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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頭嚴

2025-09-28 00:00:00趙雨
山花 2025年9期

引子

南邊一座石坊門,北邊一座祠堂,祠堂和石坊門之間相距一里,中間隔著一片青皮竹。主體部分是一個場院,場院兩邊住著數十戶人家,以及外圍區域,一條河,這就是橋頭嚴。

據《大碶鎮地方志》記載:“橋頭嚴,隸屬綠化村,有林家、水窩蔣家小地名,村民主姓嚴,因居于方家橋邊,故名。”

居于方家橋邊,村民為何不主姓方?

我外公姓嚴,家就在橋頭嚴東邊的第二戶,青皮竹正對他家屋門。

我十五歲前大半時光在此度過,對住戶們熟稔于心,其中有親人、族人、鄰里、外鄉人。

如今,橋頭嚴不在了,想起故人舊事,僅記之。

第一章

1.瞇瞇阿太(1)

瞇瞇阿太何時到橋頭嚴不可考,真實姓名亦不可考,自我有記憶起,他就住在外婆家的隔壁,兩戶人家共用一道西墻。搭在屋檐下的半片空心青皮竹,一到雨天,雨水沿著竹心淌到水缸,這水也是兩家人舀來吃。

瞇瞇阿太是個瞎子,他的雙眼瞇成一條線,突然睜開一小半,露出渾濁的眼白,嘴角微微揚起,浮現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關于他的盲眼,他有一次對我們說,那是小時候,村里干旱、水災,沒糧食吃,他得了瘧疾,拉肚子虛脫,把眼睛拉壞了。這在醫學上是否講得通,不清楚。

他有個哥哥,自小相依為命。

戰爭年代哥哥被國民黨拉夫,拉去臺灣,直到八十年代,寫信來尋親。

那信是我外公當著瞇瞇阿太的面讀出來的,有“兄甚為想念,望一切安好”之語,哥哥看來讀了一些書,從瞇瞇阿太瞇縫的眼角流出兩滴淚,聽到“將有錢×元寄來,用以修繕房屋之用”,他一聲喟嘆——哥哥如今有錢了。

他的住處本來是很破敗的,屋瓦漏水,屋內的糞桶常常溢滿,散發臭氣。錢一寄到,明確數目,便委托外公全權管理。外公是村辦會計,找了幾位泥水工、電工、木工、瓦工,耗時半月,將屋子修葺一新。

新屋子磚墻厚瓦,瓷磚貼壁、鋪地,電燈也給接了進來(雖然對于一個瞎子來說,這并沒有什么用),糞桶換成抽水馬桶。從此我拉大號就去他家了——外婆家木質的糞桶,坐在沿上總會被濺一屁股臭水。坐在嶄新的馬桶上,解決后將排泄物沖掉,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瞇瞇阿太生活是很有規律的,不分冬夏,都是六點半起床,在橋頭嚴的場院內鍛煉。他自創了一種方法,走兩步,跳一腳,一個瞎子在晨曦初降之際獨自那么走著、跳著,是一幅奇怪的場景。中午十一點十五分吃飯,以前總是一葷一素,現在變成兩葷一素,或兩葷兩素一湯,外婆給他燒好。下午他睡到兩點,搬出一把竹凳,去祠堂門前閑坐。他購置了一臺小機器,大小正好放進胸前口袋,一到整點便播報“現在是北京時間,×點整”,伴隨“嘟”一聲。我覺得這很好玩,拿來放在手心看了看,跟小板磚一樣。傍晚五點,上廁所,坐在馬桶的時間絕不超過五分鐘,他曾對人說,馬桶一坐久,他會頭暈,這應該是小時候落下的心理陰影。

瞇瞇阿太就這么一個人有規律地生活著。有一年好事者提議給他說門親,他都五十多了,誰會瞧上一個瞎子呢,不料消息一放出,不少婦人愿意,比找不到對象的大齡青年還吃香。

他接受讓人上門看看——別人看、講,他聽。他“聽”了三位,選定最后一位,從她的聲音里,他聽出了實誠。在大家伙看來,那婦女實在是長得最丑的一位,齙牙、金魚眼、塌鼻梁,全身是肉。

有人數落說親者:你找這樣的,不是欺負瞎子嘛!

說親者說:人家樂意。

瞇瞇阿太于是由外婆領著去子林小店打了長途給他哥哥,告知將要結婚的消息,請哥哥來參加。

婚事在祠堂舉行。前一天,哥哥到了。臺胞很受重視,是村委會主任陪著來的,一輛三輪車在橋頭嚴石坊門前停下,一位身子微胖的阿伯下車。我們小孩都擠在一旁看,那活脫就是睜著眼的瞇瞇阿太,他來到早站在自家門前迎候的瞇瞇阿太跟前,激動地叫了聲:阿弟。

第二天,祠堂內擺起八大桌喜宴,幾乎把村里人都叫齊了。因是老年婚,年輕人那一套儀式都沒搞,丑婦人攙著瞇瞇阿太,挨桌敬酒,她穿著件眼看隨時要崩裂的旗袍,化著濃妝,齙牙上沾著口紅,笑得很開心。

哥哥在橋頭嚴住了兩天,到處看看,走走,臨行前,給了外婆一筆錢,說,今后阿弟還要多虧你費心照顧。

婚后,瞇瞇阿太老覺得不對勁,總是少東西,他雖看不見,卻是很敏感的一個人,連抽屜動過都知道。不僅日常用品莫名丟失,錢也會少,他懷疑到丑女人身上,想和她好好談談。

丑女人卻沒給他這樣的機會,毫無防備地,在一天夜里,一聲招呼不打,偷偷走了,被外婆遭過眼——她提著一袋東西,從石坊門出去,頭也不回,因不知她是出走,外婆沒上前干涉。

這已是結婚半年后了,這才恍然,原來她一直在偷,原來她給一個瞎子做老婆是看中了他的錢——大家都這么說,叫來當初的說親者,譴責一番。

說親者自知理虧,也不辯解。

瞇瞇阿太在床頭摸到一封信,交給外公,讓讀出來聽。外公一看,是丑女人留下的,歪歪扭扭寫著半頁字,通篇是罵人話,其中有“混蛋瞎子一不順心就打老娘,打得那么狠,老娘受他惡氣……”之語,這怎么讀下去呢,找個借口,搪塞過去了。

我想到這些日子,深更半夜似乎確實經常從隔壁傳來異樣的響動。

瞇瞇阿太又回到了一個人的生活,依舊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在橋頭嚴的場院走、跳;坐馬桶不超過五分鐘;胸前口袋放著報時器,“現在是北京時間,×點整”。

一天夜里,我尿急上茅房,只見瞇瞇阿太打開的窗內點著燈,他在燈影下低頭疾走繞圈,突然站到窗前,努力睜大兩只瞎眼,我忙躲于暗中,應該是沒被發現。他把兩條縫撐得無限大,像要撕裂一般,露出一層翻紅的肉皮,盯著外面漆黑的夜,活像一只魔怔的鬼。

2.小太公和小太婆(1)

小太公和小太婆住在瞇瞇阿太的對面,是橋頭嚴僅有的每天早晨能見到瞇瞇阿太鍛煉的人,因為他們起得更早,上山給家養的兔子割草吃。

他們家養了許多兔子,我從沒在同一個地方見到那么多兔子,圈養在后院,兩排共三十六只兔籠,并排疊在一起,進去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兔騷味。他們割草回來,我去看兔子吃草,一大把一大把苜蓿從柵欄塞進籠子,兔子抖動鼻子,簌簌簌吃得歡,白色的毛一團,紅眼睛滴溜溜轉。我愛逗弄它們,又怕被咬,長大后才知道,兔子是不咬人的。

小太公和小太婆的年齡我估不準,看似比外公外婆年輕,實際卻還要老。

這是一對性格截然相反的老夫妻。

小太公皮膚黝黑,板寸頭,小眼睛,寬嘴,悶得一天聽不到他說一句話,總黑沉著臉,利索地干事,像是誰欠了他幾百塊錢。

小太婆矮矮瘦瘦,一肚子話講不完,逢人便嘮家常,在屋門外站著嘮,小太公叫她,才打住話頭回屋。

他們是在山上兔場認識的,那是幾十年前,小太公在兔場當飼養員,小太婆負責定期清洗兔籠。他們走到一起,沒有媒妁之言,在那年代算是出格之事。他們相伴過了大半輩子,仍舊養兔子、割草喂兔子、清洗兔籠,不過是從兔場換到了橋頭嚴。

一天結束,夏季的夜晚,祠堂門前是橋頭嚴的人們乘涼的去處,吃過晚飯都搬凳子出來。小太婆總是第一個到,洗了澡(她很愛干凈),凳子擺在小弄堂的通風口,這里最涼快。她搖著一把蒲扇,等鄰里陸續到來,龍門陣開場。

她總講自己小時候的情況,說她是大地主家出生的,幾百畝地,好幾十處地產,吃穿用度極盡富貴人家之排場,連碗筷都是金的銀的,底下服侍的丫鬟比橋頭嚴全部人加起來還多,每到過年,屋里屋外熱鬧得就像個大觀園——什么大觀園?寶玉黛玉那大觀園。

有人問,那你怎么變成現在這樣?

她說,現在早都沒了。

你就沒帶出一點什么來?

有,她說,亮出左手手腕,一只金鐲子,這東西就是私藏下來的。

大家難免疑惑,不過聽多了,自然有人信,對她刮目相看,又問,你老頭子呢?

她說,他家原本就沒有什么,就是養兔子。

解放前就養兔子?

養,比兔場早多了,有技術。

什么技術?

給兔子吃沾露水的草,長得肥,肉嫩。

我們小孩不愛多聽大人的談天,不一會便跑開去,表哥和我在曬場繞青皮竹追逃,追到西邊小太公的屋前窗下,逗留的時間久一點,小太公黝黑的臉便從窗內探出來,嚴肅地看著我們,將手掌在空中揮兩揮,小聲說,別在這里,去別處。

他為的是不讓正乘涼的我外婆聽到,所以壓低聲音。

我不明白他在屋內有什么重要的事做,但不能不聽他的,我是從來就怕他的。

他在七十歲那年忽感身體不適,去赤腳醫生厚方公公的診所看,厚方公公看了又讓他去鎮上,鎮上讓他去縣里,縣里讓他去市里,結果在市第一醫院查出來,是肺癌,晚期。

小太婆回來,把事一說,大家都不相信。

小太公是從來不抽煙的。

醫生說,不抽煙的人也會得肺癌,小太婆手心抹了兩把淚。

現在住院了吧?

住了,要交一筆錢,我拿了就去。

她進家,我們從窗口看進去,只見她把靠墻的一個大櫥柜打開,摸出幾個金的銀的首飾——還真有這種東西。

不過兩個禮拜,兩人都回來了。小太公被一輛手推車推進石坊門,推到家門口,推車的男人抱起他,放到床上,小太婆跟在后頭。大家問她怎么回事?她說錢用光了,醫生說沒救了,頂多一個月,回吧。

從那天起,小太公就沒起過床,不過醫生說差了,他熬過一月又一月,足足熬了半年。

這半年,他的話比以前所有話加起來都多。

哎呀,疼,疼死我了,死老婆子哪兒去了!

他總喊疼,嗓音尖銳,喉嚨像藏著把刀片,有時半夜三更喊起來,橋頭嚴人都能聽到。

大家始則憐憫,后來便覺厭煩。

小太公怎么竟這么不能忍痛?

這人還不死,小太婆讓他給拖死了。

有次,他讓小太婆去后院抱只兔子來,小太婆不知他要干什么,抱來一只最大最白的,交到他手里。他的手瘦得只剩一根根指骨,包著仿佛隨時能被撕破的皮,接過兔子,揉了兩下,突然可著勁摜到地上,差點沒把兔子摔死,小太婆忙救起來,跑出罵聲連天的房間。

小太婆也變了,變得寡言少語,難得出來乘涼,整個人怔怔的,不復從前多言的樣子,兩個人換了個樣。

一次,大家說起小太公的病,小太婆只顧兩眼愣怔,手往臉上扇風。

我外婆說,小太婆你熱吧,扇子怎么忘帶出來了?扭頭對我說,去屋里,給小太婆拿扇子來。

我于是跑進小太婆的屋,聞到一股濃濃的中藥味,在堂前桌上找到扇子,經過小太公的臥房,往里瞧一眼,只見床上一個干癟的身子,一雙凹陷的眼睛直愣愣盯著門口,正與我的目光相遇。

那一刻,我感到冰冷的寒氣從背部生起,猶如面對一具尸體,房內全是腐敗的氣息,急忙跑出來,喘了兩口大氣。

三天后,小太公死了,死得悄無聲息。

3.瞇瞇阿太(2)和小太婆(2)

小太公死后,小太婆的話又多了起來,她仿佛神游了一圈,突然驚醒,恢復到了原來的自己,此外,還添了一些變化,比如在穿著方面比以前更“亮”了。六十好幾的老太婆,身上老人衫的顏色從原先的灰撲撲變換成非紅即紫,有幾件還貼了亮片,走在街上,亮片在陽光下一閃一閃。

那時小太公過世還不到三個月。

外婆和她是交好的,把她拉到一邊說,小太婆你穿這樣的衣服,別人背地里嚼舌根。小太婆眉毛一豎說,嚼他娘的狗舌根,穿個衣服還讓人管?這是她的又一變化,講話變得沖起來了,外婆只好敬而遠之。

還有一件事也是大家不能理解的,她開始吃兔子了。

她不再清晨去山上打沾過露水的青草給兔子吃,清洗的事也忘到了腦后,那些兔子本來是有銷路的,如今弄得毛發臟兮兮,賣不出去了。

小太公過世時還剩二十四只兔子,死了一只(以前他們的兔子是不會被養死的),讓她燉了吃。沒過幾天她又吃掉一只,這次是活殺——打開兔籠,抓起兩只長長兔耳,拎到井水邊,剪刀割破喉管,拔了毛,剝了皮,紅燒。

我再去她家后院,看到的是鉤子掛著兔皮,一地兔毛的恐怖場景。

她逢人便說,養了這么多年兔子,沒想到,兔肉這么好吃。

你就舍得?

這有什么,別人買去大概也是吃。

錢掙不到呢?

一個人過,花不到幾個錢,不靠這營生。

但她發現不對勁,一月不到,她吃了三回,兔子卻少了六只。

有人在偷她的兔子!

她先不聲張,暗中觀察,發現瞇瞇阿太有重大嫌疑。

瞇瞇阿太的丑女人不辭而別后,他一個人生活,仍堅持那套自創的健身法:走兩步,跳一腳。小太婆躲于窗后,看到他好幾次走著、跳著就進了她家后院,湊到兔籠前,向里“張望”。

一天早上,她閃身而出,逮了他一個現行。

兩人爭執起來,鬧到了我外公跟前。

小外婆一口咬定那三只不見的兔子就是瞇瞇阿太偷走的。至于偷了去干什么,總也免不了是吃。

瞇瞇阿太堅決否認,說如果偷了她家的兔子,他出門被雷劈死,這些年他的飯菜都是我外婆幫忙燒的,他連煤氣灶都不會用,不可能燒兔子吃。

為了自證清白,他把小太婆和我外公外婆(我們一群孩子在后頭跟著)帶去家,讓小太婆角角落落檢查,是否有一根兔毛、一張兔皮、一根兔骨。

結果了無所見。

小太婆說,也有可能賣了。

瞇瞇阿太氣得舉手要打人,說,我老哥每年匯錢來,會窮到要偷你兔子去賣?

外婆出面說,我打個包票,這事不是瞇瞇阿太干的。

外公問,那你湊到小太婆的兔籠前去做什么?

瞇瞇阿太這才說出實情,原來他和那丑女人同住時,有過一次令他印象深刻的談話,不知怎么說起的,話題正是小太婆的兔子。

丑女人說她家以前也養過兔子,上一輩的人告訴她,兔子是一種很有靈性的動物,它的紅眼睛,你盯著看,就像盯著人的眼,它如果愿意回盯你,讓四只眼睛對住好一會兒,視線連在一起,就意味著你馬上要交好運了。

瞇瞇阿太說,所以他湊近小太婆的兔籠,是為了尋找一雙紅色的兔子眼。

在場的人啞然失笑,連我都覺得,這種事都能信,并真的去做,瞇瞇阿太這人呀……

小太婆的情緒明顯好多了,不再懷疑他吃她的兔子或偷兔子賣了。

但是你的眼睛,怎么和兔子眼對視呢?她笑著說。

我并不全瞎,睜大了眼,一米以內的東西,是能看清個輪廓的。

似乎為了驗證這話的可信性,他把兩條瞇眼盡最大努力睜開,于是我又看到了那天晚上看過的撕裂一般的眼角線,露出一層翻紅的內眼皮。

行了行了,大家擺手。

風波過去后,小太婆對兔子的吃意銳減,對那三只兔子到底去了哪里的疑惑日增。

幾天后的一個夜里,臥于竹榻的她神思迷糊,想起小太公這個人,覺得他好像還躺在自己身邊,又想起在山上兔場給公家當飼養員的往昔,感覺自己似乎也不會有太多日子了。

突然她就聽到后院傳來異常的響動。

拿起手電筒,披衣而起。

響動來自兔籠。

兔子們很不安,發出類似尖叫的聲音,她第一次聽到兔子因為害怕發出這樣的聲音。

她拿著手電,膽戰心驚,一步步逼近。

兔籠中的一只兔子,渾身翻騰。

她打開籠門,手電光一照,清晰地看到了一條蛇的眼睛。

那是一條灰褐色的蛇,扁圓的腦袋,全身布滿等邊三角形圖案,蛇嘴緊緊咬住兔子。

它的眼睛散發出橙綠色光芒,像一片片卷曲的鉛筆屑。

小太婆和它對視了兩秒鐘,它放開將要死去的兔子,照著上半身探進籠子的小太婆的左上臂,不留余力地咬了一口。

小太婆感到一陣酥麻。

是這東西盤踞在兔籠中,吃掉了她的三只兔子。

她吃兔子的時間可能和它是同步的,她在屋里吃,它在籠里吃。

她心想,她的期限到了。

4.厚方公公

橋頭嚴有一家診所,是厚方公公開的。

東西廂房,正中一廳,墻上掛著各色錦旗,上書“妙手回春”“醫術高明”等等。

厚方公公是位赤腳醫生。

他是村里唯一的赤腳醫生,祖上世代行醫。

他年輕時參加過縣里舉辦的各村鎮赤腳醫生培訓班,拍了張合照,就掛在“醫術高明”的錦旗旁邊。這張照片特別“長”,密匝匝一堆人擠在一塊,根本找不到他,后來被人問煩了哪個是他,便用一支黑筆圈出自己的腦袋,像一根上吊的繩子,患者上門,閑來觀照,這才認出他來。

他的醫術很“全”,感冒發燒,頭痛落枕,拉肚腹絞,都能看。

有一年,我尿道口發了炎,紅癢難耐。這能看嗎?外婆把我領給他。他看了看,給我打了一針不知什么針,第二天就好了。

同一年,外公背部長出幾顆水泡,越長越大,越長越多,繞過胳肢窩,向胸前蔓延。起先以為是簡單的皮膚過敏,沒在意,晚上入睡感覺骨頭疼,像螞蟻在骨髓深處爬。

厚方公公看了看,是“纏身龍”。

纏身龍,學名“帶狀皰疹”,民間流傳,“龍紋”一旦纏遍全身(也有纏在眼角、頭皮、手臂的),人就死了。正規醫院會給推屁股針、吊鹽水、吃藥丸,厚方公公讓外公別去,效果不大。

我給你看,你信得過我?他說。

信得過,外公說。

他從后屋捧出一罐黑不溜秋的什么膏,倒上一小盅,用一顆棉花蘸了,往水泡上“刮”,水泡挨個破裂,膿水血水齊刷刷地流。外公平日里寡言少語,整天繃著臉,那會兒也疼得嗷嗷大叫。據他事后回憶,厚方手里拿的哪是棉花,分明是一把刀,在剮他的肉。水泡破了后,火燒火燎的感覺沒了,第二天骨髓里的螞蟻不見了,第三天傷口收口,慢慢結了痂。

大家知道厚方公公能治纏身龍,給他出了個主意,在診所門口掛個牌子:專治纏身龍。他瞧了瞧,還不錯。

但他的名聲不賴于此,這些在他看來都是小疾。

他真正的本事是能治蛇毒,人稱蛇醫。

這一帶三面環山,茅草叢繁雜,多蛇。清晨,天色未亮,村民們拿著鐮刀上山砍柴,斜刺里就會躥出一條蛇。烏梢蛇、菜花蛇不礙事,吸幾口淤血就行;火赤練、褐斑蛇,就得及時去找厚方公公涂蛇藥。厚方公公屋后種著一大片藥草,奇形怪狀,只有他認得。傷者來了,他提著小鐵鋤去地里,選中一棵,鋤起來丟進背簍,回來放到小石臼上研碎,抹在傷口上,清幽幽的,很舒服。

但如果碰到蘄蛇,就沒那么輕松了。

蘄蛇,俗稱“五步蛇”,據說人被咬后,走五步就死了。

小太婆檢視兔籠那晚,咬她的就是蘄蛇,不過她倒是并未走五步就死,而是一路狂奔,邊喊救命,拍響了厚方公公診所的門。

時值半夜,厚方公公披衣,開門,只見小太婆面如土灰、大汗淋漓,腳面發青,一看傷口,知是蘄蛇,二話不說,從墻角操來一根狼牙棒,棒口鐵釘密布,說聲“忍住”,便往傷口砸去,腫處頓現小肉洞無數,小太婆狂叫,厚方公公抽回狼牙棒,再砸,如此四五下,紫血盡出。

厚方公公俯身,往肉洞吮吸,腮幫一鼓一息,活像叮人的螞蟥。

兩小時后,毒血排凈,小太婆被抬回家中,已無大礙。

這本事在赤腳醫生培訓班怕是學不到的。

厚方公公關了診所門,喝了口茶,只覺頭昏腦脹,口干舌燥,知道是蛇毒攝入體內。家人問他怎么辦,他吩咐道:莫聲張,我出門一趟。

家人苦等一夜,翌日清晨,有人見他光著膀子從村口回來,臉色紅潤,神采奕奕,腳步輕捷。

他那晚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無人知曉。

第二章

1.我的阿太

我的阿太出來曬太陽了。

橋頭嚴有我兩個阿太,男阿太(外公的父親)早故,沒見過,外婆家南墻掛著一張他的畫像,一名舊社會男子的形象。女阿太即外公的母親,我見過的,她有一個極具特色的火熜。

火熜,我們那里冬天常用,多為老年人取暖之物。阿太的火熜為黃銅色,主體呈盆狀,里面放置每次燒灶留下的灰燼(那灰溫度很高),由外婆用簸箕從灶肚內掃出,倒入火熜,壓平,蓋上一個綴滿圓孔的蓋子,即可使用。

火熜有個提環,每次外婆制備完火熜,阿太就提著它,從里屋出來了。

她是裹過腳的,后來放了,她的腳并不是什么三寸金蓮,但一眼就能看出畸形,腳背是弓起來的,常穿一雙黑色小棉鞋。

她時而住在外公家,時而住在小外公家,不管住哪,屋子都布置得像一間禪房,常年焚著檀香,但她不是信徒,桌上擺著的佛經和木魚,她從來不碰。

她的生活好像只有冬天曬日頭這一件事,地點在橋頭嚴的祠堂邊,挨墻放著的幾把竹靠椅,她選擇其中一把坐下,火熜放地上,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蓋在上面,穿著黑色小棉鞋的腳踩上去,便安詳地曬起日頭來。

我和小伙伴去祠堂邊玩,常看見她在曬日頭。

她有時比較沉默,雙目望著前方,不說一句話,不知在想什么,有時又很愿意和我講話,講一堆陳年舊事。

此外,就是給自己梳頭。

她有一個梳妝盒,木質長條狀,拉開盒蓋,里面有一把缺齒的梳子,一面青銅小鏡子,以及幾根黑色頭繩。她梳頭很有規律,先把滿頭白發解散,然后左手拿鏡,右手拿梳,從左梳到右,回來,再從左梳到右,梳完,把原先綁在頭上的頭繩放進盒子,從盒里另取出一根,扎一個辮子(她的頭發很短,只齊頸),放回梳子和鏡子,梳頭結束。

她把梳妝盒放在另一把竹靠椅上,擱下腳,把火熜從地上提起來,用手帕擦擦底座,轉而放到腿上。這時日頭漸當空,炊煙已從外婆家的煙囪口升起,快吃中飯了。

伙伴們各自回家,阿太抱著火熜,似乎睡著了。

她像一座風化的石雕,祠堂邊只剩她一個人。

阿太,吃飯了,我不忘叫她一聲。

她一顫,緩緩睜開布滿黏稠物的眼睛。

噢,吃飯,吃飯。

阿太,火熜我幫你提吧。

噢,好,乖,乖,她摸摸我的頭,把火熜遞給我。

我提著火熜,先她一步回屋去了。

她在我身后,挪動小腳,慢慢走。

火熜在我手里,熱度不減,從那綴滿圓孔的銅蓋下,躥出一股股熱浪,我的兩只拳頭暖烘烘的。

這種提火熜的感覺至今還留在記憶里,而阿太已死了二十年了。

2.大舅(1)

一九四六年,我外婆從舟山逃難至橋頭嚴,經人介紹,嫁給我外公。

外公是總辦會計,三鄉六鎮的工辦賬目最終都會匯集到他手上,由他做最終核對;外婆是個典型的舊年代主婦。

他們育有二子一女,在那個以多子多孫為福的時代,不算一戶人丁興旺的家庭。他們的兩個兒子,一個是我大舅,一個是我小舅。

大舅的性格怪異,從小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和所有孩子玩不到一起。長大后他去當了兵,半年便回來了,大家原以為他退役了,但退役哪有這么快,后來才知道,是身體原因讓他提前回來的。

外公把他叫到跟前,問什么身體原因?他說提不起精神。

這叫什么病呢!

事已至此,再入伍也不可能了,只好由他。

從那以后,他就像個游魂,在橋頭嚴各處逛蕩,外公看著覺得愈發不像話。有人給出主意,老嚴,訂門親事,沖沖喜。

第二年,他就和我大舅母結了婚。大舅母是白石聯校的語文老師,教學生認拼音,操持家務井井有條,大舅卻變本加厲,變得近乎神經質了。

他愛喝酒,愛給自己下幾個餃子,喝過酒,吃過餃子,熱血沸騰地發酒瘋。疑心病又極重,總懷疑老婆有外遇,看到她用手揉搓脖頸,越看越有問題,說她脖子這么白,是讓別的男人摸的吧;回家晚了,飯菜沒及時燒,是和別的男人鬼混去了吧……如果不能立刻答上來,拳頭就會落到大舅母身上。

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哥那會兒才四歲,一聽到父親打母親,便嚇得尿失禁,一股尿液從褲襠漏下來,順著大腿根分成兩股尿線,邊哭邊跑去告外公:又打了,又打了。外公礙于兒子已成家,不好介入,只讓外婆安慰一通孫子了事。

大舅以家暴之名傳諸鄰里。

這種日子維系了多年,多年后的一天,表哥還手了。

那是橋頭嚴第一起兒子打老子事件,引來多人圍觀。那天,大舅打老婆打狠了,表哥像瘋了一樣,撲過去將大舅按倒在地,臉上掛著兇狠的表情,拳頭一個勁砸向大舅的臉,大舅被這架勢嚇呆了,兒子什么時候長這么大了,有了這么大的力氣?他無力招架,只有嗷嗷大叫的份。

這事發生在上半年,下半年,表哥就讓他媽收拾東西,離開了這個名存實亡的家。

那年外公剛過六十,在寒風中觀望這場鬧劇拉下帷幕,束手無措。

外公受了大打擊,病倒了,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一盯就是一下午。

外婆端粥給他喝,他勉強啜幾口,對外婆說,別把我病了的事說出去,免得人來看,笑話我。他要面子,兒子做的事讓他覺得沒臉見外人。

等好了點,能下地了,他拄著一根拐杖,貼著墻壁走到場院曬太陽。

我阿太已年過九十,小腳踩在火熜上,用木梳梳白發。

外公袖著手、彎著背,聽到阿太用沒牙的嘴說了句,到年尾,要祭祖了。

3.盧阿伯

祠堂是橋頭嚴最重要的建筑,如果沒有祠堂,橋頭嚴便不成其為橋頭嚴。它是嚴氏族人的宗祠,建成至今已有一百多年歷史,外形非常氣派,十二扇黑色木排門,門前八根大木柱,底下是鼓形石墩。進門便是一張紅色大祭桌,正墻上方兩米高處鑿著一口神龕,擺放嚴氏祖宗牌位,每個牌位上綰著一席大紅布。神龕下開一道小門,鋪著一堆稻草,靠墻倚著一口空棺材。

祠堂的東廂房是個廚房間,擺桌椅、祭器等雜物;西廂房是睡人的臥房,床鋪、被褥一應俱全。

看管祠堂的盧阿伯就住在這里。

盧阿伯本來是討飯的,老家在哪沒人知道。他在我出生前一年,乞討到橋頭嚴,已餓得奄奄一息,倒在石坊門下。外公早上出門看到,給他飯吃,又見他孑然一身可憐,祠堂正缺一名看管人,便讓他管祠堂。

外公另一個身份是族長,能說了算。

盧阿伯就這樣住進了祠堂,日子穩定后,經人介紹,找了個搭伙的老來伴,一起住在西廂房。

祠堂雖在橋頭嚴,卻是附近村民辦紅白事的專門場所,每逢這時,盧阿伯就提前將東廂房的桌椅拿出,擦拭一番,按排場大小擺開,燒菜的鍋和碗筷杯盞用水洗凈;逢年過節,祭奠祖先,他還要架起扶梯,爬到神龕上,用干凈的干布抹掉嚴氏祖宗牌位上的灰。其他時候就是自行灑掃庭除,別讓祠堂看起來像沒人打理就行。

關于祠堂,有一個流傳甚廣的傳說:

嚴氏老祖當年走南闖北,白手起家,賺了一筆家財,壽終正寢時,為避免在族中制造分財矛盾,叫人將寶貝偷偷埋在祠堂的地基下,等待后代有緣人挖掘。但嚴氏族人從未把這傳說當真,正經過日子的人,沒有非分之想。

有一年,一個雷雨之夜,一道閃電劃過天空,一記落地雷不偏不倚打在盧阿伯住的西廂房的屋頂,只聽轟隆一聲,倒了半面墻,掉落的碎磚差點壓到盧阿伯的床上。他和老伴即刻起身,查看受損情況,幾塊碎磚之間,竟黏附著一張揉皺的油布紙,攤開來,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幾個字:

東起三寸三,西起六寸六,左右十步為界,掘地兩尺為限。

這是什么?盧阿伯不解。

藏寶圖!盧阿伯的老伴喊道。

真有寶?

看來不是假的,趕緊挖。

找找。

他按照紙上所述,打著手電筒,在漏雨的屋頂下,一步步丈量,最后估定一個他認為差不多的位置,拿手電光直射地面。

是這里?老伴說。

八九不離十。

挖吧。

不挖。

為啥?

明早和嚴老哥說下,讓他定。

跟他說干嗎,現在挖出來,沒人知道,寶貝就是我們的。

是嚴家人的,不是我們的。

你別犯迷糊,這是老天爺給你的。

說了不挖。

第二天一早,他和我外公說了這事,外公點點頭,叫來幾名族中青年,每人分配一把鋤頭,一柄鏟子,在盧阿伯勘定的方位,你一鋤我一鏟往下挖。四周圍了一圈人,上了年紀的,抱著孩子的,橋頭嚴以外的,比如林家、陳家的村民也過來了,懷揣十足的好奇心觀看,然而即便那時,大家也不十分相信這地方真有寶。

挖了一上午,坑的直徑達到了一米,深度也是一米,只聽咣當一聲,鋤頭碰到一件器物,刨出來一看,是個精致的盒子,鐫刻有繁復的紋路和圖案。交到外公手里,外公打開盒蓋,在場的人凝神屏氣,里面是一尊手掌高的金菩薩,坑內另有些零散的古銅幣和銀圓。

這尊菩薩真是漂亮,慈眉善目,衣褶飄逸,有蓮花底座,看似觀音,又和普通觀音像不同,說不上來是何方神佛。這雖不能說是一筆巨額家財,但驗證了那個傳說的真實性。

菩薩最后被放到神龕的祖宗靈位前,端坐著,在燃燒的海青色長明燈下,光彩熠熠。

這不怕被偷嗎?

不會。

盧阿伯還是嚴氏祠堂的看管人,遇著紅白事便搬桌扛椅,逢年過節便擦拭神龕和牌位。他站在高高的扶梯上,一縷從天窗射進來的陽光打在他背上,塵埃在光圈中打轉。他轉過頭看了一眼祠堂外面,一半蒼老的臉也進到光束下。

4.小舅(1)

我小舅打過這尊金菩薩的主意。

他走向了大舅的反面,從小膽大妄為,腦瓜比別人好,長大后敢拼敢闖,干過許多行業,開模子、開早餐店、開五金商店……在八十年代他便創下了一份家業,全村第一輛本田王摩托是他買的,第一棟兩層樓房是他建的,一時風頭無二。村民豎起拇指,說嚴會計生了這么個大兒子,小兒子倒是給長臉了。

然而風光不久,他交了一幫不靠譜的朋友,他們把他當大老板,拉他去山上的賭局玩,一玩就沉迷了。開頭還有所收斂,只玩上半夜,贏的時候多,后來收不住了,賭通宵,不肯走,下半夜瞌睡上來,精力不濟,把上半夜贏的都賠出去了,另還掏出不少。

知情人說,那就是個局,上半夜故意讓你贏的,哪能這么賭。

沒兩年便把個家產散盡了,還欠了一屁股債,東躲西藏,債主追上門,不見他,轉而問外公拿錢。外公多年老會計,有存款,給兒子還了一部分。

村民晃著頭說,生兒不著,連爹賒落——還不如大兒子。

那些日子小舅藏在老屋的閣樓,外婆每天偷偷給他帶飯上去。

外公和他談了一次,說這地方不能待了,讓他去外省另謀他路。

他問,那尊金菩薩能不能讓他帶走。

這是老祖宗的東西,留給嚴家人的,外公說。

我也是嚴家人,需要這筆錢。

外公氣得渾身發抖,給了小舅一個大嘴巴子,說你明天就給老子滾,滾得越遠越好。

第二天凌晨三點,小舅背著行囊,準備遠去沈陽闖蕩。臨行前,他來到外婆家門口,輕輕扣了三下門,外婆點了一盞幽燈出去。我醒了,趴在窗邊,看窗外外婆和小舅兩個人影。小舅說想和阿爸告個別,外婆說,別告別了,你阿爸氣頭還沒消。

小舅翻身跪地,朝著窗內磕了三個頭,起身走了。

我看到床上外公隆起的被子,他側身向墻,不知是睡著還是醒了。

多年來,小舅信訊全無。

外公患了骨癌,最后的日子,念叨著想再見小兒子一面,說當年那個嘴巴子,打得太重了,手指都痛了,現在還記著那個痛啊;又說那天早上兒子跪在門外,他是知道的,就是沒起來,如果能告個別,就不那么遺憾了。

小舅到現在還沒回來,沒有一個活人能把自己藏那么好,藏那么多年。

他應該是死了。

5.林家那邊的表舅

從橋頭嚴的場院出來,沿著一條寬約兩米的石子路走上一百米,拐個彎,就到了林家。

林家那邊住著我的小姑婆一家。小姑婆是我外公的三妹,整日笑瞇瞇、樂呵呵,待人客氣。小姑丈公爽朗、健康,他有一塊花地,種著各類觀賞花卉,茶、梅、菊、桃……各類盆景,松柏、水仙、睡蓮、月季……挨挨擠擠。每天早上小姑丈公六點起床,下地拾掇花卉,他的花是賣的,有人來買花,他就陪著,讓人選。

他們生了一子一女,兒子林奇,女兒林偶。

表舅林奇和我小舅打小玩得最好,感情超過親兄弟,他們有個共同的信念:掙錢,掙大錢。

時代在變,到了八十年代,大家不混攪在一塊兒種地、吃食堂了,下海經商的人越來越多,方家橋上的龍門陣大談當下形勢:地方上哪里又出了萬元戶;哪里的國有廠轉制了,被私人老板拿去,一年就把廠子盤活了;誰的業務做到北京上海去了……

表舅和我小舅聽得熱血沸騰。

小舅發家比表舅早,他買本田王摩托車時,表舅還在鎮辦企業跑銷售。后來小舅走了歪路,在他賭徒生涯的開端,表舅警告過他:及早收手,否則會陷入局中。那會兒小舅每天贏的賬面抵得過表舅幾個月的工資,對于來自這位表親及從小最好朋友的勸告,沒有聽進去,反倒覺得是在嫉妒自己,慢慢和表舅疏遠起來,直至一身賭債,逃亡他鄉。表舅聽聞,只有一聲嘆息。

表舅愈發感到了掙錢的緊迫性,從鎮辦廠辭職,出來單干。

那幾年,卡拉OK開始流行,唱歌房、舞廳、家庭,一臺臺VCD,配上一支支話筒,會唱的,不會唱的,都樂意吼兩句。表舅做的正是話筒里的一個配件,東西雖小,需求量大。那家鎮辦廠就是做這個的,表舅跑銷售的那幾年,和客戶單線聯系,廠長行政工作繁忙,業務是不管的,他一出來,把客戶也帶走了。沒幾年,鎮辦廠倒閉,他幾乎壟斷了這一帶這一行業的生意。

大家親眼看著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一開始他在林家那邊的花地旁搭了一道鐵皮棚,購入兩臺手動壓鑄機和沖床,成立了家庭作坊,裝配工都是家里人。小姑丈公陪買花人看花的工夫沒了,由小姑婆代替,看完花,小姑婆還得立刻回鐵皮棚一起進行配件加工,此外還有另幾位親戚加盟,林偶則充當計件員的角色,今天入多少原材料,明天出多少貨,都記錄在案。

看著一張張訂單如雪片飛來,他們熱情高漲,心頭暖和。

又過幾年,家庭作坊容不下表舅的業務量了,他將賺到的第一桶金投入二次創業,在大碶鎮的城鄉接合部買下一塊地皮,建造了一排廠房,購入當時最先進的設備,雇了四十名員工,夜以繼日,三班倒進行生產。

他買了全村第一輛桑塔納轎車(本田王摩托他已瞧不上了),在鎮中心買了兩套房(四五樓的小高層剛興起),業務還在不斷拓展。

他胖了。

外公在彌留之際,想要再見一面小舅的心愿異常強烈,把林奇表舅叫來,說他路數粗,人脈廣,能否想想辦法。

林奇表舅想了想,確實有個交情甚篤的客戶在沈陽,通過關系,和沈陽派出所的民警取得了聯系,說要找這么個人,他的阿爸快過世了,等他回來送終。過了一天,那邊回復:查無此人。

林奇表舅深夜走在從橋頭嚴場院回林家那邊的石子路上,民房窗口透出的燈光照在路面,形成一格格方形的光塊,疏疏朗朗。他想起以前和小舅在一起的日子,發愿掙錢當老板,錢,如今他掙到了,員工們開口閉口老板長老板短,他很受用,但似乎丟了什么東西,總感覺有點累。創業時那股為了一檔訂單,可以兩天兩夜不睡覺的激情,找不回了。

他在水稻田邊的一塊路石上坐下,滿耳青蛙的叫聲。他再次想起小舅,如果這時候能和小舅喝一杯酒,并告知自己成功了,該多好,但四周除了金屬質感的“呱呱”聲,沒有別的回應。

6.小舅(2)

那天,天色陰沉,細雨微灑,濡濕了頭發。小舅披著雨衣,告別外婆,邁開腳步,迎著細雨迎著微風迎著前半生來自親友的贊嘆和嘲諷,向前進。

他的步伐由不知所措變得鏗鏘有力,腳下的石子路拐了個彎,通向城鎮通向市區通向客運中心的一輛長途大巴。

他買了一張面值五元六角的車票,經過幾天幾夜顛簸,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下車,繁華喧囂是他對那片土地的第一印象。

他來到一家旅社的門口,在前臺向服務員要了一間房,說要住幾天。

入住當晚,他在異鄉的床榻輾轉難眠,午夜十二點,起身來到走廊,看到掛在壁上的一架公用電話,想給家里報個平安,細想一會,放棄了。

他打算回房,卻看到一間半掩著門的房間,濃重的煙味從里面飄出來。

他推門而入,發現四個男人在一盞幽暗的燈泡下打撲克,面前各堆著一疊錢。

他說,玩牌呢?

其中一個男人說,哥們兒來兩把?

他體內的賭徒血液瞬間被激活,摸了摸錢包,里面有臨行前外公讓外婆轉交給他的一筆盤纏。五秒鐘猶豫后,他坐到了桌邊,猶如無數次坐在故鄉賭局的白熾燈下。

不到一小時,輸了個精光。

但他想,沒關系,明天他將融入這座工業重鎮,白手起家。

第三章

1.厚忠公公

去林家那邊的路,我們并非一徑直達,路的左側,有一片西瓜地。

厚忠公公是西瓜地的主人,他和厚方公公是胞兄弟。

他在瓜地中央搭了個篷,一塊木板,四根木柱,上覆茅草,簡簡單單,能躺臥,因為夏季的夜晚,會有人偷瓜。

我們喜歡去他的瓜棚坐坐,他會撥開西瓜葉,順著瓜藤,摘一只瓜給我們吃。他挑瓜水平高超,捧瓜在手,兩根手指往瓜皮上彈一彈,湊近耳朵聽一聽,即可知瓜的成色。他開的瓜,水分充足,瓜肉鮮紅,咬在嘴里,一口汁,甜在心里。

除了看瓜,他還開拖拉機。

橋頭嚴只有他這一輛拖拉機,四方的車頭,粗大的軸承,兩條長長的手柄,座位后連著一個寬大的車斗。

他發動拖拉機的場面讓人看了渾身來勁。

他手持一桿Z字形鐵棍,Z的頭部插入車頭的圓孔,Z的底部單手握住,一圈圈旋轉。他手臂的肌肉繃緊,全身充滿張力,近六十的人,竟有這樣的力道!

轉到十圈左右,拖拉機“突突突”冒起黑煙,發動了。

我和表弟試過,一圈都轉不動。

春天,播種的日子來臨,凍了一冬的土地干硬厚實,拖拉機在厚忠公公的手中變了形——他拆掉車斗,在軸承處連接一把鐵犁,安了個圓形塑料臺座,開到地里翻耕泥土,一上午能耕好一塊田,比人工翻地快好幾倍。

拖拉機的內胎能當救生圈。

我和表弟的兩個救生圈是外婆向厚忠公公要來的,圈身比大腿還粗,身子套進圈內,雙手抱住,往河中跳,浮力能撐住三個孩子的重量。

我喜歡把頭仰靠在圈壁上,河水漂過我的身體,上方是一片無邊際的藍天,浮云變換著各種形狀,太陽正在落下——這是故鄉夏季植入我體內的一幅永恒畫面,每次想到,就有一種想落淚的沖動。

夏天傍晚似乎無限漫長,不久,就該響起大人們喊吃飯的聲音了。

游到方家橋下,讓魚塘邊的呂上游看到,會被笑話——小鬼,套著救生圈能學會游泳?——他是游泳健將。

厚忠公公的拖拉機還有個用途,拉死人。

哪里的老人死了,子女便讓厚忠公公去拉,不止拉,首先得背,把死尸背上拖拉機,再拉到祠堂辦喪事。有些嘴損的人背地里就叫他是“背死人”的,這是個很毒的稱呼。

正常死亡的還行,非正常死亡者就不那么好對付了,比如哪里出了車禍,把人撞得腦漿橫流,面目全非。那年頭在農村,救護車是稀有物品,這樣的尸體,一般都是厚忠公公背上拖拉機,拉去醫院。到了醫院,讓醫生看一眼,再由厚忠公公背進太平間。

厚忠公公遠遠開著拖拉機來了,我和表弟正走在回場院的路上,厚忠公公停下來說,來,帶你們一程。我們欣然跳上拖拉機,扶住車斗欄桿,迎著風,聞著柴油味,忒爽快。

被外公知道了,他警告我們別再上厚忠公公的拖拉機。

為什么?我們問。

裝死尸的,晦氣,他說。

我們想了想,不無道理,想起隱約看到車斗的一角,有幾個紅色斑塊,會否就是死人留下的血漬?晦不晦氣不是我們這年紀考慮的,害怕倒是有一點。

林奇表舅的妹妹林偶表姨出嫁后懷孕了,臨近預產期,來娘家住幾天。

一天晚上,毫無征兆地,她做了個下蹲動作,羊水破了。

林奇表舅要在五年后才入手那輛桑塔納,縣第一醫院離著十公里,沒有合適的交通工具,急得小姑婆快哭了。

表姨父騎著自行車往這邊趕,林奇表舅在林偶表姨一聲高似一聲的喊叫中一拍腦門說,厚忠公公的拖拉機!

厚忠公公就住隔壁的隔壁。

小姑丈公說,這不好。

大家都知道為什么不好——那是拉死人的。

小姑婆一錘定音,罵小姑丈公,不好?不好你娘個頭,什么時候了,還管好不好!

拍開厚忠公公的門,他得知情況,即刻披衣,出門。

拖拉機停在屋外曬場,月光下,機身昂然如龍。厚忠公公使上雙倍的力氣,單手轉動Z型鐵棍,身體上下浮動,車頭冒出黑煙,眾人便攀上車斗。

一路上,待產的寶寶在表姨肚內蠢蠢欲動,厚忠公公扶穩把手,把拖拉機開成了救護車的模樣,風吹影動——一行人忘記了這是一輛裝載過無數尸體的機器。

順利抵達醫院,寶寶順利出生。

小姑婆把五十塊錢交到厚忠公公手中,他推回去說,隔壁鄰居,見外了。

他們仍是坐那輛拖拉機回來的。

2.小月仙和大舅(2)

橋頭嚴有一棟獨特的屋子,主人小月仙是一位神婆,用我們這里的話說,叫作“關杜仙”的,據說有通靈能力,神游陰陽兩界。

這種事,不信的人不信,信的人就信。

信的人向小月仙詢問親人死后在陰間的事,走進屋子,掀開后屋的布簾,便聞到一股濃郁的香火氣,蠟燭的煙霧在閉塞的空間繚繞上升。小月仙坐在一張大木床床沿上,穿著紅黑兩色粗麻服,滿頭白發,半閉雙眼,神情詭異。

來者報上亡者的生辰八字,小月仙便把盤在床沿上的腿放下來,從桌上拿來一桿煙槍,點燃,吸兩口。她神色為之一變,精神矍鑠,雙目圓睜,接連打出兩個嗝,渾身亂顫,再開口時,已變成亡者的聲音,和來者講話。

我沒親眼見過這副場景,想來應該是挺詭異的。

小月仙后來和我家產生聯系,是因為我大舅成了她的嫡傳弟子。

大舅母離開后,我表哥跟著一起走了,大舅變本加厲地喝酒,除了酒,他沒別的了。喝了一個來月,醉了醒,醒了醉,工作也沒有,大門也不出,外公介入了。

他問兒子怎么打算的。

大舅說不知道。

外公說,給你兩條路,找一份活去干,或者滾出橋頭嚴。

什么活都行嗎?

都行。

大舅說他想跟著小月仙學算命,外公想了想,這總比每天在家喝酒什么都不干強,于是提了兩籃橘子,找到小月仙,在那屋里聊了一通,小月仙答應了。

大舅跟著小月仙學了一年有余,算命門道掌握了有八九成,“關杜仙”的本領總是學不會,大舅問她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小月仙說,命里有就有,命里沒有就沒有,你就學些算命打卦吧。

小月仙告訴大舅前些日子她給自己算了一卦,陽壽將近,等她走后,就由他自立門戶。

小月仙的腿是瘸的,屋里有一架木推車,大舅有時推她去屋后閑坐。她的屋子在巖河邊,屋后是一片空地,種了幾株紅色的花,花瓣像蝴蝶在風中飄舞。

小月仙問大舅,好看不?

大舅說,好看,這是什么花?

小月仙說,鴉片花。

大舅說,誰種的?

小月仙說,托一個老農定期種的,放心,種這么幾株,不犯法。

小月仙告訴大舅,她有過一個女兒,被日本鬼子殺了。當年,日軍一個營的兵力在浙東沿海登陸,其中一個連進過這里,她女兒就是在這塊地里被兩個日本鬼子捅死的。她說兩個白白凈凈的后生,心腸會這么歹毒,刀子往肚子里捅了四五下還不肯罷休。她女兒那年才九歲,小孩子怎么會得罪那倆日本鬼子呢,被殘忍殺害的女兒血流了一地,滲進泥土里,小月仙抱起她時,身子還是暖的。

小月仙說,我想就地埋了吧,好早安身,于是挖了個坑,把她埋到這地下,現在她的尸骨還在下面。

大舅想到那鴉片花的顏色,原來像血。

當天夜里,小月仙吃下半碗粥,看著西窗外的夜色,覺得差不多了,穿好壽衣壽鞋,體體面面。翌日早晨,大舅上門,小月仙氣息全無,已撒手人寰。

大舅從此在小月仙家中承續衣缽,來找小月仙的人,轉而求教大舅。對于想要亡親附體的來訪者,大舅坦承自己不會,這門生意漸漸斷絕了,求財、求姻緣之人倒是不少,大舅依小月仙生前所授講解一通,態度也好,給來客留下了不壞的印象。

大家私下議論,嚴會計的大兒子翻身了,這門手藝學對了。

他把小月仙的屋子好好拾掇了一番,移除床榻,搬掉桌案,小香爐洗干凈,藏進櫥柜,窗戶大開,地板改為水泥地,墻壁重新粉刷,又添置桌椅,一改原先烏煙瘴氣的格調,變得窗明幾凈,耳目一新。

小月仙用過的那桿煙槍,他留了下來,這東西市面上絕找不出第二件,一整條粗毛竹制成,竹節斑駁,下半截手握的部位被磨出黃亮的光澤。

第四章

1.呂上游

當地第一大河是巖河,臨著橋頭嚴,向東西流去,綿延數十里,河段有寬有窄,寬處百米,窄處只可撐船而過。河上有橋十余座,比較有名的是楚望橋、永安橋、方家橋,橋頭嚴就在方家橋邊。

方家橋在幼年的我眼里,是壯觀的,水泥鋼筋結構,六個大橋洞,扶欄有半人高,上雕石獸、石卉。夏季的夜晚,橋頭嚴的人坐在橋上南北兩塊大石頭上乘涼,六個橋洞大小不一,最中間那個距離水面凈高十二米,趴在扶欄后往下看,腳底會發麻。

呂上游敢站到欄柱上,往下跳。

他穿一條褲衩,渾身肌肉團實,姿態像極了專業跳水運動員,躍入水面,濺起水花,箭一般射出去,不一會兒便游出二十米,又一個猛子扎進水里,不見了人影。誰都沒見過能在水下憋這么長氣的人,當他的腦袋再探出水面,已游到對岸——看他游泳,是賞心悅目的。

呂上游擅泳,全村無出其右者。

他是在巖河水里泡大的。

大家覺得他應該去干一些和水有關的營生,那是什么營生呢?

有一年,他接二連三在水里看到不祥的幻象,比較可怖,似是水鬼,張牙舞爪或沒頭沒臉。

他去找小月仙。

他是很相信小月仙的。

小月仙告訴他,這世上所有事都不能過頭,他和水打交道的時間過了頭,水中的陰物找上了他。

可怎么破呢,月仙婆?他問。

不再下水,小月仙說。

他在方家橋邊圍了個十米見方的水域(四根竿子插到河底,撐起四邊綠幽幽的網),撒下魚苗,養魚,靠水吃飯。他懂得養魚之方,魚長得特別大,六七斤的鯽魚,十一二斤的草魚、烏鱧、青魚,用網撈起來,裝在桶里,賣給魚行、農貿市場、批發市場,收入頗可觀。

他真的沒再下過水。

一九八九年,一個雷雨夜,我爺爺在菜場來不及回,二伯去給他送傘。

二伯是我父親的二哥,我爺爺和外公年輕時就認識,兩家住處離得近,后來又攀了親。

二伯小時候發高燒,沒及時醫治,患上了腦膜炎,又有癲癇病,聽說得這病的人多半都會死在水里。那晚他途經方家橋,一個落地雷打下,降到水面,四周一片白,他受驚,躍出扶欄,跳進河里,淹死了。

爺爺家連夜找打撈船,在方家橋下的水域尋找,因是夏季,如果不能第一時間找到,尸體會泡爛。兩名打撈員駕著摩托艇,尋了一夜,了無所獲,全家人一籌莫展,這時不知誰出了主意:找呂上游!

爺爺奶奶趕到了呂上游家。

他家就在魚塘邊,一間低矮的瓦屋,進門,撲來一股刺鼻的魚腥味,屋內僅一床、一桌、一椅、一土灶。呂上游在灶前殺魚,一把菜刀剖開魚肚,拉出魚腸,甩到一邊的淺口盆中,拾掇干凈的魚則丟進另一個盆,盆內全是魚尸。

爺爺說明來意,讓呂師傅千萬幫幫忙。

呂上游聽罷,想了想,丟下菜刀,在水桶里洗了把手,來到小月仙家,說出原委,問小月仙,他能不能下水?

這種事,積陰德的,要下。小月仙那時已老得快說不動話了。

于是一行人來到河埠頭,迎著夜色,迎著夜風,我爸說,呂師傅,船,我們備下了。

船?呂上游說,不要船。

不要船?那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我下水了,你們回去等消息。

話音剛落,他脫掉背心,撇去拖鞋,跳進河里,沒一會兒,便游到了方家橋的橋洞下。

這能找到?長輩們犯嘀咕。

兩個鐘頭后,早上七點,太陽爬到空中,撒下火辣辣的光。一家人都在家里干坐,突然,有人跑上門,說,呂上游把你們家阿二找到了。

我們來到河埠頭,只見石臺階上蓋著一張破席,席下露出一雙腳,那就是二伯。奶奶撲倒在地,嘶聲哭喊,大家用平板車將二伯載回家,馬上辦喪事。

呂上游半個身子浮在河埠頭邊的淺水中,用肥皂洗頭洗澡。他上岸時,我看到他兩只腳掌的皮都起皺了。

他找到二伯的水域距離方家橋四里多,雷雨天的強降水加快了河水流速,把尸體帶過去的。至于他是怎么找到的,他沒說。

他就在水里游游歇歇,待了兩個小時,沒上過岸。

2.小外公

呂上游的魚塘對岸,有一個養鴨場,一塊向水面傾斜的黃沙灘涂,一排白色鴨棚,圍著綠色漁網,留出一道兩米寬的木門。它的主人是我的小外公,即我外公的弟弟。

他不知何時養起的鴨,規模不小,鼎盛時,有五十只,而以前他是個木匠。

我見過他做木工時的樣子,在一個逼仄悶熱的空間內,空氣中飄散著木材的氣息,他渾身上下沾滿木屑,裹著汗液,單腿踩著一根木頭,一上一下地鋸或刨。

木匠不掙錢,屬于夕陽行業,聽說養鴨掙錢,他便轉了行。

木匠和養鴨似乎很不搭。

他有一根自制的趕鴨棒,漂亮極了,用一整截青皮竹制成,下粗上細,柔韌度比魚竿還好,頂端綁一面三角小紅旗,迎風舞動著。

他每天起得很早。鴨子要吃河里清晨的頭一道浮游生物才長得肥,他便身著一件單衣,戴著一頂斗笠,打開木門,站在一側。鴨群一窩蜂擠出門,看著挺亂,其實有秩序,絕不走散。鴨子們從鴨灘下到水中,撲動翅膀,引頸高叫,攪得水面波紋四起,小外公就下到一條蛙船中去趕。那船僅容一人站立,小外公把船撐開去,這時太陽剛跳出山頭,他一手握竹篙,一手持趕鴨棒,時而把竹篙在水面點幾下,時而將趕鴨棒懸空揮動,嘴上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嘚嘚嘚。鴨子像被一條無形的繩圈套牢,始終游蕩在一定范圍內,他讓它們在附近活動一番,然后便將小船劃到那座小島。

小島和養鴨場直線距離一百米,是個天然形成的小土堆,不知怎么被孤零零隔絕在河心,四面都是水。島上長了茂密的大樹,鴨群在水中游夠了,便沿著一條隱蔽在水草中的路徑上去,消失在大樹后,只能聽到“嘎嘎”的叫聲。

我們幾乎每天都看小外公趕鴨,看鴨們上島,于是對小島充滿好奇,想著若能上去一回,該多好。

那年八月,巖河實施拓寬工程,河道的水被抽干,河床袒露在外。那些日子村民們穿著高幫套鞋,提著籃筐,下河抓魚。我們發現,河岸的一面竟有一條被埋于水下的完整的泥堤通向小島,連日的高溫將其烤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如田埂一般。

我們上了島,迎面撲來一股干爽的清香,地上盡是落葉。

有個小伙伴眼尖,指著某一處說,那里的落葉下有白光光的東西。

我們小心翼翼過去,撥開葉瓣,眼前是一枚枚歪歪斜斜緊挨在一起的沾著干草的鴨蛋,再撥開一旁的葉子,又是同等大小的蛋,我們驚喜無比。在島上走了一圈,忽而聽到腳下眾蛋的其中一枚發出一點動靜,便蹲下去細瞧,只見蛋殼上出現了幾條細如蚊腳的裂痕,過了一會,一塊殼片掉落,一個毛茸茸的眼睛未開的頭顱從殼內往外探,一點點掙破周圍的碎殼鉆了出來。

一只小鴨雛,步履蹣跚地降生了,陽光照著它黃色的容貌,那扁嘴像一枚尖錐。

我們奔回去把這一發現告訴小外公,小外公笑著說,我難道會不知道嗎?趕鴨群上島,就是讓它們吃飽玩夠后,去生蛋的。

鴨生蛋,蛋生鴨,過不了幾年,他的鴨子隊伍將以幾何速度增長,他將成為全村第一位以養鴨躋身萬元戶的人——這是他的遐想。

但是致使我二伯殞命的那個落在巖河水面的雷,打碎了他的計劃,那個雷在帶走我二伯的同時,也對小外公的鴨群造成了毀滅性打擊。雷使水面通電,鴨群的三分之二成員還在鴨灘入水的地帶嬉戲,一股腦便被電死了。

長大后我在一本科普書中看到,發生類似落地雷傷畜事件的概率約為十萬分之一,這十萬分之一,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浙東鄉村橋頭嚴,讓小外公遇到了。

他只剩下不到十只鴨子。

沒有資金從頭再來了。

他又做回了木匠老本行。

我又見到他渾身上下沾滿木屑,在那個逼仄的房間刨鋸木頭。

木屑飛揚,木材的氣息我覺得挺好聞。

他活到七十九歲,棺木是自己做的。

第五章

一場大水

我要去六十公里外的N城讀書了(父母因工作關系在那里買了房)。

這是我在橋頭嚴度過的最后一個暑假,每年八月初降臨的臺風來晚了,在我收拾完行李,即將出發的前兩天,代號“莎莉”的臺風才正式形成。

八月二十九日晚上,躺在床上,只聽屋頂瓦片被淋得“嘩啦”直響,像有人打開蓮蓬頭在瓦上澆灌,還伴以大風,窗外青皮竹竿隨時要折斷的樣子,老屋如一只風雨飄搖的小舟。

凌晨兩點,外公說,進水了。

我爬起來,眼見著屋外的水從臥室的門縫下滲入,外公和外婆各打開一支手電筒,下床,照著地上薄薄的一層水漬。明堂的積水更為明顯,桌椅的腿淹沒了兩厘米。

左鄰右舍的屋燈陸續亮起,外婆把屋門打開,一陣強風吹入,我迎風站到門口,屋外夜黑如墨,雨水以傾倒之勢降落在場院的每個角落,除了被窗燈照到的青皮竹的幾桿枝葉,見不到任何物體——這是自幼年起它離我最“遠”的一次。

小外公穿著雨披上門來,外公問他家如何,他看了看這里,說差不多。他們商量抗臺風的對策,其間,盧阿伯、小太婆、厚忠公公也相繼上門,我記得這種場景在巖河河面未拓寬之前也出現過兩三次,這次的情況似乎更為嚴重。

他們站在明堂,談了半小時,外公看我還在,讓我趕緊去睡。

我都要去上高中了,他還把我當孩子,但我從來是不忤逆他的,只好進臥室,躺下,聽著一陣緊似一陣的風聲。

六點,醒來,睜開眼,向下一看,屋里的水已高至二十厘米,床腳的一半浸在水中,外公外婆居然沒叫醒我,四周也沒有人聲。我有一種奇特的感受,他們已被大水沖到了別的地方。

下了地,在水中行走——在老屋的水中行走——進了水的老屋猶如一艘行將沉沒的大船,艙內光線詭異,由于水的折射,屋子的四壁在水波搖曳的光影中虛實不定。

我走出門檻,見大家站在場院中央,青皮竹的旁邊,圍在一塊,仍在商量。

商量什么呢?

場院變成了一片水澤,積水漫到了膝蓋,一眼望去,白花花一片,地勢較低的區域完全淹沒在水中,抬腳、落腳,只聽水聲“咕隆”,行走雖有些艱難,但也是別樣的體驗。

在我離開橋頭嚴的前夕,場院展現給我這樣一副陌生的面貌,我來了一股勁,索性在大水中和它告個別吧。

雨已停,風卻不止,吹在身上,帶著夏季尾聲的回響。

我抵達的第一處是祠堂,它的八根木柱下的石墩完全被淹了,十二扇黑色木排門大開。

盧阿伯卷著褲腿,端著一個木盆,正往外倒水。

我說,盧阿伯,這有什么用呢?

他指了指堆在門檻處的幾個沙包,我一看,門內積水果然比門外少了些。

我抬腳進去,聞到祠堂內特殊的木料氣息混合著積水的潮濕味,神龕中擺放的祖宗牌位一絲不亂,牌位上綰系的大紅布顯得蒼古幽深,那種厚重的大紅色透露出一種莊嚴感。

我說,盧阿伯,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問,去哪里?

我說,去外地上學。

他說,要好好讀書,你外公盼著你讀書成才。

我說,我外公不盼我讀書成才,盼我做生意賺大錢。

他說,只有讀好書,才能賺大錢。

我說,盧阿伯,對這場大水,你有何高見?

他說,埋汰我呢。

我說,不敢不敢,真是請教,你看得深。

他說,月仙婆不在了,她算得準,我這方面外行。

我說,月仙婆走了五年了。

他說,這么久了——我感覺自己也快到頭了,能聽到那種聲音。

我說,怎樣的聲音?

他說,叫我回去的聲音。

他接著說,橋頭嚴十年不發大水,這是異象。我聽你外公說,二十年前有過一場大水,比這次更厲害,那時你還沒出生,你外公的屋子淹到了玻璃窗。這橋頭嚴人家,木桶,臉盆,腳盆,凡是能漂浮的物體都派上了用場,有些老人被困在屋,比如你阿太,救援隊來了,才救出來。大水過后,木頭屋子生白蟻,水臭味半個月才散去,那一年秋天,晚稻歉收,轉過年迎來極寒天氣,凍死莊稼,夏天又奇熱無比——這次的這場大水,對這地方又是一劫。

我說,這就是你的高見。

他說,你走后,經常回來,否則有些人和物就見不到了。

這話讓我感到一陣酸楚。

再拜拜祖宗吧,他說。

我翻身跪在蒲墊上,對著高高的神龕中的祖宗牌位,深深拜了三拜,然后和他道別,離開了祠堂。

一路走去,水面漂浮著各種東西:不止一只青蛙,為數眾多的浮游生物。我擔心水里有蛇,隱約看到細細的身子,呈曲線游動,近了一看,是條黃鱔。

接著遇見更多的人站在水中,厚方公公、大舅……林奇表舅也來了。小姑丈公、小姑婆……我和他們一一打招呼,每打一次招呼就告知一聲:我要去外地上學了。

他們或點點頭,或揮揮手,說好嘞好嘞。

天空的云層特別厚,細細的雨絲又落下來,被風斜著吹。

我從石坊門下走了過去。

石坊門外是一條小弄堂,兩邊黑瓦平屋對立,相隔三米左右,積水泛波讓我想起曾在明信片上看過的威尼斯小鎮的水巷。出了小弄堂,是巖河岸邊,此時哪里還有河,哪里還有岸?

此處視野絕非場院內可比,語文課外讀本有一篇古文,記得開頭:“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

那一刻,面對巖河,我心頭萌生的就是這種感受。

水位平了岸的巖河,和周邊萬物構成一片大海的氣勢,但并非只是一望無際的水波,平時與地平線離得夠遠的物事,比如樹、房屋、電線桿,都突兀怪異得像從水面長出來的。

我在水中行走,我一直記著這個狀態——在水中行走。靠近巖河,似乎在接近水的中心,走在憑直覺判斷似乎是岸與河的交界線上,每走一步都小心探一探路面,生怕哪一腳會邁進河中。

眼前有個坐標:方家橋。我暗暗給自己鼓勁,一定要走上方家橋,它的橋頭已被水淹了,露出三分之二的拱頂。我在途中撿了一根樹枝,作探路之用。

平時五分鐘就能走完的路程,那次走了一刻鐘,雙腳終于離開水面,走上橋身,橋面狼藉,被沖上來的浮游物遍地。我站在橋頂,手扶石獸欄桿,由此看下去,水域更為寬廣,仿佛世界已被淹沒,唯獨我站在唯一沒有沉沒的陸地上。

我感到一絲蒼涼,這次大水的影響今后一直存在,以各種方式,變著法子對我產生作用:原來世間萬物的被遮蔽只是一瞬間的事,再堅固看似能夠永恒的東西說不見就不見了。

橋下有個東西,乍看還以為是條大魚,將水面辟出一道線,速度很快,直直向橋洞游來,突然探出水面,卻是呂上游。

呂上游迅速甩動腦袋,水絲呈圓弧狀射出。他浮在水中,抹了一把臉,向后捋了捋頭發。他頭發本就長,那模樣真帥氣。他左右四顧,抬頭看到了我。

呂叔,我喊道。

你怎么在橋上?他說。

隨便走走,你怎么在水中?

我先上來。

他循著河埠頭被淹的臺階,一級級走上來,又走上橋面。他穿著條褲衩,全身肌肉分布均勻。那時已是夏末,臺風天,在水中,想必是涼的。

他告訴我,他疏忽了這場臺風的威力,沒有對魚塘的魚進行及時安置,昨天半夜雨勢突然增大,想挽回已為時過晚,眼見所有魚一條條游過繩網的頂端,游進河里,他一點辦法都沒有——總不能和魚比賽游泳,一條條抓回來吧?他在魚塘邊坐了半夜,心中有點懊悔,有點不知所措,便跳進了水中。他多年沒有感受過長時間浸泡在水中的滋味了,就一氣游到了綠化村的邊界,滿眼所見全是水,沒有岸沒有路,他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水。他想如果就這樣長眠于水中,什么都不想,倒也不失為一件快樂的事。魚塘的損失一下子變得輕了,不過是跑掉了一群魚,他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和眼前這么多水比起來,他覺得那一點都不重要。

我說,呂叔,你在水中悟道了。

他說,那不至于,月仙婆當年對我說過,我和水打交道的時間過頭了,這世上所有事都不能過頭。我聽從她的話,除了撈你二伯那次,這幾年沒下過河,今天卻還是回到了水中。如果今天不回到水中,對于那些跑掉的魚,我心里是放不下的。

我說,呂叔,我要走了。

他說,聽你外公說過,你要去外地讀書。

我說,沒錯,今天就和你告個別。

他說,走吧,多回來看看。

往回走的時候,我還在想呂上游的魚,它們游進了巖河,大水退后,有些會落入釣魚人、電魚人、網魚人之手,還有些會在巖河產卵生子,過完魚的一生。它們會忘記曾經在四面圍著繩網的魚塘生活過,忘記一個名叫呂上游的游泳健將曾是它們的主人。

目力不能及的遠方,是兩年前被征用的土地,那里建了一條公路。

沒必要再去了。

(五年后,整個橋頭嚴也集體拆遷了。)

回到場院,大水似乎退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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