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心中有大魚的人 [組詩]

玄武，晉人。1989年開始寫作，著述有《種花去》《物書》《更多事物沉默》等十余種，努力書寫誠實誠懇的作品。最新著作《在草木與獸之間》。

告子詩

看！巨大的云朵

陰影罩著的青山！

兒子，一會兒我們

就站在山頂，在云影里

也會有人這樣遠遠望來

但看不到我們。我們一樣

被人間的至美忽略

你現(xiàn)在五歲。等你十五歲

二十五歲，三十五歲

你會領(lǐng)略這就是美

指給旁邊的美麗女子

或騎著你脖子的小孩兒

世上的人告訴我，老小子啊

下了一場大雨，

落下整個秋天。

大姨坐在夢里，

坐在黑暗的泥里。

我來到墳前流淚，

地里沒有聲音，

大姨在下面

又小了一點兒。

她像找到失散多年的媽媽，

像重返媽媽子宮。

風(fēng)把我的淚水

吹回了天上，

秋天的雨又落下來。

世上的人說，老小子

這就是人間。

我想笑笑的大姨，

不愛說話的大姨，

幾年前病了不能說話的大姨，

她死前那么瘦，

在深處又小了一點兒。

世上的人告訴我，老小子啊

這便是人間。

飲 酒

在秋盡的山岡端坐飲酒

談?wù)搱@藝，全部凋謝的花朵

和書籍里的亂世

仿佛能夠望見燃燒的

花朵，書卷，坍塌的廟宇

望見糧食從田野飛走，一粒不剩

山河還沒有準(zhǔn)備好進入

喪盡一切的凜冬

親愛的，非常抱歉。這一次

我不能從一棵樹，一片樹林

汲取黑暗中的上升之力

知曉未來的鳥兒藏匿

它不肯告訴我明天的幻象

錯置而協(xié)調(diào)的山野，其上的風(fēng)聲

風(fēng)之上呼嘯而去的星河

不能告訴我在喪失的混亂中

如何擁有美的常在

但我依然認為，今天，此地

此刻，一切都是美的

包括你褲腿上的蒺藜和鬼針草

做一個心中有大魚的人

做一個心中有馬

鷂鷹 大魚

和弓箭的人

還要有敞向死老天的胸懷

有哪怕荒瘠的草原

和不太干凈的大海

還要讓弓返回樹林

讓箭頭返回巖石

做一個無視人間道路的人

路縱橫交錯

道早已烏有

那就隨便走吧

你一步一步踏出的

便是真實之道

哪怕狹窄如將繃斷的繩

蜷曲如遠古的巴蛇

做一個尋廟的人

卻砸碎端坐的土偶

做一個讀書的人

卻擊碎虛弱的字

做一個詭計多端的孩子

做一萬朵風(fēng)情無邊的花

做一冬呼嘯如靈魂的風(fēng)

做三碗面條吃 現(xiàn)在就去

鏡 子

時間：骯臟而扭曲的鏡子

漸漸將我們一代收了進去

為其內(nèi)之垢，或其上浮塵

后來者，你將看到怎樣的我們

從而映照怎樣的自己？

我們的河流像未打磨的銅鏡一樣模糊

我們的天空像懸于墳中的銅鏡長滿銹斑

我們的臉是一張張破碎的鏡子

回折地映射：屈辱，貪婪，奸詐

機巧，諂媚，恐懼，生殖欲望

仍有人尋找雪亮的鏡子

它是傳說中的古老兵器

被沒有面目的道士提在手中

它是一枚永不虛虧的月亮

被哐地擊響，妖邪萬劫不復(fù)

山 間

短發(fā)打濕的丫頭

細雨中散發(fā)著香氣

兩只乳房

竊竊私語

天黑了

野獸返回山上

褪去衣裳的

山間流瀉的白練

草木青青

遍野露珠擁抱星光

樹

看哪，陽光下一棵槐樹

閃閃發(fā)光，它多么驕傲！

星空下的沉默有些陰森

像懷了陰謀

花串與果實

內(nèi)斂與張揚

潔凈與奢華的芳香

根部對腐物的攫取

對風(fēng)雪的召喚

四季中的安然

文字中我還不能

同時做到這些

我夢見枕邊的書變成女人

等待被一棵樹占有

蟻 兵

像野草一樣不怕踩，

像水滴一樣不怕從天上墜落，

堅強的蟻兵，穿行在昏黃時日。

我們不知它是高明的建筑師，

地下宮殿錯綜，大于足球場。

雞和飛鳥不吃它，蟲子不吃它

背負行囊奮力前行的蟻兵

我們擋住它去路，擄走它干糧

螞蟻不哭，不叫，不抱怨

不憤怒，繞路而行，繼續(xù)尋找。

我們捉住它，烏黑發(fā)亮的

穿盔甲的螞蟻將軍，喝螞蟻酒。

它的體酸濃烈，它的鉗子

徒勞無益，有時被拽掉。

我們用樟腦球畫圈讓它不知所措。

我們揪下它的觸角輕輕一吹就飛了

我們吹一下螞蟻它也飛了。

對螞蟻而言，這是上帝之威力

洪水滅世，撒尿來沖垮它的窩。

但是四十多年后的夏夜

我夢見一只失去觸角的螞蟻，

它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

它踽踽獨行，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

它的樣子仿佛中年的我，

仿佛我所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