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會議的間隙,河北日報的崔立秋老師問我從什么時候開始寫詩的,怎么開始的,喜歡誰的詩。我之前沒怎么想過這個問題,但那次,我卻猛地想起了那首詩—張志民先生的《鹿回頭》。我甚至覺得,它一直潛伏在某個角落里,就為在那一刻再次闖進我的世界,喚醒我的記憶——“是美——/制止了/那即將發(fā)射的鋼箭/是美—/松弛了那/已經(jīng)繃緊的弓弦”— :是那個感覺,依然是我最初讀到它時的那種感動。那是一種久違的美,一種于我而言不可抗拒的美。
彼時的我還是一名初中生,偶然在一本校園雜志上讀到它,一下子就怔住了。那干脆利落的語言,緊張過后又瞬間松弛的節(jié)奏,如同一股神秘的力量,讓詩中那支已然收回的箭不由分說地轉(zhuǎn)頭射向我。我向來是個不求甚解的人。平時,我很少去分析一首詩到底好在哪里,只要它能感染我,控制我的心跳,我就愿意為它停留。用當下流行的話說,這應該算是量子糾纏的一種。
也是從那時開始,我嘗試著把一些想法寫成分行,寫成一首詩的模樣。我很慶幸,我的初中語文老師臧香儀女士,非但沒有打擊我寫詩的熱情,反而給予了我諸多鼓勵。在我那些稚嫩的分行下面,她總是寫下一些溫暖且具有指引性的評語。那些分行是詩嗎,我不確定。但我又非常愿意相信,那就是詩,甚至是我現(xiàn)在再也無法寫出的詩。
那什么是詩?每個詩歌寫作者應該都這樣自問過。我也一樣,也曾試圖尋找答案,我看到過很多不同的說法,各有各的道理。可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一種理論可以完全指引一個人的寫作。但凡你按照某一種理論去寫,你總會遇到與之相背離的時刻。說句冒犯的話,我總覺得它們更多的是一種自圓其說。在我的認知里,寫詩沒有萬能鑰匙,也沒有非怎樣不可,就寫自己想寫的吧,哪怕那些字句不被認定為“詩”,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出發(fā)點就是有話想說,就是想表達,我要關(guān)注的就應該是我表達得準不準確,合不合邏輯,合不合自己的心意;再多一些,可能就是有沒有自己的特色與閱讀價值。別的,都是束縛。當然,這種想法,算不算另一種“自圓其說”?我覺得也算。
這些年,我就是這樣任性地自說自話般地寫著我那些自以為是的詩。我把它們發(fā)在了博客、論壇、微信公眾號上,直到現(xiàn)在熱火朝天的短視頻平臺。而最讓我留戀的還是最初的博客和論壇。那種素不相識只依憑文字氣息所生發(fā)的交流,讓我放松。在那種樸素而又略帶神秘的氛圍中,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我的文字正在慢慢地生長。當時,我常去的是黑藍論壇,我喜歡把自己的新作發(fā)到上面。看到大家的評論,好的壞的,我都很高興,因為我能感受到其中的真誠。記得有位朋友說我的詩就像小面包,解餓,但不管飽。這種說法非常有趣,每每想起,都讓我不禁一笑。我欣然接受,因為我寫的基本都是小詩。我不怕它小,只怕它不真誠。而且我對長詩也是有些排斥的,它固然能體現(xiàn)一個詩人處理文本的能力,但我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長篇的文字應該更適合用散文或小說去表達。
我想我應該算是一個依靠直覺寫作的野生作者吧。我對自己的要求就是寫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前提還得是我有話想說。有一次,一位編輯加我微信約稿,看到我發(fā)過去的稿子,便說我的詩中都是情緒,不能用。對于這樣的事,我并不意外,也沒什么抱怨。對于詩,我們都可以擁有并堅持自己的理解。有爭議,是一件好事。從我的角度來說,我更愿意自己的詩句中充滿著我的情緒。情緒,并不低級。我甚至認為,在這個AI盛行的時代,情緒是一個更加珍貴的東西。很多時候,在寫作中,我要處理的,恰恰就是我自己的情緒。我把它們表達出來,梳理它們,安撫它們,最終讓它們自我和解,歸于平靜。這是詩歌寫作之于我的一部分意義。
我不確定這樣的寫作能持續(xù)多久。在一首詩中,我曾寫道:“熱愛是有時限的。”是這樣的,接受一件事物,既要接受它的到來,也要接受它的離去,哪怕是你熱愛的事物。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生活一直在繼續(xù),我想我總有想說的話吧。就像此時,正值盛夏,溽熱難耐,深夜我坐在窗前,看著外面的萬家燈火,恰有一絲微風從月亮的方向吹過來。那一刻,我忽然特別想念家鄉(xiāng)晴朗的夏夜:人們結(jié)束了一天的勞作,把草席鋪在地上,打上一桶沁涼的井水備用;有人拉起了二胡,有人低聲訴說著陳年舊事,有小孩兒在周圍奔跑,不覺炎熱,亦不知疲倦。那是我心底深處的記憶,它們?nèi)缯鋵氁话阍谶@個深夜熠熠生輝。我曾把這些場景寫進一首詩里。我幻想,當我們在現(xiàn)實的各種喧囂和荒誕中喘不過氣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在那些簡短的詩句里及時地找到一份慰藉。那是我的來處,應該也是很多人的來處;那是我本來的模樣,應該也是很多人本來的模樣。我們不能忘記。此時,詩歌就是一個完美的載體。這也是詩歌寫作之于我的一部分意義。
對于更多的人來說,詩歌,也許終究抵不了一日三餐。但我依然相信,總會有人,在某個時刻,也會被那支神奇的詩歌之箭選中。他們也會哭,會笑;會前程似錦,會窮困潦倒;會因詩結(jié)緣,或因詩反目…他們將繼續(xù)體驗世間種種。那些本該發(fā)生的,并不會因詩而遁形。但不管怎樣,總會有人繼續(xù)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