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傳

1

該設(shè)想怎樣的方式，讓一個人

出場或者退場

是預(yù)定的某處伏筆，還是經(jīng)由某個

不相干之人的口中？

當(dāng)一個人被創(chuàng)造出來，有了

不屬于自己的命運(yùn)

它的走向，究竟被誰掌握

是手里柔軟的筆，還是

紙上，那一點(diǎn)漆黑的墨汁？

所有的疑問，不止源于

某個故事。在預(yù)設(shè)的背景下

它的真實(shí)，往往表現(xiàn)為

一場虛幻：披著臆想的外衣

手指輕輕一戳，卻化為

稀薄、漂浮的泡影

譬如，那個總望不見底的夢境

譬如，從那個夢境之中

偶然來到這一首詩里的

叫做妙玉的女子

偶然即是必然，萬物

終歸如此

當(dāng)夕光，又一次籠住人間的屋頂

我繼續(xù)在悼紅軒

陷于冥思。就在某一刻

她頭戴妙常冠，手執(zhí)麈尾念珠

自門檻之外，一步步

走了過來

2

朝代是假的

蟠香寺和櫳翠庵是假的

蘇州人氏，和她的來歷

也是假的

若是這樣，我構(gòu)想的情節(jié)和場景

會不會變成真的？

冊頁上

畫著十二張臉。她是

顏色最淡的那個

面目和身子，隱在燭火的

影子里，看不清

也描不出。該如何給她安上一份

離奇而妥當(dāng)?shù)纳硎溃?/p>

費(fèi)盡苦心的除了我，還包括

每一個聽故事的你

假的就是真的

為此，她必然出于讀書仕宦之家

必然因自小多病

而帶發(fā)修行

必然有個精演先天神數(shù)的師父

為她預(yù)判了多年之后的

因果。但真的就是假的

一切，若是與你的所想不同

作為講故事的人

我無需作多余的辯釋

我知道

這是一個模糊的世界

即使再多出一張

模糊的面孔，它不會變厚

也不會加重

3

雨水順著勾檐落下

一滴，兩滴，三滴

細(xì)小的聲音鉆進(jìn)耳朵

一遍遍地循環(huán)。在我的描述中

接下來的一幕是：

一只手，從袖中滑出

將透明的雨滴，輕輕接住

“用雨水煮茶最好”

前年的雨水，好過隔年的雨水

五年前，她收得梅花上的雪

化成的雨水，好過

勾檐上跌落的雨水

盛裝的小小花甕，鬼臉青的顏色

自地里捧出時

那種沁涼，你一個濁物

怎能輕易地嘗出？

雨水，還在尾隨著

一個個節(jié)氣灑落

飲下的茶，卻不是從前的

滋味。別人用過的杯具

且扔了去罷

在我的描述中，她需要的

只是一間靜室：

一滴，兩滴，三滴

細(xì)小的聲音，被雨水接納

消弭了痕跡

4

櫳翠庵的梅花，又開了

白茫茫的雪地，點(diǎn)綴著點(diǎn)點(diǎn)的

紅。雪是昨夜落的

梅花，是不經(jīng)意的時候開的

最冷的天氣即將到來

將她的院門關(guān)緊——

梅花梅花，你且在雪地里

靜靜地開著

而折梅的人，披著斗篷

正走在路上

那路，原本看不見

也尋不著，那人竟循著一點(diǎn)蹤跡

覓了過來——

梅花梅花，且舍下你的一枝

開到他的瓶里去

作為講故事的人，我不知

雪地上的梅花

究竟為什么要開

也不知道那一點(diǎn)點(diǎn)的紅

最后跌落何處

我只是讓她坐在一片白里

茫茫的白，掩著櫳翠庵的天地

她在一片白里

繼續(xù)打坐

5

檻外人

也有自己的肉身。打坐之地

即是寄居之地

書到六十三回，我要講的故事

已經(jīng)過半，終于

到了第四次出場的時候

她的面目和身子，卻再次隱在

你看不見的影子里

檻外和檻內(nèi)，隔著一張紙

還是一聲輕嘆的距離？

箋子是粉紅的，箋上的墨

是夜里暗暗研的

檻外人的光陰，更漏中一寸一寸

捱過。提起筆時

她的眼前，是否浮出

一個仿佛相熟的身影？

故事，總會

多出一些曲折

歡聚是大家的歡聚

清冷，是一個人的清冷

青色布幔，于偏僻的一角

垂落下來

如同指縫間的流沙

無聲無息

6

無聲無息地，不止流沙

還有一行行墨字

書卷又翻過若干頁，倏忽之間

一輪圓月，已懸在

從前的屋頂。賞月的人

在紙上緩緩浮現(xiàn)

月光包裹的腳步，窸窣

比從前更碎

桂花陰里，誰

在斷續(xù)吹笛？縹緲的音調(diào)

同樣鉆進(jìn)她的耳朵

仿佛那聲隱去的嘆息

我看著她，出了院墻

來到低洼處的水邊

月色輕輕鋪開，和眼前的水

融在一起

水里，漂著新聯(lián)的詩句

寒塘和冷月，鶴影與花魂

當(dāng)流沙靜止

我該怎樣讓她再一次從暗處

走出，為自己的宿命

續(xù)上一段隱喻？

你看：我的手

已無法管住這支在月色下

游走的筆

筆下，有重霜濃露

奇石怪木，有鳥振猿啼

幾番翻轉(zhuǎn)，卻跳不出寂寂的

悲音。徹旦終有倦時

月色悄無聲息地消退

你看：烹茶人已沉沉睡去

我把筆丟開，共你

將余下的茶飲盡

7

所有的情節(jié)，都有收尾

我要講的故事，還未走到

盡頭。此園喚作“大觀”

世間種種，或許可由此觀之

但回頭望去，她與你們住的

分明不是同一個園子：她只住在

自己所不知的夢里

在夢里，再織一個夢

此時，她站在哪一個夢里的

哪一頭？停下腳步

一縷清風(fēng)，將冊頁再度打開

她說：“欲潔何曾潔？”

梅花上的雪，在手掌上

融化；她說：“云空未必空！”

她最終陷在比一團(tuán)泥淖

更小的空中

我要講的故事，它

后來的部分，被誰收藏

置放在無人知曉的角落

關(guān)于一個女子的結(jié)果，除了

在她的夢里死去，沒有其他的

歸宿。我表演的

其實(shí)是一道魔法：蘸一點(diǎn)松墨

將她藏在紙的內(nèi)部

如果要出來，只需吹熄

眼前的燭火

8

歸根到底，一個人的命運(yùn)

是不足道的

即使用盡更多的筆墨，不過是

另一種多余。我試圖

預(yù)設(shè)好她后來的一切

但這是徒勞的

她終將是你心底的那個謎

或者，是這個故事里

遺佚的那些段落

世上有一千種

讓人死去的方法，你看到

和聽到的，是有限的少數(shù)

而用在自己身上的，只能是一種

除非，你可以像我一樣

做一個無用的作家，用文字

作詭異的轉(zhuǎn)換

朝代是假的

蟠香寺和櫳翠庵是假的

夜深處，曾經(jīng)在庵中打坐的

那個女子，是不是真的？

如果她消失

那是你心底的一道影子

如果她重現(xiàn)，那是你

無意中進(jìn)入了她的另一個夢

9

夢醒時，身之所在

是茫茫的北邙山之麓

三劫歷盡，與她相干的故事

已經(jīng)結(jié)束；與她相干

和不相干的人，重聚于此

山中堆土，石上刻字

陣陣清風(fēng)迎面吹來，暮色深處

隱著我勾畫的太虛

冊頁合上，她是

清冷的旁觀者

冊頁打開，她已成了其中的一個

我要說的是：這樣的夢

總會反復(fù)地做

夢里的故事，還在上演

——所謂人間

不覺間，又揭開一輪帷幕

金陵到北邙山有多遠(yuǎn)？

從我居宿的西山腳下的

黃葉村，到眼前的大觀園

有多遠(yuǎn)？從一道千年的鐵門檻

到一個小小的土饅頭

又有多遠(yuǎn)？沉沉暮色中

我拋下手里的筆，看她頭戴妙常冠

手執(zhí)麈尾念珠，一步步

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