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編者按:張菊老(張元濟)是參加戊戌變法碩果僅存之一人,故鐫有圖章一枚,內刊“戊戌黨錮孓遺”六字,茲以八三高齡,遠道來京,參加人民政協,本社視為難得之機會,特請回憶前事,由北大同學三人前往訪問,細心記錄,并將記錄稿送請審閱,以求準確。毛主席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曾提到康有為等,認為他們代表了中國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一派人物,他們在當時的確是先進者。菊老這里所講的很多是書本未見的材料,我們鄭重商請詳細記錄,亦正欲為中國史料增加這極可珍視之一頁。
五十多年前,因為朝鮮的事件,中國和日本開戰,這就是甲午中日戰爭,結果我們被日本打敗,大家從睡夢里醒過來,覺得不能不改革了。丙申年(一八九六年,光緒二十二年)前后,我們一部分同官,常常在陶然亭聚會,談論朝政,參加的一共有數十人。當時并沒有會的名稱,只是每隔幾天聚會談談而已。在一起聚會的人,我現在記得有文廷式(瑾妃、珍妃的老師,時任侍讀學士)、黃紹箕、陳熾、汪大燮、徐世昌、沈會植(刑部官員)、沈會桐(翰林院編修)等,那時候康有為還不在北京。
之后康有為到北京來,戊戌年(一八九八年,光緒二十四年)三月,他組織一個保國會,在順治門大街湖廣會館里開會,參加的人很多,京官也有,非京官也有。
是時上文所記的同僚與梁啟超等在北京創設強學會,地點在前孫公園,記得汪大燮和梁啟超同在會中,那時辦了一種《強學報》,用木刻活字印刷出版,每日發行一小冊。后來強學會被住在我對門的御史楊崇伊奏參了,強學會遂被查封。
當時我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擔任章京職務,這個衙門所主管的部門非常廣泛,包括學堂、鐵路、開礦、造船、練兵、外交等。主管官為總理王大臣,一共有八九位,恭親王奕,慶親王奕劻和李鴻章等都是當時的領袖。光緒喜歡看新書,常常寫條子到總理衙門要書,這件事都由我經手辦理。那時候黃遵憲做了一部《日本國志》,光緒指名要這部書看,也是由我取來送進去的。光緒也喜歡人上書言事,外間上書言事的人都是先送到總理衙門里來,再轉遞進去,當時外面送來各種章奏,內容奇奇怪怪的都有。
戊戌年四月二十八日,光緒召見康有為和我,那時我還在總理衙門供職。為什么召見呢?因為當時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上一個折子給光緒,保舉康有為和我。
二十八日天還沒有亮,我們就到西苑,坐在朝房里等候。當日在朝房的有五人:榮祿,二位放到外省去做知府的,康有為和我。榮祿架子十足,擺出很尊嚴的樣子。康有為在朝房里和他大談變法,歷時甚久,榮祿只是唯唯諾諾,不置可否。召見時,二位新知府先依次進去。出來后,太監傳喚康有為進去。大約一刻鐘光景,康先生出來,我第四個進去,在勤政殿旁邊一個小屋子里召見(這個殿現在已經完全改變樣子,看不出了)。光緒坐在上面,前面放扎著黃桌幃的一張書桌,光緒也穿著衣冠。我進去后,跪在桌子旁邊,當時屋子里沒有第三個人,只有一君一臣相對,太監留在門外,不能進內。
當時滇越邊境發生劃界的爭執,光緒對我說:“我們如果派人到云南去,要二個月才會走到,但外國人只要十天、八天就會到達。我們中國道路不通,一切落后,什么事都趕不上外國,怎么好和人家辦交涉呢?”我說:“皇上現在勵精圖治,力求改革,總希望國家能夠一天比一天進步。”他聽了之后,嘆口氣說:“可是他們都不贊成呀!”我當時聽他說這句話,心里覺得這位皇帝也夠可憐了,也不便再說什么。光緒就把話頭轉到我們所辦的通藝學堂上去。
那時候,我在北京和一些朋友辦一所通藝學堂(胡思敬所撰的“戊戌履霜錄”說我在上海開辦,這是錯誤的),教授英文和數學,學生有四五十人。學堂聘請二位教員,一是同文館的學生,另一位是嚴復的侄兒嚴君潛。“通藝”二字就是嚴復取的。校址設在宣武門內象坊橋,租了一座大房子作校舍。學堂創辦人有:陳昭常(后出任吉林巡撫),張蔭棠(后任西藏大臣),何藻翔、曾習經、周汝鈞三人均系部曹(以上五人均粵籍),夏偕復(工部主事,浙江人,后出使美國)和我。經費無所出,由我和倡辦諸人向總理衙門各大臣遞個呈文,請他們提倡,張蔭桓最為熱心,約了同僚數人聯名寫信向各省督撫募捐。一共捐了好幾千元,張之洞、王文韶等都有捐款。光緒對外邊的事很熟悉,知道我們在辦學堂。那天他就問到學堂的情形,我就把學生人數及所學科目告訴他,他勉勵我幾句,說:“要學生好好的學,將來可以替國家做點事。”他還問我一些關于總理衙門的事,問些什么事我已經忘記了。光緒就叫我“你下去吧”。問話語氣極為溫和,看他面貌,殊欠剛健。我退出時碰見榮祿進去。
當日光緒即派康有為在總理衙門章京上行走,據說本來光緒想派他在總理衙門大臣上行走,被榮祿阻撓。但此事系得自傳聞,不能證實。
甲午戰后,中國承認朝鮮獨立,我們放一個公使到朝鮮去,國書由總理衙門起草。國書的稿子將大清國大皇帝高一格寫,朝鮮國國王低一格寫,光緒用硃筆批在旁邊,說我們已承認朝鮮獨立,不應當低一格寫,斥責總理衙門大臣思想腐敗。
有一天,我到總理衙門事務廳(即收發處)去,發現公文堆里有一封電報,簽名的是俄皇尼古拉第二,電報是給光緒的。我覺得很奇怪,為什么不由公使轉呢?照例這樣的電報應該立刻送給光緒的,但我一看,已經在事務廳里擱了二天。我就通知總幫辦瑞良(旗人),他騎馬趕來,恐慌萬分,即請同文館學生來翻譯后送進去,可見當時政治的腐敗。當時在總理衙門當章京的,只有我一個人略識洋文。衙門里還有一個木櫥擺著和外國所訂的條約,這樣重要的文件,竟不注意保存,任何人都可以開,都可以看,這種腐敗的國家哪能不亡國?
戊戌年六七月間,御史宋伯魯奏請廢八股開學堂,光緒諭準照辦。那時守舊黨派反對新政的空氣已甚濃厚,我就勸康有為適可而止,不可操之過急,并勸他趁機會到南方去開辦學堂,造就一批新的人才,將來自然有人幫忙,一面可以緩和緩和反對的勢力,但康不肯聽從,說這事一定要往前進。至于后來所傳譚嗣同說袁世凱帶兵圍頤和園事,真相如何,我不能知悉,因為那時我只在外圍,秘密我未參與。不過七月中袁世凱進京之事則屬確實,當時袁在小站練兵,光緒召見他之后,就賞他侍郎銜。
八月初,外間風聲甚緊。時日本伊藤博文到北京來,因為他是日本名人,我們學堂的同學想去見見他,伊藤答應接待。初六日我們到東交民巷日本使館去見他,當時還不知道政變的事。伊藤對我們說:“一個國家要變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定要經過許多挫折才會成功的。諸位有志愛國,望善自保重。”伊藤已經知道政變的事,他不好明說,所以說出這一段含蓄的話。
我們由日本使館出來,就聽到西太后由頤和園回宮政變發生的消息。初六日西太后垂簾詔下,初八日大家慶賀她垂簾,初九日逮捕康廣仁等六人。康有為在政變之前先已得到消息由英國人李提摩太護送他出京,當日南海會館被圍,但抓不到康有為。梁啟超逃到日本使館,由日本人帶他出走。康有為到天津后馬上坐英國船逃走,西太后命榮祿派飛鷹軍艦去追,沒有追到。梁啟超由日本人送他到塘沽上船,榮祿派王修植(字苑生,北洋候補道,北洋學堂總辦)追梁,有人說王頭腦很新,對西太后不滿,榮祿所以派他去追,意在放走梁啟超,因為榮祿是個狡猾的人,慣于兩面討好。但此說不能證實。王修植曾經上船檢查,時梁啟超已剪去發辮,改穿日本和服,王雖認識他,但不欲道破,敷衍一番即離去,后梁逃亡日本。
被捕的六君子,上諭交刑部嚴刑審訊,十三日綁赴騾馬市大街處以死刑。楊崇伊的兒子也是通藝學堂的學生,他跑來告訴我,看他面有喜色,不知是何居心。那時天天抓人,學士徐致靖、尚書李端棻、戶部侍郎張蔭桓等均下獄。殺了幾個人之后就沒有再殺了,但外間謠傳還要大批殺人。李端棻和張蔭桓先后充軍新疆,動身時我們都到西郊送別。李端棻走到西安便病了,由地方官奏請暫留西安治病。張蔭桓被充軍到新疆迪化,到義和團事變時,西太后下詔把他處死。政變后陸續被革職的有數十人,湖南巡撫陳寶箴、侍讀學士文廷式等均在內。
當時我仍在總理衙門,兩天一班。時外間謠言甚熾,說要大批抓人,但我照常值班,靜候逮捕。到八月二十三日,王錫蕃、李岳瑞和我同被革職,永不敘用。于是我就將通藝學堂結束了,把校產造冊交給京師大學堂。
政變發生后,我去見李鴻章,對他說:“現在太后和皇上意見不合,你是國家重臣,應該出來調和調和才是。”他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小孩子懂得什么?”因此我也不再說了。
我革職之后,李鴻章派于式枚來慰問我,問我以后如何打算,我說想到上海謀生。過了幾天,于再來說:“你可先去上海,李中堂已招呼盛宣懷替你找事情。”我平素和李鴻章沒有什么淵源,只是長官或下屬的關系而已,但他對我似乎是另眼相看。
我到了上海,盛宣懷來找我說:“李中堂已來信介紹,現在請你在南洋公學辦理譯書的事。”我當時就把嚴復譯的亞丹·斯密的《原富》印刷出來。過了半年后公學的總理何梅生暴病逝世,由我接任,當時南洋公學的監督是美國人福開森,我和他意見不合,只干了幾個月就辭職了,以后進了商務印書館。
庚子年義和團事變發生時,李鴻章任兩廣總督。當時西太后殺了五大臣:兵部尚書徐用儀,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戶部尚書立山,內閣學士聯元。后八國聯軍陷北京,西太后和光緒避難到西安,一面叫李鴻章北上議和。李經過上海時,我去見他,勸他不必再替清朝效力了。他對我說:“你們小孩子懂得什么呀?”又說:“我這條老命還拼得過。”后來議和未竟,他就去世,未能觀成。
戊戌年四月二十八日,康有為同我去見光緒那一天,翁同龢被驅逐回籍。到義和團事變時,西太后又命地方官對他嚴加管束,這是極大的侮辱。因為翁是光緒的師傅,平常和光緒甚為接近,導致為西太后所忌。我見過光緒后,李鴻章問我是否知道翁同龢被逐事。當時我就覺得朝局會有重大變化,李只是嘆氣,那時他也沒有權。對于變法事,他既不甚贊成,也不反對。
政變后,西太后把光緒拘囚在中南海瀛臺內,硬說他有病不能親政。當時各國駐華使節都贊成光緒的變法,還打算帶醫生去看光緒的病,所以西太后恨外國人入骨,之后所以激成義和團扶清滅洋之變,二者之間,是有因果關系存在的。
在當時環境之下,戊戌變法的失敗是必然的,斷無成功的可能,當時我們這些人要藉變法來挽回我們的國運,到后來才知道是一個夢想。
(摘自《新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