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上11點,當空靈的聲音響起,悅銘的手碟演奏直播間內一下子涌入上萬人。“這些人都是我哄睡的對象。”悅銘堅持直播已有三年,只要有空,就會演奏一整晚。下播時,直播間人數依舊不會少于四位數,這意味著不少人會聽一整晚手碟。
手碟是一種接近于自然頻率的樂器,很多人第一次聽會感覺很驚艷。如今,手碟在睡眠療愈領域逐漸占有一席之地。賬號評論區中總有大量粉絲留言:“今天不播嗎”“不直播,我怎么睡”“等你直播”,這讓悅銘意識到,當下“哄睡”需求正成為剛需。除了線上演奏,悅銘還在線下門店中開設手碟冥想等課程,試圖深度引導睡眠困難群體。
每當夜幕降臨,城市逐漸歸于寂靜,對許多人而言,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睡個好覺”已然成為一種奢侈品。從線上“哄睡師”到線下的頌缽、冥想療愈館,各種新興服務層出不窮,承諾為飽受失眠困擾的人們帶來一夜安眠。
然而,五花八門的療愈方式不斷涌現,其中高溢價的服務刷新很多人的認知。但睡眠困難群體是否能得到真正改善,仍然是個謎。
在北京國貿寫字樓群的玻璃幕墻間,藏著一間名為“吾觀”的療愈空間。創始人李紅穎,為上班族專門準備了“城市午休助眠計劃”,成為她店里最火的項目,往往需要提前幾天預約。
每天早上9點前,李紅穎就要趕到門店,為最忙碌的午休時刻做準備:調整好香薰機,鋪好睡墊,將頌缽需要用到的銅缽預熱,等待客人來到空間。無論節奏多快,壓力多大,李紅穎都建議有睡眠障礙的客人中午來休息一會兒。
“高強度腦力工作狀態下,睡眠成了當代人的普遍問題。”李紅穎進入療愈行業已有三年時間,系統性學習頌缽和冥想等療愈課程后,選擇將門店開在北京國貿,因為她發現上班族需要“都市修行”。
“一位年輕男孩讓我印象深刻,不到30歲,但是頭發快掉光了。”第一次看到這個男孩,李紅穎嚇了一跳。他從事金融行業,壓力非常大,不只脫發嚴重,還有嚴重的失眠,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并且頻繁夜醒,這種狀態已持續三四年。
他嘗試過吃藥,并且去看過門診,都沒有緩解。這個男孩不是個例,國貿附近的上班族大都處于高壓狀態,很多人向李紅穎分享過晚上回家后的狀態,不是興奮得睡不著,就是焦慮得難以入眠,往往會躺在床上反復復盤工作中的一切。
在李紅穎看來,這已屬于惡性循環,長此以往可能會影響健康。“針對這種情況,才開設了午休助眠計劃。”李紅穎提到,其中有不少高收入群體,厭倦了這種緊張的生活,頌缽和冥想讓他們能夠短暫地逃離高壓狀態。
李紅穎選擇進入療愈行業,也有著相似的底層邏輯。新冠疫情期間,她經營了十幾年的品茶空間入不敷出,“壓力山大”,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陷入了抑郁狀態,睡眠很差。最終,她決定關掉所有門店,前往大理。在大理,她結識了帶領她進入療愈行業的老師。
今年春節期間,李紅穎意外看到療愈師課程報名爆滿。她發現,和以往不同,學員不再局限于一線城市,很多人來自小城市,比如河北的保定、滄州甚至縣級市。“療愈這個行業越來越下沉,被更多人了解和接受。”李紅穎提到,以前給大家做培訓,很多人不了解頌缽、冥想,要從頭開始教起,但現在不需要鋪墊過多,大家都能夠很快進入學習狀態。
李紅穎的老師蘇儀,進入療愈行業時間更久,培訓了超過20名療愈師在全國各地開展療愈課程。在蘇儀多年的療愈經驗中,現代社會中不少人無法放松,一直思考,導致大腦無法停下來。曾有一位備戰國際賽事的運動員,在賽前特意找到她進行一對一的放松療愈,兩小時內進入了深度休息狀態,緩解了賽前緊張。
強烈感受到“睡眠療愈需求”的人還有唐挺。唐挺在北京經營深濾空間已有11年之久,空間主打洞穴鹽療,最開始針對呼吸問題,近年來,他發現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消費者,想解決的是睡眠問題。深濾空間借助于高濃度的負離子,營造更舒適的睡眠環境,也吸引了一批頌缽和冥想療愈師前來幫助睡眠困難群體。
擁有理工科背景的五感音愈中心主理人張達,更傾向于用科學的視角解讀睡眠療愈的奧秘。他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現代人之所以普遍睡眠不佳,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生活節奏快、壓力大,身體長期處于一種“隨時待命”的警戒狀態,交感神經持續興奮,無法真正放松。
“心理狀態會影響到身體狀態,同樣,身體狀態也會影響到心理狀態。”張達總結,通過聲與振的雙重作用,頌缽幫助身體打破這種惡性循環,讓副交感神經得以啟動,從而進入真正的休息與修復模式。

一位曾接受張達療愈的客人,從事芯片設計,每天工作壓力巨大,在體驗頌缽后不到五分鐘便沉沉睡去,于是決定長期進行頌缽練習。近年來,隨著療愈行業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學習身體與心理的關聯性,有意識地主動解決睡眠等問題。
然而,當睡眠療愈展現出其溫柔一面,市場的另一端,亂象正在瘋狂滋生。巨大的市場需求催生了無數投機者,他們打著“療愈”的旗號,用速成的“技藝”和精心編織的話術,收割著失眠者們的焦慮與金錢。
長期關注療愈領域的“療愈時刻”主理人麥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行業內存在著不少培訓亂象。市面上不少療愈課程,只需要三天就能培養一個頌缽老師。這些老師“出師”后,往往從較小的個人工作室做起,用較低的價格做初階的頌缽體驗課程,然而不少人堅持不了多久,也賺不到什么錢。
麥麥解釋,行業內活得不錯的往往是培訓機構,三天收費四千元是普遍水平。但個人療愈師很多“一貧如洗”,“這個行業門檻很低,很多人認為能把缽敲響就行,但是真的能夠分辨聲音頻率,并且和腦神經科學結合的專業老師并不多。專業老師需要長期地學習和進階,并且帶課也要達到一定時長,才能稱得上專業和職業”。
張達通過多年的頌缽練習,出版了首套中文頌缽音療專業書籍。他對這種速成現象深惡痛絕,“三天培訓下來,能夠演奏,但是一個合格的療愈師需要深厚的理論知識和長期的實踐積累,絕非幾日培訓就能速成”。這些速成的“大師”往往缺乏對聲音原理、人體結構甚至基礎心理學的了解,操作粗糙,甚至會產生反效果。
在培訓過程中,還有“大師”將一些毫無科學依據的對癥表奉為圭臬,宣稱“感冒怎么敲缽,頭痛怎么敲缽”,儼然將自己包裝成能治百病的“神醫”,這在張達看來是極其不負責任的,“這已經有點打擦邊球了”。
除了速成培訓,過度營銷和“大師”人設的包裝也讓行業烏煙瘴氣。張達觀察到,國內有不少從業者迷信海外部分國家的頌缽表演,許多機構將尼泊爾、印尼巴厘島等地包裝成“頌缽發源地”,營造一種“古老傳承”的神秘感,吸引學員前去“朝圣”。
這些所謂“大師”,很多不過是抓住了人們追求神秘學的心理,通過營銷手段為自己打造光環。棄碗正念冥想中心創始人周朝陽也觀察到類似現象:“有些從業者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沒有學術背景,也沒有職業體系,讓人看不懂,甚至有很多是騙子。”在這種風氣之下,療愈從業者往往被打上標簽,專業性也備受質疑。
更令人擔憂的是“軟色情”的擦邊球內容。一些線上哄睡服務,打著陪伴、聊天的旗號,實際上卻充斥著曖昧和挑逗的言語,甚至提供“試照”服務,嚴重偏離了助眠的初衷,不僅容易引發違規風險,更有可能觸犯法律。在受訪的從業者看來,這種亂象的存在,嚴重損害了整個行業的聲譽,也讓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失眠者在選擇時更加困惑與無助。
“在各大電商平臺上或者各類線下機構中,只要誰說這個東西好,那就試一試,不管有沒有用。”上海凡音優眠創始人沙建軍談到,目前,很多消費者主動嘗試各種方式解決睡眠問題,卻很難有好的結果。“病急亂投醫”,是當下國人遭受睡眠困擾時的普遍困境。
市面上,針對睡眠的療愈方式層出不窮、五花八門。除了常見的冥想、頌缽和催眠,還有漂浮、鹽療等方式,如何選擇成為困難。一些療愈師甚至打出“包解決”的旗號,開出天價服務。催眠療愈師趙渼鎂透露:“有客戶存在睡眠障礙已幾十年,很嚴重,有機構會承諾給10萬或者20萬元包解決,但效果并不理想。”
這種看似自信的承諾,在缺乏統一執業標準的當下,背后可能是服務質量的良莠不齊和消費者權益面臨的巨大風險。
此前,有地方消費者委員會公布消費維權典型案例,一位六旬阿姨花費數萬元報名琴療催眠課程,一次性花了44800元,報名80節琴療催眠課程,該公司一直宣稱“聲音療愈屬于自然療法,不打針不吃藥無副作用,輕減壓、好睡眠、心情放松”,但最終并無效果。消費者委員會發現,經營者宣稱的課程效果缺乏科學依據,經調解后退費。
在張博宇看來,一些特殊群體的睡眠困難解決方案較為明確。他在美國留學時,發現美國有相對成熟的運動中心,對運動群體皮質醇過高、入睡困難進行針對性治療。回國后,他在北京建立了一家以漂浮療法為主的運動和睡眠中心。漂浮療法可以通過零重力系統讓身心放松,提升睡眠質量。
張博宇的主要目標客群本是運動群體,然而開業近一年來,在各類展會和活動中,睡眠困難群體卻成為咨詢量最大的人群。
“很多長期失眠患者想睡一睡漂浮床,通過睡個好覺就解決問題,這不太現實。”張博宇觀察到,大部分想要體驗漂浮的失眠群體和運動群體睡眠困難的原因不一樣,前者往往存在心理和情緒問題,很多有明顯的抑郁癥或焦慮癥。“我們并沒有配備相關療愈的老師,只能把漂浮床等當作輔助治療的物理工具支持治療,不過這很難根治。”
自然音樂發起人陳志鵬,長期致力于用自然樂器(古樂器)和自然聲音制作音樂,和歐美多個睡眠空間合作,現在也逐漸進入國內的療愈空間,他認為相較于被動療愈,真正能夠讓受眾好起來的是“主動療愈”能力,依靠外界的力量并非長久之計。
沙建軍也提到,大部分睡眠困難人士,對睡眠的認知還不夠重視,更不知道如何解決。他表示,很多人“強撐”,對睡眠困難造成的危害性認知不足,最終往往選擇放棄睡眠,或者去醫院里開安眠藥輔助睡眠。
沙建軍意識到,哪怕是高知群體,對睡眠的認知也難以到位。他舉例,身邊有很多世界500強公司的中高層人士,吃完藥后頭昏腦漲但還是堅持吃,吃了十幾年后想要戒斷卻發現很難,這時對身體造成的影響卻已不可逆。
面對野蠻生長的市場亂象,行業規范也開始發力。2025年7月,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正式將“睡眠健康管理師”列為新工種。這一舉措由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等權威醫療機構牽頭推動,預示著我國的睡眠健康服務正在邁入職業化的新階段。
北京大學睡眠研究中心主任韓芳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指出,這標志著我國睡眠疾病防控將實現從“被動治療”到“主動干預”的跨越。這一新職業的設立,旨在構建一個“預防—篩查—干預—康復”的全生命周期服務體系,終結“誰都能做睡眠管理”的行業亂象。她還強調,睡眠健康管理師將會有兩支隊伍組成,一個是專業的睡眠醫務人員,另一個則是提供非醫療手段的醫療健康管理師。
在一些國家,藝術治療是一門規范化、專業化的學科。廣東省自然醫學研究會藝術治療與心身康復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魯新華曾多次在國外學習相關課程,今年5月,魯新華作為主要組織者,發起了2025大灣區藝術療愈高峰論壇,參與的藝術家、養生專家等從業者多達幾百人。她發現,不少各行各業的人都在涌入療愈賽道尋找機會。

在她看來,專業化是行業健康發展的基石,“一旦成為一個職業,就一定有專業性,專業性就指向國家層面的認證,這將為行業標準化建設打下基礎”。
以頌缽為例,想要印證其長期療效,就要加入醫學量表,對其效果長期追蹤。徐霞芬是療愈機構音昱的療愈師,最早學習瑜伽,后續將水療、頌缽和冥想等形式雜糅在一起,有一整套關于睡眠的療愈體系。近期,具有中西醫結合背景的醫生馬驥剛剛加入音昱,成為康養負責人。他指出,大部分療愈方式,目前缺少對照實驗數據。
顯然,睡眠療愈行業仍處于發展的早期階段。魯新華提到,療愈的概念十分泛化,如果上升到藝術治療和睡眠健康管理,標準一定會愈加清晰,“對于社會從業者而言,培訓內容和帶課實踐,都應有所規范”。
從去年開始,沙建軍已先人一步,開始做機構的睡眠健康管理師認證。他提到,現在很多醫生都來學習睡覺健康管理。
魯新華強調,大家期盼的是一個健康、有序、真正以人為本的睡眠療愈市場,使“好好睡覺”不再是一件需要用重金去購買的奢侈品,而是一項人人可以通過科學、可靠的方式觸及的健康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