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年級的兒子近視了。一只眼睛50度,另一只則達100度,還伴有數(shù)十度散光。
看著早早架起眼鏡的兒子,劉丹的心揪緊著。
兒童青少年近視,是中國校園已常態(tài)。甚至可以說,它是難以回避的社會切面。
小學教師江若同樣注意到學生們的視力狀況。她告訴筆者,班里學生近視“比較厲害”, “其實肉眼都能看出來,小孩子近視情況不是很樂觀”。
無論是三年級,還是六年級,“這幾個年級都沒什么區(qū)別,都是很多人近視”。據(jù)她觀察,細微的區(qū)別在于部分三年級學生在上課時候戴上眼鏡,下課后摘下,而六年級學生的戴眼鏡時間更長。
在她看來,隨著年齡增長,學生獨立使用手機時間會更長,與此同時,“課業(yè)壓力也重了,家長可能越來越重視學業(yè),報補習班什么的,作業(yè)一大堆做到半夜,用眼過度”。
令人揪心的現(xiàn)象背后,有家長將矛頭指向教室電子屏。
在社交平臺上,關于“電子屏傷眼”的討論并不罕見。家長們認為,孩子眼睛尚在發(fā)育,長時間盯著發(fā)光屏幕負擔重;還有人覺得,老師頻繁用電子屏是“教學偷懶”,犧牲了傳統(tǒng)板書和互動。
今年3月,西安一位家長“取消電子屏”的建議登上熱搜,引發(fā)爭論。官方回應稱,學校已采取措施,非必要不使用電子屏,單節(jié)課開啟時間不超10分鐘。全國多地也有類似建議,官方回復大致相同。
但教室電子屏與近視的關系,并非“屏幕直接致近視”那么簡單。
講臺上,電子屏一頁頁翻過,孩子就一節(jié)課一節(jié)課地盯。
劉丹將兒子這一代稱為“電子屏的原住民”。在孩子眼里,電子屏教學稀松平常,“大家上課都這樣”,從未覺得有什么特別。
劉丹的兒子就讀于廈門某小學二年級。
2022年建校伊始,每間教室便配備了一塊可移動的大屏一體機。家長體驗日那天,她觀察到老師上課、板書、評講作業(yè)幾乎全依賴它。
可這塊屏,成了劉丹的“心病”。一年級時,她發(fā)現(xiàn)兒子的“遠視儲備沒有了”。一同檢查的幾個孩子情況類似,遠視儲備普遍告急,有的甚至已有50度近視。
教室電子屏與近視的關系,并非“屏幕直接致近視”那么簡單。

那是學校組織的視力檢查。別的班老師將檢查結(jié)果公布在群里,“基本上在臨界值,遠視儲備基本上都沒有”。到了二年級下學期,兒子班里45名學生,已有約10人戴上眼鏡,包括兒子。
兒子才二年級,怎么就近視了?劉丹把矛頭對準了課堂上占主導的電子屏。
“教室電子屏并非直接導致學生視力下降的原因,但使用不當會增加相關風險。”中山大學中山眼科中心主任、眼科醫(yī)院院長林浩添告訴筆者。
事實上,近視高發(f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從眼科醫(yī)學角度,學生近視主要由遺傳與環(huán)境因素導致。”林浩添表示,若父母近視,孩子近視風險更高。
后天“糟糕”的用眼環(huán)境同樣是導火索。他介紹,環(huán)境因素包括長時間地近距離看書、寫字、盯電子設備,戶外活動不足,陽光接觸少,以及不良用眼習慣。
“教室顯示屏在這些成因里,屬于環(huán)境因素中的一種。”林浩添進一步解釋,“它本身不是主要原因,但如果使用不當,比如看的時間太長、距離不合適,可能會加重近視風險。”
長時間、近距離盯著電子屏,極易引發(fā)視疲勞。他說,孩子可能感到眼睛干澀、酸脹、有異物感、怕光、頻繁眨眼,甚至出現(xiàn)短暫視物模糊、重影或文字跳動。長遠看,近視發(fā)生率會更高。
近年來,教育部等多部門開展了“電子產(chǎn)品教學與學生近視”相關研究。視功能損傷與修復課題組證實,使用電子產(chǎn)品會導致孩子脈絡膜變薄,而脈絡膜變化與近視密切相關。
課題組組長周佳瑋,同時為教育部近視防控與診治工程研究中心相關負責人。他曾接受采訪稱,常規(guī)使用電子產(chǎn)品約20 分鐘,脈絡膜會明顯減薄,實驗室監(jiān)測的“閃光柔和頻率”,是衡量視疲勞的指標,用電子屏半小時后,這個指標會明顯變差,預示已出現(xiàn)視疲勞。
周佳瑋表示,電子屏亮度、周圍光環(huán)境、觀看角度等均會對眼睛產(chǎn)生不同影響,但不是使用后立刻影響視力或造成損傷,其中最關鍵的是使用時長,若超過個體耐受時間,眼睛就會出現(xiàn)疲勞感。

使用電子產(chǎn)品會導致孩子脈絡膜變薄,而脈絡膜變化與近視密切相關。
林浩添告訴筆者,尤其對6—9歲低齡兒童,其視網(wǎng)膜發(fā)育尚未成熟,長時間近距離觀看教室電子屏,不僅易導致視疲勞、視物模糊,還可能干擾視力正常發(fā)育。10—18歲的青少年,眼球發(fā)育快,眼軸容易變長。如果長時間看電子屏,近視度數(shù)可能漲得快,而且更難控制。
一年級的視力檢測后,劉丹曾給學校寫了建議信。她列了幾點擔憂和建議,希望減少電子屏使用時間,多給學生些戶外活動。
之前,孩子課表上每天有課外活動,每周三節(jié)體育課,可這些課常被擠占,“真正落實的只剩一半”,連大課間做操都只在走廊里。
信件投遞后,學校調(diào)整了部分安排。比如,大課間從走廊挪到操場;被占的體育課、活動課,比一年級時更有保障。
可是電子屏的使用依舊“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劉丹從兒子那聽說,電子屏不僅占據(jù)正課,自習課為了“管紀律”常放電影,期末復習講卷子、做練習,更是全程靠大屏。
這樣的使用時長明顯“超標”。
2018年,教育部等八部門聯(lián)合印發(fā)《綜合防控兒童青少年近視實施方案》,其中明確提出:“教學和布置作業(yè)不依賴電子產(chǎn)品,使用電子產(chǎn)品開展教學時長原則上不超過教學總時長的30%。”
對于一堂40分鐘的課來說,30%意味著大約12分鐘。不少省市依據(jù)此做了配套通知,有的學校還用“軟件限時黑屏”方式,在屏幕累計亮屏時間到達12分鐘后自動熄屏,“倒逼”教師在教學設計上更多使用板書與互動。
這是一個看似清晰量化的“紅線”。可實際教學中,電子屏使用時長普遍失控。
金華某小學科學老師江若,從沒算過自己一堂課用多久電子屏。學校沒給老師設限,也沒人監(jiān)管。

電子屏是江若貫穿課堂的工具。在她看來,用PPT串知識點,邏輯清楚,還能插入動畫、放視頻,比一筆一劃寫板書、畫圖表效率高得多。
吳曉莉同樣認可電子屏對辦學效率的提升。她從業(yè)近30年,如今是襄陽某小學的副校長。
她說,學校試過推“無電子白板日”“護眼日”,可都“難以持續(xù)”,沒法從根本上減少使用時間。師生對電子屏的依賴,已經(jīng)成了習慣。
襄陽某公立高中副校長張德明也表示,現(xiàn)在不少老師和學生對電子屏產(chǎn)生“很強的依賴感”,“好像沒有這個東西就上不了課”。他透露,用多媒體設備上課,甚至成為部分學校評選優(yōu)質(zhì)課的硬性標準。
一邊,電子屏失控的使用時長令人擔憂。另一邊,各級部門考核時鼓勵用多媒體技術,推“智慧課堂”。有些學校的教學比賽、公開課,更是把精美課件當成“標配”。
浙江舟山的林希,感受過長時間盯屏帶來的不適感。
她形容那感覺,就像在大太陽底下一直曬。“人在太陽底下站一會兒沒什么問題,但如果一直曬著就不舒服了。”她認為,坐在前排不適感會更明顯,若遇上陰天,教室里再開燈,眼睛更難受。
她聽別的家長說,其孩子班上“近視成片”。對方還告訴她,孩子每天回來“眼睛紅紅的、癢癢的”,因為電子屏“把孩子眼睛照得不舒服”。
除了野蠻生長的時長,看電子屏的距離和角度,同樣暗藏危機。
不同的座位,需要付出不同的視覺代價。有家長抱怨,自家孩子坐第一排靠邊,只能斜著看屏幕。她開家長會時坐過那位置,斜眼一瞧,滿是反光。
教室的燈光、窗戶的自然光,都可能在光滑的屏幕表面形成反光。
江若說,其所在學校采用的電子白板是“玻璃屏”,表面光滑。那是當下一款主流品牌產(chǎn)品,據(jù)她觀察,電子屏的觀看視角有限,開黑板燈時,教室兩側(cè)的學生更容易遇到反光。
在業(yè)內(nèi),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眩光”。2024年發(fā)的《小學教室多媒體白板和顯示屏的眩光狀況分析》一文指出:“眩光會降低視覺功能,教室中的眩光會導致某些位置的學生看不清,降低教學效果。長期作用則會造成心理不適感和視覺疲勞,進而引發(fā)煩躁、注意力不集中、偏頭痛、眼部疾病等生理不適現(xiàn)象。”
文章還發(fā)現(xiàn),多數(shù)教室的多媒體設備存在眩光問題,且學校對窗簾、燈光的管理,未達到避免眩光的最佳狀態(tài)。而反射眩光的程度,和設備自身光澤度、窗戶亮度(窗簾開關狀態(tài))、黑板燈是否打開、學生座位位置等有關。
這意味著,坐在中間、距離適中的學生,視覺體驗尚可。而那些被分配到“差位”的學生,視野中會存在一個“亮點”。眼睛為了避開這刺眼的眩光,會下意識進行調(diào)節(jié),加劇疲勞。
“教室采光良好時,電子屏與環(huán)境光反差小,可減輕眼睛負擔。”林浩添表示,反之則會加劇電子屏對視力的不良影響。
坐在教室里,學生與電子屏的“物理關系”天然不平等。于是,不合適的距離分出座位的“優(yōu)劣”,也讓學生們付出不同的視力健康代價。
事實上,我國對于教室座位距離有明確規(guī)范。根據(jù)《中小學校設計規(guī)范》,最前排課桌距黑板不小于2.2米;小學最后排課桌后沿離黑板,不宜大于8米。
但新的教學方式,改變了教室的光環(huán)境。《信息化教學下中小學校教室空間平面尺度設計研究》一文,研究人員通過光譜實測發(fā)現(xiàn),這個規(guī)定不適應信息化教學。對前排學生來說,這個距離太近,看到的屏幕亮度和亮度對比值更高,容易視疲勞,增加近視風險。
該研究認為,信息化教室最前排課桌前沿離顯示屏,應該不小于2.7米,這樣才能確保學生在適宜的視距范圍內(nèi)。
不同的座位,需要付出不同的視覺代價。

一些省市為適應信息化教學調(diào)整了標準。比如遼寧省教育廳印發(fā)通知,要求學生和電子白板的距離要超3米,或者不小于屏幕對角線距離的4倍。
江若所在學校,教室地板及墻面上劃有一條“近視防控線”。她說,桌椅不能越線,還有人定期會來檢查。她不知道線和屏幕間具體的距離,只覺得“挺遠的”。
在她看來,調(diào)整座位與黑板的距離、燈光等環(huán)境因素,能解決大部分反光問題。但這是基于好的電子屏,以及合適的距離。一些地區(qū)教室小,學生多,前排桌椅離電子屏的距離所剩無幾。
不是所有學校都有這條“線”。“得看每個學校的學生數(shù)。”吳曉莉表示,若班里人少、教室大,桌子離屏幕就會稍遠一些。
“但是一般情況下,家長都不想自己娃坐得太遠。”她說,實際上,多數(shù)前排距離屏幕僅在“1米~1.5米”。
如果說,時長和座位是使用層面的問題,那屏幕本身的硬件質(zhì)量,從源頭上決定了學生的視覺體驗。其核心參數(shù),更與視覺舒適度息息相關。
“亮度、刷新率、對比度及藍光過濾程度等參數(shù)都很關鍵。”林浩添解釋,屏幕的亮度、亮度可視角及亮度均勻性直接影響眼睛受刺激程度和觀看距離,刷新率決定動態(tài)畫面效果和眼睛疲勞情況,藍光可能通過損害視網(wǎng)膜影響視力,而對比度則決定眼睛在屏幕明暗區(qū)之間調(diào)節(jié)的需求。
此外,屏幕尺寸也需重點關注,投影屏幕尺寸須大于等于80英寸。“規(guī)范好這些參數(shù),能有效保護學生視力。”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林浩添外,其余人物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