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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早年應刊物之約寫過一篇隨筆,題目是《面對紅塵,我不轉身》,其中談到20世紀80年代寫的詩,那時候我說:“只去發現就夠了,不需要注釋,其實誤解生活的是生活自身。”那時候我說:“世界依然故我/人們焦渴/于是期待著給予/誰都自以為走了很遠的路/其實距起點,依舊咫尺之遙。”那時候雖然生澀,但長于思想,80年代是一個思想展開的年代,而現在,更傾向于內心。
寫了這么多年的詩歌和散文,越來越感覺,固執地用浪漫、詩化的方式去描述世界,是因為對這個世界缺乏了解,年齡越大越覺得缺乏了解,因此才有一種愁緒、一種憂郁和猶豫,一種空洞感、陌生感。一個人的思維總有縫隙,不要覺得什么都是自己熟知的,不要把眼前的世界看成是已知的世界。所以朋友們問詩是怎么來的時候,我總是說:“等來的。”至于寫詩本身,說點具體的吧:盡量少寫具體的事物,盡量多用具體的細節類語言。盡量避開出現頻率很高的詞匯和詞匯組合。盡量用比喻此物的詞匯來比喻他物。不知道我說清楚了沒有?
于是就想,今后不談深奧,不談哲學和理性,思想和哲理前人都說過,而且許多玄奧的哲學有很具體的可笑性。把時間稀釋一下,把空氣也稀釋一下,不那么濃縮,不那么密閉,不那么環環相扣,留出空間來,像枝葉稀疏的時候就能透進陽光。或者再想象一下,窗外的葉子其實沒有黃沒有落也沒有枯萎,它們僅僅是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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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年齡,就一定會有那個年齡的光澤和內涵,比如我這個年齡的人會有的寬容、原諒和超然,這是一種性格,也是一種能力。朋友說年齡越大越有大智慧,我說無所謂大智慧小智慧,誰有誰的智慧,人蟲花草都有,沒有什么可比性,夠用了就行。馬爾庫在《沉思集》中說:“向更遠處看,那里就是美好之泉清澈之泉,如果你干澀了,只要向善良的深處挖下去,泉水就會不停地冒出來。”極是。
這就如同許多好詩,這么多年一直像泉水那樣滋養人。有些小詩不一定多深奧,但實實在在能影響人的一生。記得我二十多歲剛當編輯那會兒,讀到魯黎先生大概在1945年寫的那首《泥土》:“老是把自己當作珍珠,就時時有被埋沒的痛苦。把自己當作泥土吧,讓眾人把你踩成一條,道路。”往后不知道多少次想起這首詩,就當成了座右銘,就愿意這首詩成為自己的寫照,愿意讓自己是一條路,被人踩著往前走,好像是編輯這個職業的本能與義務。后來我就想,這最初的閱讀,真重要啊。
你說這首詩簡單吧,它真的有一種內在的人性和神性。實際上,無論詩人寫什么,能寫出人性來就是詩人,能寫出神性來就是好詩人,那抽象或者具體的景致、情境其實就是作者的經歷。帶給我另一句話是:其實也許在神心中,人就是一切。是啊,也許什么道理都有道理,看你把哪種道理悟到極致。
原來覺得,世界沒有雜質的只有空氣、水和孩子,當然還有詩,后來知道不是。于是就想,如果世界是清透的,眼睛模糊些,也無大礙。早年一位詩友曾經問:“他們說生活是美好的,我覺得不是,你說呢?”我回答:“他們說得對,你說得也對。”單純加世俗,越理想主義的人越在這兩級,理想主義的人,都追求至善至美,這樣的人生活總是不易,不過這是命,得認。如我,這些年越來越覺得自己幼稚,越來越覺得自己膚淺,這是真話。朋友說自信的人才自嘲,我說不是,我不是在自嘲,是我這個年齡真實的感受。性格基本上是天生的,“情感首先是一種本能,要么生下來就會,要么永遠都不會”。情感如此,性格也是如此。其實性格也是情感,這其實是說,什么樣的性格,就寫什么風格的詩。如同馬爾克斯說過的另外一句話:“不到一百年,就不應該有人知道其中的含義。”有一次法國詩人蘭波對魏爾倫說:“你只是知道怎樣寫詩,但是我知道為什么寫詩。”看來這兩者還是有區別的。知道怎樣寫詩也不易,起碼不會讓自己的文字品質很差。
最近寫一些記事性的東西,覺得沒有抒情那么自如,抒情是一個常人的事情,而敘事是一個大師的事情,當然是說杰出的敘事。這句話說出去就會讓人覺得有漏洞,比如杰出的抒情顯然也是大師的事情,或者說,常人就不能杰出嗎?大師不也是常人嗎?道理這東西,說著說著就把自己也搞不明白了。梅爾維爾說:“一種獻身于愛人,心靈,床榻,桌臺,爐火與鄉村的生命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命。”這句話粗陋的解釋是,只有生活本身才是價值,其他的,什么都不是。我常常看到一些這樣追尋平實淡然生活的字眼,但現在,它更多成了人們實實在在的心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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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倫堡喜歡那種沒有中間狀態的生活,不是快樂就是絕望,生活現狀與心理狀態都是極端的,內心充滿矛盾,在精神空間的拓展中應對命運的挑戰。作為一個親歷者,他沒有為那些瘋狂的年代去解脫,沒有從旁觀者的角度去看這一切,他毫不避諱自己的輕率和錯誤,也毫不客氣地指出過去時代的荒謬。愛倫堡把自己的回憶錄寫成了一份心靈自白,對以往的生活既不后悔也不惋惜,‘沒有受完苦,也沒有付出更多的愛’。”很認同。雖然愛倫堡性格中有更多的極端成分,但他的敘述卻是平緩和理智的,應該說,這實質上更接近他所期待的心理狀態。還有一點,經典的作品一定出自一個經典的詩人,一定出自一個經典的時代。
所以有時候詩成了我盡量回避的文體,尤其是不愿再讀當下的詩作,明朗的黯淡的都不愿意讀。文學本質上是一種距離藝術,沒有距離,很難理性、理智地表達某種經歷,也許別人能行,我不行,人與人的創作習慣差異太大。當然也有一個問題:時間越久激情越淡,我不知道怎樣在理性與激情之間尋找平衡,也不知道怎樣用真實遮覆虛飾,能夠完整地描述現世的樣貌而不僅僅是浮淺地停留在表面,如果能做到,也許才有意義。面對真實的人性,詩歌有時候顯得很微弱,微不足道,是因為生活太沉重,詩歌的重量壓不過生活本身的重量,這個時候就不想再寫。許多時候真實比深刻重要,我不愿意為了僅僅滿足個體表達的欲望去揮霍自己那點兒可憐的“深刻”。
其實我們面對的現世和自然很簡單,是人為把它搞復雜的,這包括寫作。比如說詩友經常跟我談論一些作品,他們說好,我問好在哪里,朋友回答說:“讀起來顯得很高深、很玄奧。”我問為什么這就是好,朋友說:“大家都說好。”大家都說好,如果我說沒讀進去、沒讀懂,就顯得浮淺,顯得不淵博。這種思路很怪異,這時候我就對朋友說:“如果一個作品讓你讀起來很糾結很煩瑣,需要你像讀哲學和玄學著作一樣去體味去領悟,那讓人多累,那會是一首好詩嗎?詩的功能的確是展現人復雜的內心,展示詩人對這個世界和人的認知,但如果展現出來的依然是復雜,你就放棄。”當然,如果是另一個極端,淺露直白,依然也不是好詩,這就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我做編輯的時候,曾經有一位評論家寫文章“闡釋”一位詩人的作品,但他的文字比本來就晦澀的作品還要晦澀。我對他說:“我知道試圖進入另一個人的內心實在很難,闡釋別人的一部作品更難,我也一直覺得詩只可感受不可闡釋,但你既然要做這件事情,就不能把它搞得越來越繁復,單純和簡單是功力,比故作玄虛難得多。”
所以,談到藝術創作的時候,總是說,無論是什么“理念”,都僅僅是手段,關鍵是有沒有調動自己的經歷、感受和情感,注入了多少個人獨特的屬于藝術的元素。我一直試圖使自己的作品與當下適度拉開距離,別貼得那么近,這樣會把現實看得更明晰一些更理性一些,而且不過多纏繞和矯情,說平實的話、明了的話,我固執地以為這是正途。也許這樣依然偏狹,但一個人的觀念如果形成了,似乎就成了定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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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朋友問我:“您說過對于寫作來說,沒有心靈的自由就沒有所有自由,這是不是很重要?”對他說:“這句話是我從詩人伊蕾一句名言中轉化而來的,她說‘沒有愛的自由就沒有所有自由’,對于一個寫作者,這句話很重要。成熟的詩人可能有各自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但一定都在按照自己的個性特征寫作。”嚴格地說,并沒有一個絕對的標準告訴我們如何寫作才是唯一的正確,藝術沒有絕對的唯一,沒有。我們需要的是怎樣才能使自己的個性得到張揚而不是被世俗化,每個人都有獨特的心態和思維深度,這就像有人習慣奔跑而有人愿意放緩腳步,所以還是那句話,不趨同。“我總忍不住以獨到的角度來評析自己,我犯過多少錯誤?我反對掉眼淚嗎?我是否告訴孩子尊重每個不同的個體,而不以刻板印象取人?我該怎么辦,自由還是相反?”這是宣揚人的尊嚴的馬洛·托馬斯的一段話,這段話的最后一句,也許是每個寫作者要問自己的話。引用這句話時有些茫然和凄清,也有些矯情和虛飾,但我原諒了自己,畢竟許多時候,人只能在無奈中生活。
前面提到,我一直喜歡緩慢的、多少帶有一點兒敘事的、樸素的抒情,這樣的詩寫好了平實樸素,但寫不好就顯得話多詩少。樸素是大智慧,我功力不到,做不到極致。藝術跟做人基本相通,看人的質量。還有,你平時怎么對待世界,你就會怎么對待詩歌。平實的生活能讓人去想,去看,去好奇。那里面有許多默契許多感應,不用對話,不用語言,用眼神。我的意思是:詩歌不僅僅要帶給人一種簡單或者復雜的情緒,還要記錄人一種特定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這話說得有點兒繞,但你讀一些好詩,就會理解這句話,而且這類作品總是滲透一些細節。寫到“細節”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悄悄認同了自己一下。
一般說來,作家和詩人遇到世間百態的時候,最先想到的一定是兩個字:人性,在世相中顯現出的人性。當然,指望作家和詩人解決問題是不現實的,他們更多的是提出問題,解決問題不是他們的義務。“人性”,這么空洞的字眼有用嗎?有用,它能在一個特定時期折射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生存面貌和心靈面貌,從而判斷這個社會所形成的基本道德標準和形態。無論誰都不可能獨立于這個世界之外,一定有一些內在的或外在的東西是相通的。如同一滴水一樣,能夠融進河流就是波浪,融不進河流就是淤泥。
這些年一直有一個感受,無論有多少磨難和波折,很多詩人本質上還會是樂觀主義者(我好像不是)。1993年我編《詩神》的時候,與詩人張學夢聊天,我問他:“當我們討論詩歌的現實命運時,你是否也要在累積的嘆息之上再加一個嘆息。”他說:“不,相反,我要扮演吃青草的樂觀主義者,不過先要把青草放在一邊,因為我拒絕將詩歌與金錢、權勢、庸常和物質主義狂瀾作比較,不愿意用珠寶商或貴婦人的眼光,而是想從大海的角度談論珍珠。”前一段時間我們又談到當年說過的話,我問他:“幾十年過去了,現在你還這么認為嗎?”張學夢說:“是,沒有什么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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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詩人李浩讀書多,經常引用一些國外著名作家的高論,他說米蘭·昆德拉說過“發現是小說唯一的道德”,這句話我就記住了,并且改動了兩個字,“發現是詩歌唯一的道德”,作為對兩位年輕詩人作品評論的題目,我覺得這與我想說的話非常契合。我讀到的年輕詩人的作品中寫道:我們平時不屑的塵埃是“安歇而鮮活的精魂”,這詩句源于自己經歷中的感受,源于內心的發現,所以我總說,寫詩就是寫自己。寫詩這事,寫得繁復需要積淀,寫得簡單需要睿智。無論把情緒寫得多復雜,把詩意寫得多有層次,但語言表達卻越來越簡潔和平實,這就是功力。“我不愛你,因為我喜歡鄉村,但是你不了解。我愛石頭房子,愛上愛而不是城市,愛寧靜的臥室,擺脫傷感的文字,這些你都不知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每個人都可以離開,除了花,綠色的樹葉,季節,雪花,雨水,我就是喜歡這樣,但是你真的什么也不懂,怎樣也無法融入。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早年一位叫“寂寞詩情”的女孩子發在我的博客里的一首法語歌詞,她翻譯了過來,我一直留著,有好多年了。這樣的語言味道適合這個季節,也會讓多一點兒的人內心舒朗明媚一些。
跟朋友談起作品成熟的因素和條件,原來我覺得是語言形式什么的,有了一些年齡之后才更加懂得,是經歷。想起了馬爾克斯說過的話:“我想,歲月的流逝使我意識到,感情和情趣,即內心的活動是最重要的……我覺得我要是年輕幾歲,就寫不出《霍亂時期的愛情》。其實,這里面包含著終身的經歷。它蘊藏著許許多多的體驗,有我自己的,也有他人的。尤其是,里面有我以前所沒有的觀點。”《霍亂時期的愛情》中包孕了諸如人類生存中形而上的愛情、死亡、生命、時間等問題,同時更是馬爾克斯基于對男女關系的理想與體驗而衍生的思考。這樣的作品效果,沒有經歷(直接的和間接的經歷與經驗)作為支撐,是完全不可能寫出來的。
其實說過許多的話,再重復一遍吧。比如:不要指望從外界獲得直接的詩意,詩意在自己融匯了世界之后的內心;永遠不要平庸;用心感受,感受人,感受你能感受到的所有事物;生活中做一個正常的人,寫詩的時候做一個不一定正常的人;節制的偏執;放大美好,盡量在其中沉浸的時間長一些;寫情感、寫情致、寫情緒;等等。寫了這么多年的詩,越來越覺得,固執地用浪漫、詩化的方式去描述世界,是因為對這個世界缺乏了解,年齡越大越覺得缺乏了解,所以才有一種愁緒,一種憂郁和猶豫,一種空洞感陌生感。一個人的思維總有空隙,所以不要覺得什么是自己熟知的,別總把眼前的世界看成已知的世界。“我對這個世界的期待特別簡單——它原來是什么樣子,它現在就應該還是什么樣子。”這是一位哲人很多年前說過的話,再讀這句話,竟然覺得,跟我此時的所思所想那么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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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讀1993年4月15日海峽對岸的著名詩人洛夫先生寫給我的一封信,信中說:“一、本質上,詩仍是一種具有審美質素的藝術,內在結構的經營,意象的鑄造,節奏的安排,語言的張力,是詩的重要條件。二、詩的語言不是工具或橋梁,而是詩的本身,是自我與宇宙萬物、人生現實相互交融后所呈現的千般風情,萬種姿態。詩的價值在于創造,當然也包括語言的實驗。詩是一種‘演出’,而不應是、至少不應完全是一種思想的闡述。”在這番話中,能感受到洛夫先生對詩歌本質準確深入的理解。
在首屆青海詩歌節的研討會上,法國詩人德里說:“我們知道,有許多好的詩人,也有許許多多不好的詩人,在中國是這樣;有許多好的詩人,也有許多不好的詩人,在世界上也是這樣。詩在不同的人之間編織著共同。”是啊,編織著共同,也編織著不同,編織著差異。年齡開始大了的時候,就會一點點認定和否定自己過去形成的理念,否定對于自己的內心其實挺悲慘的,但沒有辦法,這似乎是一個規律。就像一位大師所說的:“從理論上說,別人教我們什么,我們以后就會相信什么,但實際上,許多時候我們會離開這個理論。”
還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句話,叫作“有聲有色有山河”,好詩也如此,“有聲有色”是說詩的柔美和滲透力,“有山河”是說詩的豪放和大氣,當然寫山河不一定非要豪放,山河也不僅僅是自然之態,有時是指人的內心。我說這些話是想表達一個思路:一首好詩,大致就在這七個字之中。總覺得其他藝術形式比詩歌容量要大,比如繪畫,其實我更喜愛沉默的藝術,喜歡向畫面里面注入語言的感覺。可惜,我找不到畫布和油彩,畫布和油彩對我一直很陌生。在石家莊美術館曾經遇到一位畫家朋友,他對我說:“畫筆從畫布上劃過,如同生命燃燒了一段。”我就想,當一位詩人也有了這種感覺的時候,他的詩就成了。總覺得許多藝術家尤其是畫家比詩人思路更開,可能跟他們總是面對大天大地有關。蘇格拉底說:“寫作就像作畫,畫家的作品中包含著對生活的態度,然而當你向他們發問時,他們都緘默不語。”我聽大師的話,最好的狀態是緘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