣子了。同學們來看我時,也都這樣想,他們給我帶來很多書。
10號有六個床位。我是6床。5床是個農民,他天天都盼著出院。“光房錢一天一塊一毛五,你算算得啦。”5床說,“‘死病’值得了這么些?”3床就說:“得了嘿,你有完沒完!死死死,數你悲觀。”4床是個老頭,說:“別介別介,咱毛主席有話啦——既來之,則安之。”農民便帶笑地把目光轉向我,卻是對他們說:“敢情你們都有公費醫療。”他知道我還在與貧下中農相結合。1床不說話,1床一旦說話即可出院。2床像是個有些來頭的人,舉手投足之間便贏得大伙兒的敬畏。2床幸福地把一切名詞都忘了,包括忘了自己的姓名。2床講話時,所有名詞都以“這個”“那個”代替,因而講到一些轟轟烈烈的事跡卻聽不出是誰人所為。4床說:“這多好,不得罪人。”
我不搭茬兒。剛有的一點兒舒心頃刻全光。一天一塊多房錢都要從父母的工資里出,一天好幾塊的藥錢、飯錢都要從父母的工資里出,何況為了給我治病家中早已是負債累累了。我馬上就想那農民之所想了:什么時候才能出院呢?我趕緊松開拳頭讓自己放明白點兒:這是在醫院不是在家里,這兒沒人會容忍我發脾氣,而且砸壞了什么還不是得用父母的工資去賠?所幸身邊有書,想來想去只好一頭埋進書里去,好吧好吧,就算是三個月!我平白地相信這樣一個期限。
可是三個月后我不僅沒能出院,病反而更厲害了。那時我和2床一起住到了7號。2床果然不同尋常,是位局長,十一級干部,但還是多了一級,非十級以上者無緣去住高干病房的單間。7號是這普通病房中唯一僅設兩張病床的房間,最接近單間,故一向由最接近十級的人去住。據說剛有個十三級從這兒出去。2床搬來名正言順。我呢?護士長說是“這孩子愛讀書”,讓我幫助2床把名詞重新記起來。“你看他連自己是誰都鬧不清了。”護士長說。但2床卻因此越來越讓人喜歡。因為“局長”也是名詞也在被忘之列,我們之間的關系日益平等、融洽。大夫說他這病叫作“角回綜合征,命名性失語”,并不影響其他記憶,尤其是遙遠的往事更都記得清楚。我想局長到底是局長,比我會得病。
不必去操心那些玄妙的邏輯了。整個冬天就快過去,我反倒拄著拐杖都走不到院子里去了,雙腿日甚一日地麻木,肌肉無可遏止地萎縮,這才是需要發愁的。
我能住到7號來,事實上是因為大夫護士們都同情我。因為我還這么年輕,因為我是自費醫療,因為大夫護士都已經明白我這病的前景極為不妙,還因為我愛讀書——在那個年代,大夫護士們尤為喜愛一個愛讀書的孩子。他們還把我當孩子。護士長好幾次在我母親面前夸我,最后總是說:“唉,這孩子……”這一聲嘆,暴露了當代醫學的愛莫能助。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幫助我,只能讓我住得好一點兒,安靜些,讀讀書吧——他們可能是想,說不定書中能有“這孩子”一條路。
可我已經沒了讀書的興致。整日躺在床上,聽各種腳步從門外走過;希望他們停下來,推門進來,又希望他們千萬別停,走過去走他們的路去別來煩我。心里荒荒涼涼地祈禱:上帝如果你不收我回去,就把能走路的腿也給我留下!我確曾在沒人的時候雙手合十,出聲地向神靈許過愿。多年以后才聽一位無名的哲人說過:危臥病榻,難有無神論者。如今來想,有神無神并不值得爭論,但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自然會忽略著科學,向虛冥之中寄托一份虔敬的祈盼。正如迄今人類最美好的向往也都沒有實際的驗證,但那向往并不因此消滅。
主管大夫每天來查房,每天都在我的床前停留得最久:“好吧,別急。”按規矩主任每星期查一次房,可是幾位主任時常都來看看我:“感覺怎么樣?嗯,一定別著急。”有那么些天全科的大夫都來看我,八小時以內或以外,單獨來或結隊來,檢查一番各抒主張,然后都對我說:“別著急,好嗎?千萬別急。”從他們謹慎的言談中我漸漸明白了一件事:我這病要是因為一個腫瘤的搗鬼,把它打出來切下去隨便扔到一個垃圾桶里,我就還能直立行走,否則我多半就是把祖先數百萬年進化而來的這一優勢給弄丟了。
窗外的小花園里已是桃紅柳綠,二十二個春天沒有哪一個像這樣讓人心抖。我已經不敢去羨慕那些在花叢樹行間漫步的健康人和在小路上打羽毛球的年輕人。我記得我久久地看過一個身著病服的老人,在草地上踱著方步曬太陽,只要這樣我想只要這樣!只要能這樣就行了就夠了!我回憶腳踩在軟軟的草地上是什么感覺,想走到哪兒就走到哪兒是什么感覺,踢一顆路邊的石子,踢著它走是什么感覺,沒這樣回憶過的人不會相信,那竟是回憶不出來的!老人走后我仍呆望著那塊草地,陽光在那兒慢慢地淡薄,脫離,凝作一縷孤哀凄寂的紅光一步步爬上墻,爬上樓頂……我寫下一句歪詩:輕撥小窗看春色,漏入人間一斜陽。日后我搖著輪椅特意去看過那塊草地,并從那兒張望7號窗口,猜想那玻璃后面現在住的是誰,上帝打算為他挑選什么前程。當然,上帝用不著征求他的意見。
我乞求,上帝不過是在和我開著一個臨時的玩笑——在我的脊椎里裝進了一個良性的瘤子。對對,它可以長在椎管內,但必須要長在軟膜外,那樣才能把它剝離而不損壞那條珍貴的脊髓。“對不對,大夫?”“誰告訴你的?”“對不對吧?”大夫說:“不過,看來不太像腫瘤。”我用目光在所有的地方寫下“上帝保佑”,我想,或許把這四個字寫到千遍萬遍就會贏得上帝的憐憫,讓它是個瘤子,一個善意的瘤子。要么干脆是個惡毒的瘤子,能要命的那一種,那也行。總歸得是瘤子,上帝!
朋友送了我一包蓮子,無聊時我撿幾顆泡在瓶子里,想,賭不賭一個愿?要是它們能發芽,我的病就不過是個瘤子。但我戰戰兢兢地一直沒敢賭。誰料幾天后蓮子竟都發芽。我想好吧我賭!我想其實我壓根兒是傾向于賭的。我想傾向于賭事實上就等于是賭了。我想現在我還敢賭——它們一定能長出葉子!這是明擺著的。我每天給它們換水,早晨把它們移到窗臺西邊,下午再把它們挪到東邊,讓它們總在陽光里;為此我抓住床欄走,扶住窗臺走,幾米路我走得大汗淋漓。這事我不說,沒人知道。不久,它們長出一片片圓圓的葉子來。“圓”,又是好兆。我更加周到地伺候它們,坐回到床上氣喘吁吁地望著它們,夜里醒來在月光中也看看它們:好了,我要轉運了。并且忽然注意到“蓮”與“憐”諧音,畢恭畢敬地想:上帝終于要對我發發慈悲了吧?這些事我不說沒人知道。葉子長出了瓶口,閑人要去摸,我不讓,他們硬是摸了呢,我便在心里加倍地祈禱幾回。這些事我不說,現在也沒人知道。然而科學勝利了,它三番五次地說那兒沒有瘤子,沒有沒有。果然,上帝直接在那條嬌嫩的脊髓上做了手腳!定案之日,我像個冤判的屈鬼那樣瘋狂地作亂,掙扎著站起來,心想干嗎不能跑一回給那個沒良心的上帝瞧瞧?后果很簡單,如果你沒摔死你必會明白:確實,你干不過上帝。
我終日躺在床上一言不發,心里先是完全的空白,隨后由著一個死字去填滿。王主任來了。那個老太太,我永遠忘不了她。還有張護士長。八年以后和十七年以后,我兩次真的病到了死神門口,全靠這兩位老太太又把我搶下來。我面向墻躺著,王主任坐在我身后許久不說什么,然后說了,話并不多,大意是:還是看看書吧,你不是愛看書嗎?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將來你工作了,忙得一點兒時間都沒有,你會后悔這段時光就讓它這么白白地過去了。這些話當然并不能打消我的死念,但這些話我將受用終生,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我頻繁地對死神抱有過熱情,但在未死之前我一直記得王主任這些話,因而還是去做些事。使我沒有去死的原因很多(我在另外的文章里寫過),“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亦為其一,慢慢地去做些事于是慢慢地有了活的興致和價值感。有一年我去醫院看她,把我寫的書送給她,她已是滿頭白發了,退休了,但照常在醫院里從早忙到晚。我看著她想,這老太太當年必是心里有數,知道我還不至于去死,所以她單給我指一條活著的路。可是我不知道當年我搬離7號后,是誰最先在那兒發現過一團電線?并對此做過什么推想?那是個秘密,現在也不必說。假定我那時真的去死了呢?我想找一天去問問王主任。我想,她可能會說“真要去死那誰也管不了”;可能會說“要是你找不到活著的價值,遲早還是想死”;可能會說“想一想死倒也不是壞事,想明白了倒活得更自由”;可能會說“不,我看得出來,你那時離死神還遠著呢,因為你有那么多好朋友”。
友誼醫院——這名字叫得好。“同仁”“協和”“博愛”“濟慈”,這樣的名字也不錯,但或稍嫌冷靜,或略顯張揚,都不如“友誼”聽著那么平易、親近。也許是我的偏見。二十一歲末尾,雙腿徹底背叛了我,我沒死,全靠著友誼。還在我的同學不斷寫信來,軟硬兼施勸罵并舉,以期激起我活下去的勇氣;在北京的同學每逢探視日必來看我,甚至非探視日他們也能進來。“怎進來的你們?”“咳,閉上一只眼睛想一會兒就進來了。”這群人,當年可以憑一張站臺票走南闖北,甭擔心還有他們走不通的路。那時我搬到了加號。加號原來不是病房,里面有個小樓梯間,樓梯間棄置不用了,余下的地方僅夠放一張床,雖然窄小得像一節煙筒,但畢竟是單間,光景固不可比十級,卻又非十一級可比。這又是大夫護士們的一番苦心,見我的朋友太多,都是少男少女難免說笑得不管不顧,既不能影響了別人又不可剝奪了我的快樂,于是給了我十點五級的待遇。加號的窗口朝向大街,我的床緊挨著窗,在那兒我度過了二十一歲中最愜意的時光。每天上午我就坐在窗前清清靜靜地讀書,很多名著我都是在那時讀到的,也開始像模像樣地學著外語。一過中午,我便直著眼睛朝大街上眺望,尤其注目騎車的年輕人和5路汽車的車站,盼著朋友們來。有那么一陣子我暫時忽略了死神。朋友們來了,帶書來,帶外面的消息來,帶安慰和歡樂來,帶新朋友來,新朋友又帶新的朋友來,然后都成了老朋友。以后的多少年里,友誼一直就這樣在我身邊擴展,在我心里深厚。把加號的門關緊,我們自由地嬉笑怒罵,毫無顧忌地議論世界上所有的事,高興了還可以輕聲地唱點兒什么——陜北民歌,或插隊知青自己的歌。晚上朋友們走了,在小臺燈幽寂而又喧囂的光線里,我開始想寫點兒什么,那便是我創作欲望最初的萌生。我一時忘記了死,還因為什么?還因為愛情的影子在隱約地晃動。那影子將長久地在我心里晃動,給未來的日子帶來幸福也帶來痛苦,尤其帶來激情,把一個絕望的生命引領出死谷;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都會成為永遠的珍藏和神圣的紀念。
偶爾有人說我是活在世外桃源,語氣中不免流露了一點兒譏諷,仿佛這全是出于我的自娛甚至自欺。我頗不以為然。我既非活在世外桃源,也從不相信有什么世外桃源。但我相信世間桃源,世間確有此源,如果沒有恐怕誰也就不想再活;倘此源有時弱小下去,依我看,至少譏諷并不能使其強大。千萬年來它作為現實,更作為信念,這才不斷。它源于心中再流入心中,它施于心又由于心,這才不斷。欲其強大,舍心之虔誠又向何求呢?
也有人說我是不是一直活在童話里,語氣中既有贊許又有告誡。贊許并且告誡,這很讓我信服。贊許既在,告誡并不意指人們之間應該加固一條防線,而只是提醒我:童話的缺憾不在于它太美,而在于它必要走進一個更為紛繁而且嚴酷的世界,那時只怕它太嬌嫩。
事實上在二十一歲那年,上帝已經這樣提醒我了,他早已把他的超級童話和永恒的謎語向我略露端倪。
住在4號時,我見過一個男孩。他那年七歲,家住偏僻的山村,有一天傳說公路要修到他家門前了,孩子們都翹首以待好夢聯翩。公路終于修到,汽車終于開來,乍見汽車,孩子們驚訝兼著膽怯,遠遠地看。日子一長孩子便有奇想,發現扒住卡車的尾巴可以威風凜凜地兜風,他們背著父母玩得好快活。可是有一次,只一次,這七歲的男孩失手從車上摔了下來。他住進醫院時已經不能跑,四肢肌肉都在萎縮。病房里很寂寞,孩子一瘸一瘸地到處串;淘得過分了,病友們就說他:“你說說你是怎么傷的?”孩子立刻低了頭,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說呀?”“說,因為什么?”孩子囁嚅著。“喂,怎么不說呀?給忘啦?”“因為扒汽車。”孩子低聲說。“因為淘氣。”孩子補充道。他在誠心誠意地承認錯誤。大家都沉默,除了他自己誰都知道:這孩子傷在脊髓上,那樣的傷是不可逆的。孩子仍不敢動,規規矩矩地站著用一雙正在萎縮的小手擦眼淚。終于會有人先開口,語調變得哀柔:“下次還淘不淘了?”孩子很熟悉這樣的寬容或原諒,馬上使勁搖頭:“不,不,不了!”同時松一口氣了。但這一回不同以往,怎么沒有人接著向他允諾“好啦,只要改了就還是好孩子”呢?他睜大眼睛去看每一個大人,那意思是:還不行嗎?再不淘氣了還不行嗎?他不知道,他還不懂,命運中有一種錯誤是只能犯一次的,并沒有改正的機會,命運中有一種并非是錯誤的錯誤(比如淘氣,是什么錯誤呢),但它卻是不被原諒的。那孩子小名叫“五蛋”,我記得他,那時他才七歲,他不知道,他還不懂。未來,他勢必有一天會知道,可他勢必有一天就會懂嗎?但無論如何,那一天就是一個童話的結尾。在所有童話的結尾處,讓我們這樣理解吧:上帝為錘煉生命,將布設下一個殘酷的謎語。
二十一歲過去,我被朋友們抬著出了醫院,這是我走進醫院時怎么也沒料到的。我沒有死,也再不能走,對未來懷著希望也懷著恐懼。在以后的年月里,還將有很多我料想不到的事發生,我仍舊有時候默念著“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么,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
(林思意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心上有個人,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