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寫一首詩多么不易 [組詩]

盧文麗，浙江杭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新聞主任編輯。出版《無與倫比的美景》《沙漏的舞蹈》《外婆史詩》等詩歌、散文及長篇小說集十余部。供職于杭州日報報業集團。

與萬物交換星光

我時常苦惱于

眼睛的誠實——

太過清澈，像被雨水

反復沖刷的玻璃，

消弭了窗與世界的區別。

這雙孩子般的眼睛，

習慣于捕捉光的童話，

并為每一顆星星命名，

甚至能夠看見，

春天之前的春天。

有時絕對的清晰

是一種殘忍，

我不得不虛化它們：

仿佛為山脊披上霧靄，

讓沉默

與沉默交談。

某個清晨，

我松開視線之錨，

任清晰或模糊的漂泊物，

如融雪漫過春天，

與萬物交換星光。

這斑駁、凌亂的世界，

是多么值得愛啊。

香水小鎮①

皮革廠被迷迭香擊潰，

歷史總是這樣：

先臣服于實用，

再向美繳械。

整座南方小鎮，

在蒸餾器的統治下，

玫瑰的芳香兵團，

接管了鞣革車間。

十七世紀的裙裾，

在石子路上飄曳，

香水櫥窗里，

液態的誘惑，

構筑起芬芳的集中營——

我們都是同謀者，

危險而迷人。

一張橡木工作臺突然攫住我——

無數閃爍的玻璃瓶，

挑動格雷諾耶②的鼻子，

那狙擊手般精準而清冽的殺氣。

暮色浸透教堂的尖頂，

鐘聲飄蕩祈禱;

主啊，請寬恕我們，

為了美，

自愿獻上的雙膝。

注：①法國南部小鎮格拉斯，被譽為世界香水之都。②格雷諾耶，法國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著名小說《香水》中主人公的名字。

達芙妮

太陽的姊妹，

奔跑時抖落，

比珍珠更早醒來的海水。

阿波羅的箭追不上你，

銀色的腳踝，

被古老的風追逐，

足尖掠過處，

樹林屏息，

整個希臘都在震顫。

一生都在逃避追逐，

你長發甩落的水珠里，

藏著寧芙們的預言：

最完美的愛，

只在水仙花語中詮釋。

你究竟惹怒了誰，

鐘情于哪張容顏？

直到身體化作月桂，

頭發變作樹枝，

成為自己的鏡像與副本，

你啊你，

讓人類久久神傷。

江南雪

這些細小、優美的精靈，

翻越了山梁，

漂泊的行色向南遷徙。

披拂暮色的人垂手而立，

眼含沙粒、花瓣與水晶，

時間深處，花園的旋梯，

向虛無悄然延展。

像一種緩慢、深情的敘述，

不是孤獨的心靈，

觸不到柔情萬種的指尖。

這些細小、幽藍的記憶，

像春天在風中搖晃：

世界有一張嬰兒般的臉。

披拂暮色的人，

在洶涌而至的雪霽中，

進入另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