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必須要有一所中國的大學,屹立在敵人面前。
——薩本棟
1
峰回路轉,沙灘、洋樓、喧囂的街市和帶著咸味的海風都甩在了身后。
從負山面海的校園出發(fā),我耗費四個多小時,驅車將近三百公里,翻越了三條基本平行的山脈:博平嶺、玳瑁山和武夷山南段。然后,在黃昏的夕光下,蛾子與蝙蝠在微風中競相飛舞時,我終于看到了在照片上早就熟悉的那道大門。大門正中,懸一方匾,黑底黃字:國立廈門大學。其下,括號內是一行白色小字:1937年-1945年。
這是福建與江西交界處的一座小城,群峰聳峙,江流環(huán)繞,名曰長汀。學校大門在一條小街背面,進門,兩株側柏高大挺拔,它們已生長了一千多年。當年,那群從海邊趕來的學子匆匆走進小城時,亭亭如華蓋的側柏,曾讓他們驚詫于它的偉岸和蔥郁。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轉瞬之間,八載歲月在側柏的凝視下倏忽而過,一度被斷言辦不下去的廈門大學,在國破家亡的動蕩歲月里,出人意料地逆風飛揚,完成了化蛹為蝶的蛻變。
2
密集的槍聲自西南方傳來,與園子里尖利的蟬聲糾纏在一起,更添了幾分煩悶不安。
這是1937年7月11日的清華園。這一天,時年三十五歲的清華大學化學系教授薩本棟行色匆匆地穿過校園,朝校門外走去。
其時,意味著全面抗戰(zhàn)揭開序幕的“七七事變”剛過四天,日軍正在加緊攻打北平。就在“七七事變”前一天,薩本棟接到教育部通知,他被任命為南方一所大學的校長。
那所大學在十天前才由私立改為國立,校址在距北平兩千公里的東海之濱。
那就是廈門大學。
薩本棟并非廈門大學校長第一人選。在他之前,有關方面更屬大名鼎鼎的胡適,其次是作家許地山——即入選小學語文課本的《落花生》的作者。不過,胡適婉謝,許地山亦另有安排。
薩本棟接受了任命。不過,他提出只干一年——這一點,和竺可楨接任浙大校長時提出只干半年如出一轍。作為學有所成的學者,他們更希望回到書齋和實驗室。然而,竺可楨的浙大校長一干就是十三年,薩本棟的廈大校長,一干也是將近八年。并且,就像浙大在竺可楨手中脫胎換骨一樣,廈大也在薩本棟手中涅槃再生了。
廈門島北面,隔著一線淺淺的海峽,海岬上有一座墓園,長眠在這里的,是廈門大學創(chuàng)辦者陳嘉庚。
從地理上說,福建多山地丘陵,戴云山和武夷山及其眾多支脈橫亙起伏,不僅平原稀少,且道路難行,難以養(yǎng)活更多人口。作為一種補償,老天讓福建擁有了漫長的海岸線,下南洋便是一種古老而又必須的生存方式。
陳嘉庚就是眾多下南洋的福建人之一。十七歲時,陳嘉庚漂洋過海,前往新加坡,在父親經(jīng)營的米店學習經(jīng)商。以后,經(jīng)多年打拼,終成富甲一方的大商人。
與一般商人不同的是,陳嘉庚的理想不只是把企業(yè)做大做強,而是希望在經(jīng)商成功后辦教育,通過教育造就人才,拯救國家。陳嘉庚曾說,“我國政府既不注意教育,國民復自顧私利,視財如命,互相推諉,袖手旁觀,以致教育不興,實業(yè)不振”;“國家之富強,全在乎國民;國家之發(fā)展,全在乎教育”。有鑒于此,陳嘉庚試圖以一己之力辦學興教。他后來回憶說,“生平志趣,自廿歲時,對鄉(xiāng)黨祠堂私塾及社會義務諸事,頗具熱心,出乎生性之自然,絕非被動勉強者。”
今天,集美是廈門市下轄六區(qū)之一,民國時,則是同安縣管轄的鄉(xiāng)鎮(zhèn),稱為集美社。陳嘉庚的老家,就在集美。陳嘉庚辦教育的步伐,也從集美邁出——從1917年派弟弟陳敬賢回鄉(xiāng)創(chuàng)建集美中學開始,幾年間,多所學校在小小的集美落地生根,既有中學小學,也有師范,還有商業(yè)、水產、航海之類的專門學堂。
陳嘉庚的教育理想更為遠大。在他看來,他所處的時代,“專制之積弊未除,共和之建設未備,國民之教育未遍,地方之實業(yè)未興”,要想四者臻于完善,“非有高等教育學識,不足以躐等而達”。
為了創(chuàng)辦理想中的大學,1919年,陳嘉庚把南洋的企業(yè)交由弟弟打理,他親自回到了廈門。
把校址選在廈門,并非這里與家鄉(xiāng)一水之隔。更重要者在于,陳嘉庚認為,廈門“若合浙江廣東沿海而言,則堪稱最中心的地位”;“又若大而言之,合南洋諸國,則更為中心的中心”。
按陳嘉庚設想,廈大所需經(jīng)費,他本人固然出大頭,但也希望向南洋富商募捐。1920年7月的發(fā)起人大會上,陳嘉庚認捐開辦費一百萬,又承諾在十二年里再捐三百萬作運營費。沒想到,陳嘉庚寫信甚至親自登門勸捐,也沒能說動其他富商。這樣,廈大的經(jīng)費,只能由陳嘉庚獨自承擔:從創(chuàng)辦到改為國立,陳嘉庚共向廈大投入九百多萬。而這十幾年間,他的企業(yè)的總利潤,也不過八百多萬。黃炎培感嘆說,“發(fā)了財?shù)娜耍先贸鰜淼模挥嘘愊壬!?/p>
初生的廈大既無名氣,又僻處海隅,陳嘉庚及校長林慶祥都深知它的短板,明白難以迅速躋身有影響的大學行列。為此,他們不惜重金,從各大名校禮聘名師。廈大規(guī)定:教授月薪四百元,講師兩百元,助教一百五十元。與此相比,像著名的復旦大學,教授也只能拿兩百元。按當時購買能力,一個普通的五口之家,一個月生活費大概在二十五元左右,四百元相當于今天的十幾萬了。
高薪吸引下,不少知名學者、作家前往廈大,其中,就有我們熟悉的魯迅。此外,林語堂、顧頡剛、鄭天挺、姜立夫等人都或長或短地執(zhí)教于廈大。
廈大畢竟偏處閩南,其文化氛圍與生活便利程度,自然無法望上海、北平和廣州等大城市之項背。尤其是作為一所剛組建的新大學,師生并沒有多少歸屬感和認同感,因而,流風所及,廈大發(fā)生了兩次聲勢浩大的學潮。究其原因,大抵出于辦學理念、文理科觀念和門戶之爭,但“私立時期兩次大的學潮,不僅震動全國學界,也使廈大創(chuàng)建數(shù)年間所取得的成績,頓時化為烏有。剛剛走上正軌的學校,差點因此而倒閉。”包括魯迅在內的不少知名教授紛紛離開——以魯迅而言,他原本受聘兩年,但只執(zhí)教幾個月就辭職了。一方面,他贊揚廈大校園 “此地背山面海,風景佳絕”;另一方面,他認為,“ 此地生活也實在無聊,外省的教員,幾乎無一人作長久之計”,“這學校花錢不可謂不多,而并無基金,也無計劃,辦事散漫之至,我看是辦不好的”。
比名教授辭職和學潮更嚴重的是,隨著1929年全球經(jīng)濟危濟來襲,數(shù)十年間一直生意興隆、利潤豐厚的陳嘉庚公司開始出現(xiàn)巨額虧損。面對危機,陳嘉庚的親朋都勸他停止向廈大和集美學校提供經(jīng)費。陳嘉庚堅決不同意,他說,“兩校如關門,自己誤青年之罪小,影響社會之罪大”,并且,大學“一經(jīng)停課關門,則恢復難望”。可以說,如今已成百年名校的廈大和集大,它們曾經(jīng)命若游絲,存亡只在陳嘉庚一念之間。
以后幾年,陳嘉庚公司經(jīng)營愈加困難,雖然他仍盡可能多地向廈大注入資金,但已入不敷出。幸而,在南洋有相當人脈的校長林文慶,多次遠渡重洋,向南洋富商募捐,以吃百家飯的辦法,廈大得以繼續(xù)生存。
生存雖無問題,但卻是以裁院并系為代價的。1936年,當在國內享有聲譽的廈大教育學院合并為教育學系且并入文學院,一時謠諑紛起。坊間傳說,陳嘉庚將拋棄廈大,林文慶將辭去校長一職,廈大將關張。
風雨飄搖之際,陳嘉庚想到了唯一的出路:由私立轉國立。
一系列交涉和協(xié)商后,1937年7月1日,經(jīng)國民政府核定,私立廈門大學正式改為國立,其經(jīng)費列入財政預算。
私立轉國立五天后,薩本棟被任命為校長。六天后,“七七事變”爆發(fā)。
受命于危難之際,交到薩本棟手上的,是一副爛攤子。
3
廈門大學思明校區(qū)東南邊,即廈門島南端,環(huán)島路內側,有一座草木蓊郁的小山,名為胡里山。胡里山上,逶迄的城墻環(huán)繞著巨大的炮臺。在廈門周遭,除了胡里山炮臺外,還另有多處炮臺。這些氣象雄偉的炮臺表明,廈門是一個兵家必爭的海疆要地。
“七七事變”后,日軍很快攻陷北平和天津。其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看出來了,日本的野心,絕不會止于華北,他們遲早會對東南沿海發(fā)動攻擊。
7月11日離開北平后,薩本棟前往南京向教育部報到,爾后,于24日來到廈門,并在兩天后接管廈大。
就任校長后,薩本棟發(fā)布的第一道重要文告是減薪——私立十六年來,無論經(jīng)費多緊張,廈大從未拖欠工資,但改為國立后,受戰(zhàn)事影響,教育部撥款未能如期到賬。薩本棟宣布,月薪兩百以上的按六成支領,月薪在一百到兩百的按七成五支領,月薪在五十一至一百的按九成支領,月薪在五十以下的全額支領。至于校長,也就是他本人,按三成五支領。
比處理薪水更讓薩本棟頭痛的是遷校。8月13日,日軍襲擊上海淞滬。24日,廈門的日本僑民撤離。薩本棟明白,日軍即將對廈門發(fā)起攻擊,而地處廈門島南端海濱,并與胡里山炮臺毗鄰的廈大,一定會遭到炮火襲擊。
廈門大學西南邊,隔著幾百米水道,是一座只有一平方公里多的小島,即如今已是廈門地標的鼓浪嶼。1842年鴉片戰(zhàn)爭后,廈門被開放為五個通商口岸之一,英、美、西班牙三國在鼓浪嶼設立領事館。到1902年,鼓浪嶼化身公共租界,更多西方國家在島上設了領事館,修教堂,辦學校,開洋行,鼓浪嶼成了廈門最繁榮、最獨特的地區(qū)。
與廈大一路之隔的胡里山綠樹成蔭,山頂及山腰,林立著數(shù)十門火炮,最引人注目的那一門,重達八萬多公斤,炮管長達十一米,那就是清末生產的克虜伯大炮。1937年9月3日,日軍軍艦炮擊廈門,胡里山炮臺的克虜伯大炮聞聲迎戰(zhàn)。剎那間,海上陸上,炮彈呼嘯,吼聲如雷。幾乎和炮臺一樣處于前沿的廈大校園里,師生們一下子感受到了戰(zhàn)爭的危險。于是,薩本棟決定,把學校暫遷鼓浪嶼——今天鼓浪嶼上的廈門二中,當年分屬英華中學和毓德女中,它們,就是廈大在鼓浪嶼期間的棲身之地。
鼓浪嶼雖是公共租界,但它本身太小,且處于海防前線,并非久留之地。按國民政府規(guī)劃,廈大也要像浙大、同濟等東南地區(qū)高校一樣,遷往山高水遠的西部——四川、貴州或云南。
但是,薩本棟提出了他的主張:把廈大留在福建。
之所以這樣做,減輕遷徙路途遙遠的困難僅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在于,薩本棟認為,當東南沿海的大學紛紛內遷,廈大只有堅持留在福建,東南各地的青年才有機會求學。所以,他的第二點和第三點主張是,廈大應該遷到一個交通相對發(fā)達的地方,以便閩浙贛粵學生就讀。新的校址還要有一個比較優(yōu)良的環(huán)境,師生才能在亂世的刀光劍影下安心教學。
福建省主席陳儀以及教育部同意了薩本棟的建議。但是,具體遷到福建哪個地方,才契合薩本棟的主張呢?
贛閩交界處的一座小城浮出水面。
那就是長汀。
4
長汀,又稱汀州。漢代設長汀縣,唐朝開元二十四年(736年)設汀州,治長汀,是為福建五大州之一。此后直到清末,長汀均為州、郡、路、府治所。曾在長汀生活過的新西蘭國際友人路易·艾黎把長汀與湖南鳳凰相提并論,認為它們是中國最美的兩座小城。宋代汀州知州陳軒有一首七絕,描寫十分到位——一千年后的今天,雖然長汀長大了也長高了,但基本格局依然和舊時相差無幾:
一川遠匯三溪水,
千嶂深圍四面城。
花繼臘梅長不歇,
鳥啼春谷半無名。
為什么選擇長汀而不是其他閩西小城,和廈大教務長兼文學院長周辨明有關——周辨明的父親,早在19世紀末就在長汀一帶傳教,對當?shù)厥质煜ぁ.斔_本棟決定遷往閩西時,正是派周辨明前往長汀一帶考察并打前站。
長汀距廈門近三百公里,地處閩贛交界地帶。這里群山環(huán)繞,道路崎嶇,屬于易守難攻之地,日軍難以靠近——事實上,整個福建除沿海外,大多是山地,由此,福建才在東南半壁失守的情況下,如同孤舟出沒于驚濤駭浪,大部分未被日軍攻陷。
歷史上的長汀曾是州、郡、路、府治所,是閩西中心城市,但大多數(shù)人對它仍然一無所知。畢竟,它離沿海口岸太遠,離中心城市也太遠,它是一座陷在大山里的小城。施蟄存描寫說,“長汀一帶,沒有名山勝跡,都是平凡的山嶺,從來不見有成群結隊‘朝山進香’式的游客。山里永遠是長林豐草,除了打柴采茶的山農以外,不見人跡,除了鳥鳴蟬噪,風動泉流以外,不聞聲息。”
從海水拍岸的鼓浪嶼到山深聞鷓鴣的長汀城,廈大師生必須渡過白鷺翔集的鷺海,必須翻越無數(shù)座大山,必須涉過無數(shù)條溪流。他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雙腳。
經(jīng)過二十天的長途跋涉后,1938年1月14日,廈大師生終于走進了古老的長汀。三天后復課,各年級學生共計一百九十八名。
5
中國的大多數(shù)縣市都能看到文廟。這些而今幾乎都屬文物的老建筑,最多時,全國計有一千五百多座。文廟既是祭祀孔子的場所,也是府學、州學或縣學校址。貞觀年間,唐太宗下詔,“天下學皆各立周、孔廟”,自此文廟遍地開花。到明清,幾乎每一府、州、縣治所,都有文廟的紅墻黃瓦。
對那些因戰(zhàn)爭硝煙而不得不內遷的諸多大學學子來說,文廟,是一個親切而安穩(wěn)的存在。從浙大到西南聯(lián)大,從同濟到復旦,當然也包括廈大,幾乎每一所內遷大學,都和文廟有不解之緣——當府學、州學和縣學不復存在后,文廟往往因高大的屋宇,寬敞的庭院,居于市中心的位置而成為本地最重要的公共空間,而當紛飛的戰(zhàn)火迫使學子們不得不另覓一處能放下一張平靜書桌的地方時,文廟便是首選了。
長汀城里,從汀江邊的濟川門,到西北方的臥龍山麓,有一條主要街道,名為兆征路——幾十年前,它的名字叫中山路。兆征路與南北向的橫崗嶺相交的夾角里,是當?shù)厝朔Q為孔子廟的汀州府學文廟,即汀州文廟。汀州文廟斜對過,橫崗嶺一側,是長汀縣學文廟,即長汀文廟。也就是說,長汀有兩座文廟,一座是汀州文廟,一座是長汀文廟。
如今,汀州文廟雖因早年修建政府辦公樓和學校被拆除了一部分,但欞星門、泮池和大成殿等重要組成部分于前些年得以復建。至于長汀文廟,老建筑幾乎蕩然無存了。那個夕光下的黃昏,當我穿過兆征路和橫崗嶺來到長汀文廟前時,我看到幾米高的臺階處,就是那座老照片上熟悉的國立廈門大學的大門。不過,大門乃是十幾年前仿建的——它致敬的,正是艱難條件下,廈門大學在長汀的崢嶸歲月。
6
當年,廈大師生從大海之濱來到山環(huán)水繞的長汀后,長汀地方政府把專員公署樓以及附近的監(jiān)獄署騰讓給了廈大。我看到過一張廈大辦公室的老照片,是一棟兩層的西式小洋樓,白色的墻壁,高大的羅馬柱,樓前種有桂樹等花木,看上去優(yōu)雅漂亮。至于懸有“國立廈門大學”牌匾的大門后的大成殿,那是朱熹、辛棄疾和紀曉嵐等名人曾經(jīng)講學的地方,它因其寬大而改作了禮堂。大成殿后面的崇圣祠和尊經(jīng)閣等附屬建筑,分別作了校長辦公室、教務處、訓導處、總務處,大成殿前面的名宦祠和鄉(xiāng)賢祠,則充當了教室——幾十年后,老建筑被拆除,平整為中區(qū)小學操場。
和專員公署樓及長汀文廟一起提供給廈大的,還有汀州文廟隔壁的城隍廟。此外,同在中山路的長汀中學,也讓出了部分房舍。當時,長汀有且僅有一家稍微像樣的飯店,即長汀飯店,便充當了包括施蟄存在內的教授們的臨時居所。至于身為校長的薩本棟,他沒有住進條件相對較好的長汀飯店,而是住進了一座小廟。多年后,我穿過橫崗嶺,沿著曲折的街巷,向著臥龍山方向尋找了足足半小時后,終于在一條破敗的小巷里找到了那座小廟:倉頡廟。
這仿佛是一種暗示:倉頡是傳說中創(chuàng)制漢字的人,據(jù)說,倉頡造字成功后,天雨粟而鬼夜哭。文字讓人類文明得以代代相傳,從而脫離蒙昧,“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一個執(zhí)教鞭,以教化天下英才為己任的大學校長,庶幾,也相當于另一種意義上的倉頡。在倉頡廟破敗陳舊的木門旁,有一塊褪色的紅字匾牌:廈大校長薩本棟舊居。舊居里,簡單地陳列著一些圖文,介紹薩本棟的生平。破敗逼仄的屋子,散發(fā)出一股腐敗的霉味,讓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我在屋子和小巷里盤桓了大半個小時,始終沒看到一個人。天氣悶熱,半空中滾動著隱隱的雷聲。
7
考察那一時期的大學,我發(fā)現(xiàn),校長們大抵有一個共性:他們既是各自專業(yè)學有所長的優(yōu)秀學者——如竺可楨是氣象學家,王世杰是法學家,韋卓民是哲學家,薩本棟則是知名物理學家和電機工程專家(他的《普通物理學》乃是中國最早出版的用漢語撰寫的高校教材。幾十年后,李政道還記憶猶新地說,“我讀大學的時候,我讀的《普通物理學》一書就是廈門大學校長薩本棟先生著的。在當時,那是中國國內學習自然科學的大學生都要讀的課本,這本書對我一生都有很大的幫助。”)。尤其難得的是,他們總是具有一種平易、寬容的氣質。這種氣質,使他們既能開民主之風氣,又能倡自由之精神。
1943級中文系學生朱一雄回憶說,在長汀上廈大時,他酷愛繪畫,入學不久,就創(chuàng)作了五六十幅作品。有一天早晨,他沒征得學校任何人同意,自作主張把學校禮堂的東西全部搬走,然后陳設他的作品。就在他正忙活時,薩本棟和教務長謝玉銘進來了。薩本棟看到禮堂里陳列的畫,有些愕然,問謝玉銘:我不是說要在禮堂給同學們講話嗎?怎么會有人在這里辦畫展?這是哪里來的畫家?是什么人?謝玉銘看了看旁邊的介紹說:牌子上說他叫朱一雄,應該是一年級的新生吧。朱一雄聽了,忙上前道歉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校長要用禮堂。
對這個莽撞的學生,薩本棟沒有責怪,更沒有讓他中止畫展,而是微笑著說,讓我看看你的畫吧。于是,“三個人在畫展的許多畫的前面走了一圈,薩校長在門口的簽名簿上寫下幾行字,‘成功不能靠十分的天才,但要靠九十分的努力’。 ”寫完,薩本棟要謝玉銘通知學生,“不開會了”。幾十年后,朱一雄垂垂老矣,仍對幾十年前那個早晨發(fā)生的這一幕印象深刻。他總結說,“校長不僅在知識、技能方面教導我們,更讓我們感受到最特殊的愛的教育”。
8
1944年5月12日,長汀城外,那條如同灰色長蛇般的公路,延伸在起起伏伏的群山之間,來往車輛十分稀少。大概中午時分,兩輛車在飛揚的塵土中擦身而過。離開長汀的,是廈大校長薩本棟,他應美國之邀,前往美國講學一年,順帶治病——薩本棟原本身強體壯,年輕時是有名的網(wǎng)球運動員,早在美國留學期間,就獲過美國高校鮑德溫杯網(wǎng)球賽單打、雙打冠軍。任廈大校長時,他年僅三十五歲,是所有大學校長中最年輕的。但是,短短幾年高強度的操勞,他的身體垮了。前往長汀的,是英國學者李約瑟。抗戰(zhàn)期間,在中國考察過多所大學和科研機構的李約瑟不遠千里,深入這座閩贛邊界的小城,就是想看看被美國學者葛德石稱為“加爾各答以東第一個大學”的廈大到底是什么樣。李約瑟住進了薩本棟位于倉頡廟的房子,可惜,他沒能和薩本棟見上面,接待他的,是代理校長汪德耀。
橫崗嶺是臥龍山下一條南北向的小街,小街西北側,如今的縣住建局一帶,曾經(jīng)矗立著一座江西人修建的會館:萬壽宮。李約瑟用鏡頭定格了幾十年前的萬壽宮,雖然是黑白照片,卻不難看出雕梁畫棟襯托出的巍峨宏闊。
萬壽宮讓李約瑟頗有幾分驚訝——他不是驚訝于萬壽宮精美的建筑,而是驚訝于附設在萬壽宮的廈大圖書館。
原本,李約瑟以為,像廈大這種在敵軍壓境的窘迫下內遷的學校,其圖書一定損失慘重;加之長汀地處內陸,沿海被封鎖后,肯定難以購買圖書,圖書館多半乏善可陳——他此前參觀過的浙大和復旦便如此。李約瑟沒想到的是,廈大圖書館不僅沒有損失,而且還添購了大量新書和雜志,藏書量達到了八萬余冊。
廈大圖書館出人意料的豐富,不僅使李約瑟驚訝,還令另一位大學教授艷羨,此人即施蟄存的朋友浦江清。
浦江清曾做過陳寅恪的助教,與朱自清辦過《國文月刊》,是知名學者和詩人。1942年秋天,他應西南聯(lián)大之邀,從上海前往昆明任教。途經(jīng)長汀時,他順道拜訪老友施蟄存——同時也見了薩本棟,求賢若渴的薩本棟懇請他留在廈大,并表示愿代他和西南聯(lián)大交涉,浦江清“感其意,懇辭”。
施蟄存帶著浦江清參觀了這所青山之下,綠水之濱的臨時大學,廈大圖書館藏書之富,給浦江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文中寫道:
西文書,凡語言、文學、哲學、歷史、醫(yī)學、生物皆富;物理、化學、數(shù)學書亦可,而關于中國文學之書籍亦多,出意料之外。據(jù)云語言、文學為林語堂,生物為林惠祥所購,故有底子。人類學書亦富。中文則叢書甚多,地方志亦不少,顧頡剛所購,金文亦不少。又有德文書不少,自歌德以下至托麥斯·曼均有全集。尼采、叔本華全集英、德文皆有,亞里士多德有最新之英譯本。
與浙大或同濟這種八年間多次搬遷,一路顛沛流離的兄弟學校相比,只遷了一次,且路途僅幾百公里的廈大十分幸運,不僅大量圖書和儀器完整搬家,并且,薩本棟多方爭取經(jīng)費,在圖書儀器方面的投入從不吝惜,“廈大每年添購的中外書籍雜志卻是國內大多數(shù)的大學所不及的”。因此,哪怕地處前線,但山深林茂的地理條件,使得小城長汀有如一條小小的諾亞方舟。方舟里,讀書治學與經(jīng)世致用仍然在不絕如縷地薪火相傳——
在廈大實驗室,李約瑟見到了周長寧博士。周長寧出自劍橋大學卡文迪許實驗室——該實驗室由著名科學家麥克斯韋創(chuàng)辦,至今已誕生了三十位諾貝爾獎得主。在長汀,盡管周長寧四年沒看到過新學術雜志,甚至連最基本的交流電也沒有,無法使用少量的現(xiàn)有儀器,但他仍以他的方法從事宇宙射線的理論研究。
李約瑟還看到,化學系把一座監(jiān)獄改建為實驗室,保證學生有地方做實驗,他們從土酒里提取酒精,用對數(shù)表原理制作計算尺和繪圖紙。
大海之濱的廈大,海洋生物研究是其長項,早在1935年就組建了中央研究院海洋生物研究室,室主任陳子英系遺傳學家摩爾根的弟子。播遷長汀后,陳子英因陋就簡,利用能獲得的海藻制作瓊脂和抗甲狀腺腫的藥物。
長汀以產土紙聞名,但這種土紙只宜墨汁毛筆書寫,不宜鋼筆書寫。化學系師生對土紙進行改良,研發(fā)出一種既宜毛筆也宜鋼筆書寫,還可印刷的新長汀紙,迅速遠近暢銷。
至于施蟄存,他經(jīng)常泡在圖書館,借助藏書,翻譯了幾十首希臘詩歌和不下三十篇戲劇作品。他還根據(jù)館藏古籍,編成兩本專著,一本是有關金石的《金石遺聞》,一本是有關詞學的《宋元詞話》。
9
長汀城北面逶迄而過的臥龍山林木青翠,又名北山。初到長汀時,施蟄存暫住長汀飯店,“有二室,頗寬敞”。次年,廈大在北山腳下建成一批宿舍,施蟄存也搬進了新居。新居開門見山,滿山綠意爭先恐后涌進門窗,施蟄存因此把他的書齋命名為北山樓。以后幾十年,盡管他早就搬離長汀,并且多次更換居所,但他的書房,永遠都叫北山樓,為的就是紀念在長汀的這段難忘歲月。
日軍雖無法直取長汀,日機卻經(jīng)常騷擾。據(jù)統(tǒng)計,八年間,長汀遭日機轟炸十五次。其中,僅1943年11月5日一次就炸死炸傷居民一百余人。不過,這一百余人里,沒有廈大師生,廈大僅被炸毀了學生宿舍以及水力實驗室等建筑。
草木葳蕤的臥龍山山腰,在廈大時期,矗立著一座大鐘。這口大鐘,既報時,也報警。山腳下,分布著四個幽深的防空洞。為了避免炸彈落到洞口導致洞中缺氧窒息,廈大把四個洞一一打通。
施蟄存回憶說,“為了躲避敵機轟炸,全校師生一起在山腳下打洞,挖防空洞。校舍在山下,每逢空襲警報一響,中文系師生群趨山上蒼玉洞,踞巖穴間,議論上下古今,我有時帶著書看。”
梅林、南寨和中山公園這些長汀的小地名,都出現(xiàn)在施蟄存筆下。人事代謝,河川變換,幾十年后的今天,這些地方大多數(shù)都已和當年迥然不同,但有一些地名還在沿用,一些基本的地理景觀還大體保存著。行走其間,歷史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閃現(xiàn)——
今天的南寨已是城區(qū)的一部分,幾十年前,這里還是一片幽靜的林子。自從廈大師生來到長汀,南寨便是他們散步、休閑和讀書的好去處。
烏石巷一位九旬老人,童年時經(jīng)常到廈大玩耍,而他外婆的家,正好在薩本棟居住的倉頡廟附近。八十年過去了,談起往事,老人如憶昨日——在他的記憶中,那個著長衫的中年人,看上去不像教授,不像校長,更像校工。他總是來去匆匆,和他的夫人以及兩個孩子,住在兩間小屋里。他的夫人在學校做義工,不拿一分錢。居所附近有一片空地,薩夫人就像當?shù)厝四菢臃N上一些蔬菜。唯一不同的是,蔬菜旁邊,還種了幾株蘭草和杜鵑。
廈大學生的回憶中,薩本棟的形象更為豐滿。長汀不通電,學生自習只能就著油燈,薩本棟便將政府配給他的小車的電機取出來,改造成發(fā)電機,為教室和圖書館供電。親歷此事的廈大學生陳兆璋回憶說:“內遷各大學的學生都在豆也似的油燈下看書,而我們仍有電燈設備,實是不可多得……”只是,從那以后,薩校長到省政府臨時駐地永安開會時,只能坐用木炭作動力的客運班車,短短一百多公里,來回要耗時三天。1946級機電專業(yè)學生葛文勛回憶說:“每當電機過載,燈光暈黃欲滅的晚上,就可以看到薩本棟扶著拐杖,從倉頡廟宿舍,走向跑道終端的電機木屋,親自和技術員一起拿著扳手,動手調修發(fā)電機和引擎。他那彎曲的背影,在同學們的心上映出一個無私奉獻的代號。告訴我們‘偉大的人’不只在歷史上存在。‘偉大’就在我們面前。”
長汀地處內陸,但有汀江和外界溝通。與其他內遷大學所在地相比,長汀的物價更便宜,生活相對方便。一個學生在信中告訴親朋說,“長汀并不如我昔日所想到那樣荒僻,夾在汀江中的水東街,那里日常應用東西都有,滬、粵制造的雜貨,外洋的裝飾品,靠著南流的汀江轉運,都得輸?shù)绞猩蟻怼!?/p>
不過,好景不長,隨著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廈大師生在長汀的生活水準日益降低。為此,薩本棟派人到稻米產區(qū),用較低價格購回糙米,又讓食堂用黃豆自制豆腐,以補充蛋白質之不足——長汀向來以豆腐聞名,早在廈大遷長汀前數(shù)年于長汀就義的瞿秋白有一句名言: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廈大學生中,不少人來自淪陷區(qū),或與家庭失去了聯(lián)系,或雖有聯(lián)系但家中無法提供經(jīng)費。對這些沒有經(jīng)濟來源的學生,薩本棟爭取到了政府發(fā)放的貸學金和社會各界的救濟金。一度,廈大靠貸學金和救濟金生活的學生高達七成。獲得貸學金的學生,在食堂吃飯只需登記,不用付錢。等他們畢業(yè)時,由于法幣貶值,他們欠下的貸學金已經(jīng)微不足道,不用再歸還了。
那位冒冒失失在大禮堂自辦畫展的朱一雄,畫過許多以廈大生活為題材的作品,其中一幅叫《薩本棟病中授課》:云嵐輕浮的北山下,一間木屋里,幾個學生圍著薩本棟。薩本棟坐在椅子上,手指黑板,正在講課。
薩本棟是校長,本身有繁忙的行政工作,原不用上課,但他不僅親自上《普通微積分》《微積分》,還代開過《普通制圖學》《機械制圖學》,個別課程無人講授時,他總是親自代課,故而師生戲稱他是O型代課者——像O型血一樣,是萬能輸出的。
校長的嚴謹自律以及無私付出,深深地感染著廈大學子。在廈大學生潘懋元記憶中,“抗戰(zhàn)時期,廈大最令人懷念的,是當時良好的學風。學校山坡上,樹林間到處都是用功讀書的學生。教室是簡易的木板房,教室里似乎總有學生在學習,學生們夾著筆記本匆匆進出。”
年近百歲的潘懋元動情地說,“我見到薩校長時,他三十九歲,但是腰已經(jīng)彎了。到他1944年離開廈大赴美治病時,已經(jīng)像我(現(xiàn)在)這樣需要拿著拐杖走路了。正是在他的精神感召下,長汀時期的廈大師生在艱難困苦中展現(xiàn)出了一種堅忍不拔、自強不息的精神。”
10
山明水秀的長汀收留了漂泊的廈大,而廈大也反哺了長汀——就像浙大反哺湄潭、同濟反哺李莊、東大反哺三臺、華大反哺喜洲一樣。
盡管長汀是一座有著輝煌過去的歷史名城,曾是州、郡、府、路治所,是張九齡、辛棄疾、陸游、徐霞客駐足過的文獻之邦,但偏僻的地理位置和層層大山的包圍,決定了它在八十多年前的20世紀30年代,仍然是一方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蒙昧之地。
廈大在長汀的立足扎根,以及長達八年的弦歌不輟,一步步地改造了這座原本落后于時代的小城。
首先是教育。廈大遷長汀前,長汀僅有一所初級中學和若干私塾,而在廈大讀書的,無一名長汀子弟。廈大到來次年,長汀的現(xiàn)代教育邁出了遲到卻必須的第一步:原有的初級中學擴充班級,增辦高中;新辦長汀縣中;小學大量開辦,私塾絕跡。到這些學校擔任教師和校長的,大多是廈大畢業(yè)生。比如長汀縣中,首任校長即廈大學生潘懋鼎。至于考入廈大的長汀子弟,也實現(xiàn)了零的突破,并逐年增加。
如果說開辦學校旨在教育子弟,使其成材的話,那么,廈大經(jīng)常舉辦的演講會、辯論會、展覽會和游園活動,面向的則是普通民眾,這種春風化雨的文化普及,在文盲率高達七八成的長汀,足以改造一代人和一方天地。
其次是文化。廈大來到長汀前,長汀沒有任何出版機構,也沒有報紙,所有新聞,大抵靠道聽途說。一開始,廈大由學生輪流通過收音機收聽新聞,記錄后抄寫成大字報,張貼在十字街頭,是為長汀最早的“新聞紙”。及后,廈大創(chuàng)辦了《唯力》《廈大通訊》《汀江日報》《巨圖》等報刊。其中,《汀江日報》暢銷閩贛兩省,后改名《中南日報》,由廈大校友羅翰君運營。《中南日報》每周有多個學術副刊,均由廈大教授主持。《巨圖》作為文學刊物,作者以本校師生為主,也向外約稿,知名作家、詩人如夏衍、秦牧、魏金枝、李金發(fā)都曾在《巨圖》發(fā)表過作品。
創(chuàng)辦報刊外,廈大還成立了社會教育服務處,負責向民眾提供免費閱讀的報刊,接受民眾的各種咨詢,并為民眾代寫文書。廈大還組建了多個劇團,在長汀城鄉(xiāng)公演話劇,教唱歌曲,以及舉辦邀請長汀民眾及駐地美軍共同參加的各種體育比賽……諸種在長汀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新生事物,經(jīng)由這群風塵仆仆的學子從遠方帶進來,古老而封閉的長汀,如同嬰孩般睜開了好奇的雙眼:山外的世界啊,原來,是另一番模樣。
再次是經(jīng)濟。長汀城區(qū)本屬彈丸之地,廈大數(shù)以千計的師生及家屬入駐后,連續(xù)數(shù)年間大興土木,一棟棟房屋在臥龍山下拔地而起,一直向東延伸到烏石巷口的汀江河畔。這些建筑除校舍和宿舍外,更有此前長汀罕見的實驗室、圖書館、發(fā)電廠、實習工廠以及籃球場。短時間里,長汀市區(qū)擴張了近一倍。對此巨變,廈大中文系教授鄭朝宗在散文里說,“小山城一眨眼變成了初具規(guī)模的文化城……莘莘學子不遠千里,來自閩、浙、贛諸省,弦歌之聲響徹山城。”
與當?shù)卮蠖鄶?shù)家無隔夜糧的升斗小民相比,廈大師生盡管也不算富裕,但基本生活尚有保障。上千人的各種消費,極大地刺激了長汀的經(jīng)濟。汀州文廟正對面,是一條名為店頭街的老街,從城中心直通汀江邊的惠吉門。這條如今已系長汀網(wǎng)紅打卡地的步行街,數(shù)百年來就因地處城中心且又溝通市區(qū)與碼頭而為當?shù)刈钪匾纳虡I(yè)街。廈大的長汀時代,寬不盈丈的店頭街,是廈大師生日常消費的主要區(qū)域。遍布街面的小吃店、小賣部、小酒館、小書店,那時候,三三兩兩,大多是操著外地口音的廈大師生。
對長汀的這種變化,早在1940年,廈大的一位學生就寫道:
全年十數(shù)萬的金錢,也都在長汀的市場消費了,于是長汀的市場繁榮,各項嶄新的建筑出現(xiàn)了,從斷瓦頹垣的荒址上矗立起新式的洋房,在民眾們古老因襲的中式建筑中,起了絕大的變化與影響,其他如新式公園之開辟,清整旅社之成立,舊式馬路之改造,雖為縣政當局之努力功績,而母校之幫助與影響,亦為不可否認之事實。現(xiàn)在這七閩窮處的古老荒廢的長汀,具備了新興都市的氣象了。
最后是思想。雖然中國大半河山被日軍占領,但長汀畢竟未受日軍直接侵略,普通民眾對外敵并無切膚之痛,仿佛抗日也是相當遙遠的與己并無太大關系的他鄉(xiāng)之事。廈大來到長汀后,通過演講、戲劇、歌詠、座談、辯論等多種形式宣傳抗戰(zhàn)。這些前聞所未聞的活動,簡單、直接、有效地使長汀民眾覺悟、覺醒了。廈大學生許榮度在一次演講后總結說:
這一天的聽眾很多,每一條長汀較為熱鬧的街道都擠滿了人,每一個聽眾都用好奇的眼光傾聽著,整個長汀城陷在怒號咆哮的聲中,這是抗戰(zhàn)以來古長汀的第一次警鐘,這警鐘震動了成千上萬的長汀同胞,全長汀在抗戰(zhàn)序幕中永遠地覺醒了。
11
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高等教育何去何從,曾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不少政府官員,以及大學校長、教授都參與了這場大討論。一派認為,高校應服務于抗戰(zhàn),國家危難之際,高校當停止日常教學,投入到抗戰(zhàn)中。如張治中在長沙臨時大學演講時,便憤怒地質問在場學生:際茲國難當頭,你們這批青年,不上前線作戰(zhàn)服務,躲在這里干什么?一派則認為,哪怕國家處于危難之際,但教育作為國家長線事業(yè),對戰(zhàn)后國家的重建將有重要作用,因此應保存實力,戰(zhàn)時仍堅持辦學。如重大校長胡庶華說,“現(xiàn)代戰(zhàn)爭是參戰(zhàn)國整個民族知識的比賽和科學的測驗,大學的使命是高深學問研究和專門人才培養(yǎng)。縱在戰(zhàn)時,仍不能完全拋棄其責任,否則不妨直截了當改為軍事學校。”后一種觀點,得到了包括官方在內的更多的認同。戰(zhàn)時需作平時看,縱使山河破碎,但大學的任務,仍在于高深學問的研究和專門人才的培養(yǎng)。
這顯然也與薩本棟的理念一致。抗戰(zhàn)期間,他經(jīng)常對學生們講的一句話就是:“未到‘最后一課’的時候,應加緊研究學術與培養(yǎng)技能。”
潘懋元回憶說:“我進學校之后聽他第一次報告,他就對我們新同學說,我們中國抗戰(zhàn)必成,抗戰(zhàn)一定勝利,所以我們現(xiàn)在培養(yǎng)的是建設國家的人才,是戰(zhàn)后建設國家的人才。”
12
“寧可放棄量的發(fā)展,以謀求質的改進”,這是薩本棟作為廈大校長的辦學方針。在長汀期間,廈大從抗戰(zhàn)前的三個學院九個系,在校生不到三百人,發(fā)展到抗戰(zhàn)勝利時的四個學院十五個系,在校生超過一千人。為廈大學生授課或講座的先生名單上,一大串影響深遠的知名人士赫然在列:馬寅初、李四光、朱家驊、華羅庚、王亞南、盧嘉錫、施蟄存、林庚、鄭朝宗……到長汀小城里為廈大師生傳道的,不僅有中國學者,還有不少外國學者,其中著名的如《中國科技史》作者李約瑟,美國地質專家葛德石,英國紐凱索大學教授雷立克特等。八年里,從廈大走出去的學生計五千余人。五千余人中,出了院士十六人,大學校長六人,至于優(yōu)秀的專家、學者、教授、企業(yè)家則數(shù)以百計。
1946年6月,當廈大告別暫居了八年的長汀重返廈門時,長汀各界人士送給廈大一塊匾,匾上的四個大字,是對廈大長汀八年玉汝于成的總結,也是對包括薩本棟在內的那一代廈大師生的禮贊:
南方之強。
任廈大校長時,薩本棟提出只做一年,事實上,他干了整整七年。七年的殫精竭慮與鞠躬盡瘁,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七年前,他還是網(wǎng)球場上閃跳騰挪的運動員,七年后,他已身患多種疾病,甚至連抬頭挺胸都困難。不過四十歲,他就已頭發(fā)花白,要拄著拐杖行走。
1944年在美國和英國講學一年后,薩本棟回國,但沒有再回他曾嘔心瀝血的廈大,而是在中央研究院擔任干事,并當選第一屆院士。1948年,身體日衰的他前往美國治療。次年,病逝于美國舊金山,年僅四十七歲。
13
去美國前,薩本棟回了一趟老家。他的老家在福州三坊七巷的朱紫坊。薩氏家族中,既出過薩都刺這樣的著名詩人,也出過薩鎮(zhèn)冰這樣的高級將領。1902年,薩本棟就出生于薩家大院的某間臥室內。一百年多過去了,我走進幽暗而深的大院,市聲遠循,空庭寂寥。午后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射進來,落在天井中的青苔上,有如夢境。是的,一代人早就走完了他們的悲欣人生路,一個時代也早就彈指而逝。只是,在回憶與追思中,故人和故事或許還會帶來經(jīng)久不息的感動,感慨和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