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記：我的詩歌之路 [外一篇]

我出生在山東博興縣一鄉村，村莊的名字叫汾王村，家譜里記載我的高祖王滿子在明代洪武年間率族人遷徙而來，祖祖輩輩生死于斯。當時，村南有一個奇大無比的冢子，相傳里面埋著戰國時期著名的辯士淳于髡，村北是春秋霸主齊桓公的行宮遺址。汾王村的“汾”字與山西的汾河有著水脈之牽，據說那時有一條埋在地下的河流在沙子中穿過村莊，到了夜里能清晰地聽到河水流動的沙沙聲。汾王村在清代出過一位巨人王樹袍，是位武舉人，傳說他坐著屋檐穿靴子，一口氣喝十八碗面湯，一頓能吃一搟餅軸子厚的烙餅。周邊的村莊是以“興和”“張下”命名的，到現在還有兒歌在村里的孩子們中流傳：“七興和，八張下，打不過汾王一王家?！笨闯鰜磉@是個多么崇尚英雄的村莊，這些早已經作為血脈或者疤痕長在了我的生命里。

我和哥哥在鄉村，由奶奶和我的太姥姥照看，太姥姥會講故事，奶奶操持家務。我的父親當時也是中學畢業，在生產隊當會計，據說是位十分有文藝范兒的年輕人，得到了十里八村的青睞，后來因公遇難，時年二十八歲。那時我哥哥五歲，我三歲，從這次喪事中千奇百怪的哭聲里，我一生的記憶開始了。后來有了我的兩個妹妹，我背著一個拎著一個，在野花芬芳的田野里玩耍，多少辛酸中的歡樂啊，真似苦菜的花朵。這些記憶日久天長，已經分不清哪是現實，哪是夢境，哪是文學的那些了。

有少部分時間我跟著母親在公社衛生院，我母親中學畢業后在村里當赤腳醫生，后來又被推薦到公社衛生院，那是多少人羨慕的事。她被安排在藥房為病人抓藥，母親姓益，因為她對病號的服務態度好，人們送給了她一個美好的名字叫“小益”。今年八十了，鎮上的老人還是叫她“小益”。有許多醫生、病人和中草藥的名字，現在我還記得。

村子里的西灣、北灣、南灣都是我戲水的地方，那些歡樂噴泉一樣涌動在童年的時光里。一年中總有幾次“翻灣”發生，可能是氣壓低，灣里的魚紛紛露出水面，有時能突然抱住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只有東灣，我們不敢進去，因為傳說里面有鬼，之前灣里發生過淹死孩子的事，又有東鄉來的貨郎說，有一次他從東灣經過，看到水面上漂著點心和幾枝花，他用秤砣去打，結果秤砣也漂在了水面上，而恐懼就是從這里開始的。東灣的下水口有點兒像家門口的式樣，兩邊是同樣大小的方石，下鋪上蓋著兩塊寬大、光滑的青石板，那溫潤而清澈的石板上刻著銘文，每逢雨天字跡就被沖洗得清晰可見。我們常常在夏夜躺在這溫潤的青石板上，望著深邃夜空中的星辰，遙想著灣里死去的人就在那群星掩映的天堂里。后來我想，那幾塊石碑如果一直立在家廟里，也就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可當它安放在東灣的入水口，就出現了應有的神奇，并沁潤了一群孩子童年的心扉。有時走在夜間的小路上，會看到有一團火球緩緩飛過夜空，降落在不遠處的樹林里，據說那就是有人死去后飛走的靈魂。那時，村莊的打麥場廣闊又平坦，我們坐著或躺在那里，聽讀過“閑書”的老人說書，《五女興唐傳》《隋唐演繹》《水滸傳》《聊齋》……對英雄的崇拜成為很深的情結，而有的說書人專講純民間的故事，有的是帶“蔥花”的，也就是“黃色”的，讓一群孩子們聽得滿臉通紅，興致勃勃，性啟蒙也是從那里開始的。

1977年我十二歲，上六年級，為了紀念偉人逝世一周年，語文老師陪著我去公社廣播站朗誦了一首我哀悼偉人的詩，播音員說我寫得好，朗誦的普通話也很好。那時我就自大地認為我是個詩人了，呵。1985年我在濟南讀書期間，通過普珉讀到了朦朧詩的手抄本。當時正是朦朧詩遭遇批判的年代，我就讀到過根子、食指、芒克、多多、北島、江河等人的詩，那時顧城、舒婷、楊煉等，他們的詩在官刊已經能夠讀到了。80年代出了一套《西方現代派作品選》，袁可嘉先生主編的，還有一本《世界抒情詩選》，后來又出了續集，稍后北島主編了一套《國際詩壇》，這都是我的啟蒙讀物。早期是芒克、多多和北島給我更多的影響，尤其是芒克，到現在我還能背出他的許多詩。那時我還在讀艾略特的詩，《荒原》我也能背出些許，那不叫讀，那叫啃，他不單讓我懂得了現代詩歌的深廣以及肌理和結構，更直接的是他教會了我另外一種閱讀方式。以此為起點，我得以閱讀了更多的西方現代派詩歌、小說和戲劇。應該是在1989年吧，我在《黃河詩報》第一次發表詩歌。

民刊《他們》，我也是從普珉那里全部拿到的，我讀到于堅、韓東、呂德安、小海、柏樺等人的詩，漢語的優長在普珉那里得到發揚。張清華是我的同鄉加兄長，他為我寫的評論，以及面對面的交談，常會激發我的寫作欲望。還有我的朋友趙雪松，那時幾乎天天在一起談論詩歌，現在還這樣，我們一起辦民刊《詩歌》，后來又與嚴冬等一幫更年輕的朋友辦民刊《極光》。近幾年我讀了楊鍵的詩，看見了中國詩歌的良心。后來我結識了國外回來的學者李康英先生，一位大學問家，入選過2011—2012年歐洲大學教材《歐洲海外歷史年鑒》著作人，他的東方史學和哲學觀，給了我很多啟發。

90年代末很少寫了，有一種盡頭感，懷疑詩壇也懷疑自己。2003年感覺來了，2004年寫《習經筆記》（即后來的《詩經筆記》），也就是寫詩經題材的，接上了源頭活水，靠近了我的詩學理想，這些詩寫了七年才成集，現在還在續寫。之后的幾年又少了，主要是讀書飲酒，2015年五十多天的時間，我寫出了以易經為題材的《易經書》，感覺越老越有了寶刀，2017年寫《結繩》，一口氣寫了150多首，老夫聊發少年狂了。我的《詩經筆記》從2004年到2012年成書是72首，后來又陸續寫，前后十多年，跨越一個年代。我知道一個重要作品的寫作需要時間的磨礪和歲月的浸潤，一邊生活，一邊感悟，一邊經受，身體力行，一個時代過去了，一部作品或可以留下。與四時合其序，日積月累，風蝕蟲蛀，刀砍斧劈，煙熏火燎，追求毛筆之于宣紙的俊朗飄逸，刻刀之于金石的生澀蒼礪，而后成。

對于古詩，幾乎是全面浸淫著我，《詩經》、《楚辭》、屈陶李杜蘇辛易安……我熱愛他們，幾乎沒有偏愛，這是我的傳統，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就是我的詩，從古代到當代，從古人到我，這就是“我寫的詩”——一個“傳統”的個別意義。正因為都是我的，我才有了源泉，也有了我自己，當一個人在閱讀，整個人類也在閱讀。

對外國詩我也仍然有很大的興趣和熱心，意大利隱逸派詩人夸西莫多、蒙塔萊、西門尼斯、葉芝、洛爾迦、聶魯達、弗羅斯特、斯蒂文森、里爾克、荷爾德林、卡瓦菲斯、索佩阿、保羅·策蘭、阿米亥，還有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人們，都是我喜歡的，龐德、奧登、博爾赫斯、卡夫卡，女詩人迪金森、普拉斯、畢肖普，在不同的時間里去閱讀，而這種影響是不可避免的，《神曲》我常常會回頭再讀。

藝術的根源是詩性，讀懂了詩歌也就讀懂了其他藝術，我就是從讀詩寫詩之后，讀小說、散文、戲劇、電影、書法、繪畫，它們是相通的，互動互補的，譬如我常常從繪畫和書法里悟到詩歌的妙用，但我是個詩人，也寫過小說，其他的我不會，也幸虧如此，要不我連個詩人也當不了。

打通幾千年的中國傳統，取得西方詩歌之好，寫出不偏不倚的中國風范的詩歌，這也是我說的“本源寫作”的理想——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具正法眼，悟第一義。不單詩歌，我的藝術批評也隨之而來。當然我還是要說容量，詩歌要有一副鐵胃，敢于承受和包容，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詩歌也就有多大?？伤中?，細若游絲，大音希聲，一個詩句弱到致命，那正是它的殊勝之處——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

詩歌的道行，需要一道天意行經詩人橫陳的寫作之手，不僅僅是悟透，不僅僅是看穿，更應該經過一個個體與自我的水火煉獄，困惑與迷茫，掙扎中的墜落與救贖。我知道，道德生出天堂，而詩歌的眼睛凄涼地遙望著——越是逼近死亡越是有了新生。

從古詩中我體會到現代詩歌的格律之所在。在我的詩里，這些要素是有的，平仄、押韻，類似于對仗的時空關系，長短句的配合，只是沒有固定而已。比如說韻律，有一韻到底的，有隨機轉韻的，有轉走又轉回的，所以叫作韻腳，詩歌的韻腳是即行即飛的。詩需要通達語言與自然與社會與日常以及當代的關系，世間萬物都是我內心的顯現，每一寸山水，每一株花草，每一個生靈，都是我——我的肌膚，我的愁腸，我的肝膽，我的心肺，我的疼。每一件事物都不是獨立外在的，大關懷就是這樣升起來的，慈悲心就是這樣升起來的?，F代漢詩追溯本源的努力亦在于此，對本時代的姿態亦在于此，而對外來詩歌的兼容與辨認亦在于此。

我對傳統詩歌與外來詩歌的學習仍在繼續，越是對自己的傳統接通底根，越有接受外來的姿態和胸懷，交流與影響是有的，而詩歌的霸權從不存在。這是個十分特別的時代，屬于它自己的詩人呼之欲出，有的在當代就會顯現，有的需要在未來才被辨認和鉤沉。中國的當代詩歌是中國文學中最好的，仍然代表著中國文學的最高水平，一部分詩人已經主動做著打通傳統與現代性的工作，歷史與時代性轉而成為一個身體里的社會狀況，是內化于心之后的辨析與吐納，所謂當代漢詩的現代性走向亦應如是觀。

札記：一如談詩

得第一義，在一個混沌未明之地，有一縷光線，這是詩。

一顆心不能丟掉，是真心、誠心、赤子之心，丟了心詩就變成了詞語的魔術，當然魔術也很玄，但是不高明，不能生不能活，不能死而復生。

西方的詩歌多是計較的、雄辯的，他們都有一個觀念，各自不同，然后窮極所能。漢語有一個本色叫自然，不是說的大自然，自然而然，當初的樣子，也可以說天然，并無目的可言。這與平淡不一樣，然而也不拒絕奇詭。

西方的哲學一直在研究人，這是他的偉大之處，到存在主義才接近了人，但尚未弄清：一個懷揣著心靈的人。而這顆心靈里有宇宙永恒的法則，那個不生不滅的空性。

海子是個奇跡，他的詩進入的是一種偉大的幻境——而不是光明無礙的解脫之境，這個幻境隨時破滅。

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返回故鄉?！彼f的這個故鄉可以安放一顆心，可對于靈魂不置可否。

生生之境，生生是生而又生，也是無生，得大自在。

詩歌也是一種自在之物，詩人是那個找到了它的人。

詩歌無所謂創造，無所謂美，但需要求道。

詩人無為，詩人需將能力減到最弱，損之又損，這個過程就叫才能。

只有心靈才可與宇宙相較，時間和空間都可穿越，只有心靈才有資格談論自由，談論詩。心靈被肉體層層包裹，所以很容易被混淆。

詩歌有一種超越性，不是因為身體是真的，精神一直看不見。而是因為身體其實是假的，而精神卻真實不虛。

詩是一個時代的興觀群怨，是時代的浸泡物，關鍵是它穿透了一個個時代。

一位重要的詩人，他穿過本民族的語言后，他的母語隨之有了新的改觀。

新不是捏造出來的，是對陳舊的喚醒，其實是永恒的道統。

我曾經想怎樣才能回到傳統，可我忘記了我就在傳統里；我想怎樣才能忘記傳統，可我忘記了我正在遺忘著。

詩歌有現場，但它又是閉上眼睛才能看見的東西，詩歌的語言不光是人的聲音，更是自然的聲音。

自由的根在自然，自然不生不滅又如來如去。

我希望找到自由詩的格律，我希望能做現代的古典主義者，我就是先鋒中的保守派。

修辭就是修身，語言的功夫能使詩人從污泥般的身體狀況中舉出不染之蓮，這是詩意之所在。

詩是用語言搭建的巢穴，安頓那顆低低鳴叫的靈魂。

我殺死我，我新生，我寫下第一行詩句。

詩歌本有融通古今之力。

詩喚醒了人的感通性，與宇宙萬物的道交感應，下筆如有神。

漢語的面容是善，漢語的氣質是悲憫與頓悟。不辯，此中有真意。

破執之后的空性，破除邏輯思維后的智慧，無私無畏。

漢語自度度他，有千手千眼之能，來去自如，無遮無障，辭達，而不是詞語的巫術。

現代漢語不但要有對西方語言翻譯的胸襟，更要有對本民族道統語言翻譯的誠意與孝心。

我們應該知道，生命也意味著死亡。我們更應該知道死亡也會死亡——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