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葦,本名李金奎,20世紀80年代生于甘肅渭源。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詩刊》《人民文學(xué)》《星星》等數(shù)十家刊物并入選多個選本,部分作品被譯為外文。參加《詩刊》社第三十四屆“青春詩會”。獲《詩刊》詩歌閱讀館2017年度十大好詩獎、第四屆李杜詩歌獎、《詩探索》第十九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第六屆中國徐志摩詩歌獎、甘肅省第八屆黃河文學(xué)獎。著有詩集《摸天空》《獻詩》。
手表壞了
那是一只老上海,機械的表芯
指針曾指向我的未來。
在沒有父母提醒的那些年月,
它“嘀嗒嘀嗒”的聲音
清脆,锃亮,那么讓人放心。
而現(xiàn)在,它停了。發(fā)條怎么擰
都沒有用。修表師傅精密的螺絲刀
也沒有用。壞掉的時間
卡在了它的內(nèi)心。我撫摸著它,
仿佛撫摸著自己的一小塊兒皮膚。
它仍然適合我的手腕,
但我感覺不到歲月在指尖流動。
我清晰記得,自從父親花重金買下它,
送給我,其間有過三次校準,
這保證了我,與這個世界同步,
而不是總活在過去。而現(xiàn)在,它
停了。讓我總擔心錯過什么。
父親生前做任何事都非常準時,
但他缺席了自己的葬禮。
我將它放在父親的遺像前,現(xiàn)在
他們最搭配。父親已有多年
沒有校準過自己的笑容,而手表
將一直記錄這一刻,
讓時間,停在時間之中。
釀 皮
小區(qū)大門正對著的是一家小吃店。
老板娘三十出頭,說話溫柔隨和,
又不失熱情。小吃雖不算精美
品類卻也齊全。偶爾趕時間,我會來到這里,
簡單要一份拌湯,或雜面酸飯,洋芋攤餅,
有時燙幾個素菜。我喜歡這里的清靜,
更享受這種一餐僅需幾元錢的便宜生活。
它有一種家鄉(xiāng)的味道,
盡管我已描述不全家鄉(xiāng)的輪廓。
有一次,我正在專注地吃一份釀皮時,
一位老家的鄰居打來電話,說釀皮
有什么吃頭,趕緊丟下,他們在某高檔酒店
吃火鍋。我頓了頓,聽到電話那頭
傳來不耐煩的催促聲。出于禮貌,
也出于對鄉(xiāng)鄰真誠的信任,我告訴他:
稍等一等,這里還有一塊兒面筋
和幾根黃瓜絲,巴巴地眨著眼,
兒時的玩伴一樣,正在擔心遭到冷落。
選馬溝的一天像每一天
炕上生著柴火。你坐在火盆背后,
一張臉,被火光映得黑紅。
小小的砂罐里,茶葉在無聲翻滾。
我看不清你的臉,我坐在地下的
一只板凳上,低著頭,聽你說著什么。
院子里,風(fēng)時不時吹進幾枚落葉。
炊煙早就熄滅了,母親
并沒有按時喊我們吃飯。一片黑云,
懸在一群螞蟻頭頂,一場大雨將落未落。
這是我虛構(gòu)的一個場景。現(xiàn)實里,
也曾發(fā)生過。只是再也沒有人,
為我重新規(guī)劃一次未來,
再也沒有人,來分食我種下的苦果。
真的,父親,你走后,我絕望過。
人世間的分離有很多種,相愛卻永不相見
是最刻骨的一種。選馬溝的一天
依然很安靜,像每一天。曾經(jīng)他們喊你老李,
仿佛歲月的回聲,現(xiàn)在,答應(yīng)的是我。
審 判
經(jīng)多方打聽,終于得到了曾經(jīng)同桌的
電話號碼。我要告訴他
一個真相——當年他丟失的那只
隨身聽,是我偷的
懷著忐忑的心情組織了好多遍詞語,
當終于撥通,我卻支支吾吾
拉了半晌家常,最后用自己也
聽不清的聲音說了句:“常聯(lián)系。”
我有些崩潰。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仍然
沒有攢夠直面的勇氣。
我知道今后,愧疚將永遠跟隨我,
我將度過更多個難眠的黑夜。
就權(quán)且這樣吧,就讓這個秘密
一直藏在心底。
人生在世,最終都要得到清算,
那就讓我繼續(xù)背負著,每天審判自己。
在網(wǎng)上觀看某音樂演出
都是些最前衛(wèi)的音樂,
我曾經(jīng)瘋狂追逐過
磁帶還塞滿抽屜。
可是看著看著,
我竟然有些疲倦了,
甚至,都覺得有些吵了。
忽然就很想聽一聽
小時候牧羊人唱出的山花兒,
不需多,一兩嗓子就好。
那山谷間盤旋的回聲,
才是對寂靜最好的形容。
悲傷不是看的
村口的王大爺去世了,葬禮上
他的兒子沒有哭,村里人
都罵他不孝順。只有他兒子自己知道
他半年沒緩過神來。鄰村李阿姨的女兒
出了車禍,李阿姨沒有及時找人
運回遺體,村里人都說她心腸太硬。
只有她一夜花白的頭發(fā)知道,她趴在窗前
數(shù)了多少晚星星。而每隔一段時間
總有靈柩被緩緩抬上山坡,總有親人
哭得七零八落,總有討厭的烏鴉
不合時宜地叫上幾聲。每個人都有親人
在這一點上,人類的悲喜相通
每個人,最后都將分得巴掌大一塊
四四方方的土地,一生才算完成
有人哭,未必真的傷心。有人不哭
未必內(nèi)心不疼。生活總得繼續(xù)
在塵世,我們都必須適時忍住悲傷
如同癌癥患者忍住最后的杜冷丁
杏 子
通常情況是:幾個農(nóng)人
圍坐在地埂邊,用滿是泥土的手
隨意抓起一枚杏子,在袖口上
蹭一蹭土,或捏開
褪掉核,或直接扔進嘴里。
此時的杏子才真正開始
向兩邊撬動杠桿——
酸澀促使你將眉頭緊皺,香甜
命令你將眉心舒展。陽光和微風(fēng)拂過田野,
共同構(gòu)成天高云淡的夏天。
而事實是:那樣的場景再難見到了。
如今的市面上,嫁接過的杏子
又圓又大。噴上增光劑,黃中透亮,
很難不讓人多看兩眼。那種
又小又酸的杏子,作為一個時代的象征,
只能在人們的記憶中重現(xiàn)。
可我還是懷念那時候的杏子。
不是我矯情。太多的嫁接過的果實
去除了酸澀和蟲洞,一樣香甜
讓進食的欲望不斷減少。
夏天來臨了。夏天穿著旗袍打著傘,
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風(fēng)拐了個彎。
無 題
如果總有一天,注定要為自己一生的欲望
買單,就讓我回到選馬溝,
看皚皚白雪落在窮人的屋檐。
看白云蒼狗,最終幻化為一畦菜園。
多年茍且至此,還有什么可忌憚?
該大笑就大笑吧,該悲傷,
就放聲哭出聲來。再也不必
為誰強顏歡笑,忍著內(nèi)心的劇痛
舉起虛偽的酒杯,再也不必像個提線木偶,
還總擔心另一頭的手,會突然將線扯斷。
人總得為自己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半生已過,我該為自己
真實的內(nèi)心而活了。如果有人
還會記起我,來看我,請你提前做好準備,
我將送上最好的禮物:一桌粗茶淡飯。
茶葉是我從茶樹下面掃的,有拿起的苦澀;
菜是我從泥土里拔的,有放下的平淡。
算命先生
時不時還會遇上那個算命的老者,
和影視劇里一樣,在天橋下枯坐,
一塊畫著八卦圖案的紅布上面,
放著兩瓣剖開的羊角,和幾枚銅錢。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算清自己的命運。
但有段時間,我確信他深陷的眼窩
能夠洞穿別人的余生。最迷茫的時刻,
我曾無比虔誠地走上前去,卜了一卦。
當時他說了什么?我忘記了。
但我知道,我的人生并沒有因此
而變得不同。或許人都如此。總有一些時刻
會無助會迷茫,妄想得到神秘力量的指引。
我再也沒有去算過命。不是因為我看透了
算命的機密。我們都太聰明了。如同
那個老者,很多時候都以為看穿了別人的命運,
卻常常忘記了,自己眼前其實一片漆黑。
東風(fēng)第一枝
只有你,無聲無息地怒放。
在墻角,在庭院
在富人的畫框里,在窮人的矮墻旁。
一朵,兩朵,三朵……
光禿禿的枝干,甚至沒有葉子,
花朵也清晰可數(shù)。
漫天的風(fēng)雪沸沸揚揚,
只有你,看起來那么倔強。
其實我并不想贊美你什么。
歷代的文人墨客
對你的贊賞已足夠多。
你只是開在了獨屬于你的季節(jié),
你只是和別的花兒不一樣。
想到這,我感到釋然。
那些年在縣城的集市上,寒風(fēng)里,
衣著光鮮,
對補丁滿身的父親木桶里的蕨菜挑三揀四
轉(zhuǎn)眼又贊美勞動最光榮的人,
都一一得到了我的原諒。
麻 雀
下過一場雪后,七歲的侄兒
找來洗菜的塑料筐,迫不及待奔赴樓下,
用一根樹枝支起。沒有秕谷,
他就在筐下撒上葵花子。
他靜靜地待在單元門口,通紅的
小手,緊緊攥著一根毛線搓的繩子。
從中午到傍晚,沒有一只貪吃的麻雀
來到筐下。倒是有幾只
在綠化樹上跳著叫著,
轉(zhuǎn)眼,就消失在更高遠的天空。
他有些泄氣,轉(zhuǎn)身問我:
“你不是說,你小的時候,
就是這樣捉麻雀的?”
看著他懷疑的眼神,我不知怎樣回答。
在我小的時候,住的是土坯房。
一扇能夠為任何人打開,也能夠
關(guān)住任何人的籬笆門,麻雀最愿意駐足。
在我小的時候,捉麻雀用的
是竹篩,和麻雀沒有隔閡。
地上除了秕谷,常有各種蟲子鉆出。
而現(xiàn)在,人們住進了高樓,
相見不再相識。水泥地面太堅硬了,
雪落在上面,像是假的。
最好吃的西瓜
最好吃的西瓜,是用麥子換的。
剛剛運上麥場未來得及打碾的麥子,
捆捆顆粒飽滿,需輕拿輕放,
否則就會麥粒四濺。最好吃的西瓜,
是用井水冰鎮(zhèn)的。西瓜香甜,
井水沁涼。在井水里浸泡半小時
再打撈出來,還未開吃,口水
已止不住流淌。最好吃的西瓜,
是用鐮刀切的。割完麥子的鐮刀,
鋒利無比,剛搭在瓜皮上
就能聽見一聲脆響,麥場上
到處都充滿了歡聲笑語。
最好吃的西瓜,是多年前的。
粗放耕作的年代,全村人在麥場上
分食一個西瓜,那場景,如今
再難見到了。只有井水養(yǎng)過的月亮,
時間越久,越能感覺到它的涼意。
苦 菜
總是夢到這樣的場景:母親拉著我,
在晨露中摘苦菜。太陽將露珠
照得透亮,露珠將心情照得透亮。
苦菜,像那些年只有在年畫中
才能見到的胖娃娃。待我們摘滿了籃子,
才發(fā)現(xiàn)鞋子和褲腳,全被打濕了。
小時候不喜歡苦菜,
覺得它粗糙,苦澀;
現(xiàn)在特愛吃苦菜,
覺得它淡雅,清香。
只是我再也沒有去摘過苦菜,
偶爾在農(nóng)家樂,它才成為我的必點菜肴。
就仿佛在現(xiàn)實里做夢,或者夢
照進了現(xiàn)實。苦菜還是那個苦菜,
但夢里夢外已形成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像清香,裹在苦澀里,
像露珠,纏在褲腳和鞋子上。
泉
這條無名小溪的源頭,是一眼清泉,
村里老人咽氣前,
都要喝一口這里的水。
據(jù)說喝了這水之后,會走得特別安心。
我也喝過這泉水,
的確比別的水更涼一些甜一些。
當我趴在泉邊喝水時,我看見了泉中
我清澈的眼,和多年后的混濁判若兩人。
這是多年前的事了。多年前的一天,
父親提前預(yù)知了自己的命運,
我去泉邊取水,
泉中漂著幾只不同顏色的農(nóng)藥瓶。
父親走了,帶著最后的遺憾。
一切好像只能如此。他不會知道
村子里通上了自來水。孩子們都去縣城
讀書了,沒有誰再聽過泉水的故事。
只有老人,還像熟透的果實一樣
一個個掉進土里。兒子剛剛學(xué)了一個生字:
“泉”。只有我,無法闡釋的心情,
像我在別人眼里的生活,總是安安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