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我欽佩馬眼的清澈
那匹馬的肋部血肉模糊
一群蒼蠅降落
馬抖動傷口
抖動、飛起、落下
馬的眼神溫和
我捧起塵土蓋住馬的傷口
馬一抖,一團煙塵揚起,消散
蒼蠅嗡嗡著再次降落
馬低頭吃草,慢慢咀嚼
仿佛傷口是地平線那邊的
一片沼澤,正落下一群黑鶴
一團白云輕輕擦過
少年的我為馬沒有手而遺憾
而今,我欽佩馬眼的清澈
2006.1.17
那只鴨子
秦叔家三個女孩兒
秦叔叫我——宰那只鴨子
我把鴨頭整個剁下來
鴨子站立,舉著突兀的脖子
在雪地上畫出幾個鮮紅的圓圈
那時,我還不知道
我的童年已經結束
后來,母親走了
她臉上有著安詳的笑容
后來,父親患了肺癌
咳了十一年后離開
后來,妻子在病床上呻吟
一年半后停止了掙扎
后來,我在這張白紙上
寫下這首無聲哭泣的詩
那只鴨子,正迅速地畫下——句號
2008.11.6
痛苦是一件樂器
痛苦是一件樂器
但必須演奏
如果不拉起提琴
手會像中風者一樣蜷縮
身體痙攣而心臟被鐵絲捆綁
痛苦是一件樂器
但必須演奏
如果不吹奏長笛
肺腑會像氣球一樣破碎
舌頭僵硬如垂死者
痛苦是一件樂器
但必須演奏
如果不舞動鼓槌
頭顱會像鼓一樣爆裂
血液干涸仿佛沙漠
必須演奏
如果沒有提琴、長笛和鼓槌
就滑動喉結
一塊哽咽的石頭
它有稀世的音色
如果誰恰巧聽到
并微笑著流下淚水
那是石頭唱出了共同的命運
痛苦是一件樂器
必須演奏出音樂
2015.9.12夜
我沒有三月沒有十二月
我沒有三月
上帝已將它拿走
將我的母親和童年以及春天
突然拿走
甚至不讓我再看一眼
三月是一塊空白
即使是一塊空白
上帝也要再次拿走
將我母親一樣的妻子母親一樣拿走
將我的女兒的童年和春天一塊拿走
再次
將空白變成虛無
我沒有十二月
上帝在冬至的這一天
拿走了我的父親,拿走了
這個給我姓名和骨頭的人
上帝憐憫我
在第三天
將他的骨灰還給我
我沒有十二月
卻有一場命中注定的
親愛的雪
2015.9.28夜
早 晨
一只蚊子,腹部飽滿
我小心地撩起蚊帳
揮手把它從窗口送走
“多好的早晨
請盡量飛得遠一點
謝謝你將我的一滴血
插上了一對幾乎看不見的翅膀”
2017.7.21
悲 傷
看記錄片《小動物大智慧》
畫外音:“感情的深厚擴大生存的機率。”
阿達加斯加群島的卷尾猴
互相讓同伴觸摸眼睛,建立信任
在與其它族群爭奪地盤的戰斗中
以命相托。“卷尾猴沒有其它天敵
它們大多死于同類手中。”
片中的這句話并未使我震驚
卷尾猴的DNA98%與人類相同
那與我不同的2%正在時空中優美地悠蕩
它攥住的那根樹枝——多么脆弱
令我悲傷的是:生活在大地上的人類
竟然與卷尾猴有著一樣的生存方式
并且,更有效率
2016.7.19
隕石,或失敗之詩
“這世界值得仰望的事物
一是頭頂的星空,二是心中的道德律令”
每當讀到康德這句話
我就無端地想:愛因斯坦飛揚的白發
多像彗星的尾巴……而霍金歪斜在
輪椅上的頭顱同宇宙一樣浩瀚
前日夜半,有隕石落于東南
我聞訊后驅車前往,不料
只余一深深的隕石坑滿含空無的神秘
回程中我猜想隕石的偶然和必然
它有怎樣的密度,體積才經得起
穿過大氣層時那激烈的摩擦——不至泯滅
這是怎樣的墜落?如策蘭極速的語言
劃過黑暗的心靈,留下喑啞的隕石坑
逼視著存在的荒蕪,人的暴行
下車小便時忽然想起祖母常念叨的話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
于是,我輕松地評價了自己:一生
安全地跪在泥濘的地上,沒有失敗的資格
2016.3.10
杰 作
呼倫貝爾草原的七月
一匹白馬一匹紅馬
交配
陽光照耀
我知道這是造物主的杰作
他正在調色盤中調色
白馬紅馬將生下
一匹什么顏色的馬駒
那是他將完成的
另一幅杰作
他亦惡作劇
一筆將落日抹去的黑夜
十二月又覆蓋上無垠的白雪
而青草淡定依舊搖曳
2018.3.21
剖腹產或詩
妻子小腹上有一條長12.5厘米的刀口
它張開過兩次
五歲的安和三歲的小米從此處
來到世上
每當她倆嘰嘰喳喳說
我愛媽媽我愛爸爸時
我都緊閉著嘴不說話
事實上,這些年我一直不敢撫摸
這條刀口。我的詩一直在向刀口
學習沉默
2018.5.2
戊戌年觀螳螂有感
看雄螳螂將自己的頭顱
遞給雌螳螂
在被嚼碎吞下的同時
它身體顫抖
將所有的精子排入雌螳螂體內
我就想到在歷史搖晃的枝頭
站立的英雄
他只不過是將頭顱伸進
劊子手和圍觀者構成的虎口
在一片叫好聲中
他的血
斷斷續續
沒有養育出幾個像樣的后代
2018.10.3
初 見
羊羔呼啦一下落地
濕漉漉的羊水
洇濕了一片塵土,草屑
母羊舔它
像舔一塊黏糊糊的奶糖
羊羔站立,搖晃,蹦跳
我跑去告訴母親時踉蹌,跌倒
母親微笑不語,伸手
撫摸我烏黑的頭發
和膝蓋上跌出的腫包
那塊淤紫漸漸變得烏青
那時,我看不見
塵世的刀子
還要等待時光慢慢磨得鋒利
2020.12.21冬至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