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的冬陽籠罩著軍艦,烘出淡淡的油漆味兒。艦橋上的海軍少尉陳世茂脫去冬常服,用牙粉擦過的腰帶銅扣環熠熠生輝。他感覺整個艦隊都像自己一樣精神抖擻,如同一支拉滿的弓,只可惜接到的命令不是策應十九路軍反擊日軍,恰恰相反,他竟要為日軍備辦菜蔬。
這是1932年2月的上海。總指揮蔣光鼐和軍長蔡廷鍇正指揮所部,拼死抵抗日軍的立體攻擊,歷史學家稱之為“一·二八”淞滬抗戰。
二
那時陳世茂剛剛畢業,分配到第一艦隊。雖已是少尉,但在大家眼中,他還是個學生,所謂的“八年四”——海軍學校培養一名軍官,需要八年四個月。學校在福州馬尾,前身是左宗棠創辦的船政學堂。他們十二歲左右投考進去,經過四個月的甄別,再正式入學。校課五年,艦課三年,分練習生和見習生兩個階段。在此期間沒有寒暑假,僅在每次期考后放假三天。無論是健康還是成績不達標,又或者違紀,都可能被淘汰。陳世茂他們入學時的五十八個學生,最終只出來二十八名少尉。
三個月前,日本關東軍霸占沈陽,進而鯨吞東三省,社會上自然而然升騰起反日情緒,上海這樣的大都市尤其明顯,出現了自發半自發的抵制日貨運動。日本浪人借機滋事,駐滬海軍陸戰隊荷槍實彈巡行街市,第一遣外艦隊更是云集吳淞,黑云壓城。
民國海軍沿襲前清舊例,分長江和遠洋兩支艦隊。長江艦隊亦即第一艦隊的基地位于崇明島上的高昌廟,以江南造船所為依托,方便艦艇的保養維護。江南造船所即前清的江南制造總局,1867年自虹口遷來。北伐統一之后,該所馬不停蹄地趕造軍艦。雖與市區相距幾十公里,但空氣中依舊有著絲絲緊張氣息。1月28日,周四,小年的前兩天,陳世茂帶領幾名水兵用椰子殼抹著白沙擦洗甲板,干得后背出汗,但雙手又幾乎凍僵。這是每天的功課,甲板必須保持得比餐桌還要干凈。擦著擦著,忽又有隱約的炮聲傳來,依舊是市區方向。夜里已經打過一陣子,剛剛停歇不久。很巧或者很不巧,這支粵軍剛從南方調來。因為上年五月拘禁胡漢民,導致寧粵對峙,蔣介石不得不下野;考慮到李濟深、方振武與胡漢民先后在南京被拘,上臺執政的粵系力量要求調親軍拱衛,十九路軍的三個師這才得以分駐蘇州常州、南京鎮江以及上海吳淞,結果席不暇暖便遭遇戰事。
水兵們抬起頭,順著陳世茂的目光張望一下,嘟囔兩聲,然后反身繼續擦洗。這個簡單的停頓似乎加劇了冰凍的效果,陳世茂的雙手越發僵硬。剛完成任務,還沒顧上吃午飯,便奉召參會。艦隊司令陳季良少將傳達命令:虹口方向為局部沖突,國民政府沒有全面開戰的打算,正著力平息事態。各艦不得與日軍發生糾紛,以免擴大事態。
陳季良話音未落,會場上便嗡嗡一片。一度稱雄亞洲的北洋艦隊整個被日軍殲滅,海軍軍官內心對日軍的仇恨遠遠超過陸軍。但陳季良一抬起戴著白手套的手掌,會場便立即重歸安靜。作為技術軍種,海軍必須同舟共濟,因而更強調整體協作,紀律觀念也強于陸軍。
“今天上午,日本海軍武官影沼大佐致信海軍部陳部長,希望中日海軍維持親善。其第一遣外艦隊司令官鹽澤幸一少將也同時致信李次長,說日本海軍與上海駐軍的沖突是地方性質。希望中日海軍不要沖突。部長次長深以為然。故而這并非本司令的個人意見,可以理解為部里的軍令。”
陳部長是陳紹寬。常務次長兼總務司長李世甲少將同時還是江南造船所的監造官,當時就在基地。即便陳季良不解釋,大家也能大致明白。當時的海軍連晚清時期都比不上,就這內部還有三個派系:實力最強的被稱為閩系或者馬尾系,由陳紹寬的海軍部指揮,下轄第一艦隊、第二艦隊和練習艦隊,僅有巡洋艦、炮艦(艇)、魚雷艇44艘,總噸位不過3萬;已經撤到青島的東北海軍只在艦首懸掛黨旗,尚未正式接受第三艦隊的番號,艦船總計26艘、2萬余噸;廣東海軍是第四艦隊,以百噸以下的小艇為主,約40艘、5千噸。而日本海軍一艘無畏級戰列艦,排水量便超過整個閩系海軍。
艦艇少,艦況也差。排水量最大的“海圻”號巡洋艦4300噸,但艦齡已過四十年。按照國際標準,3千噸以上的水面艦艇使用壽命二十年,以下者十六年,潛艇十三年。“海圻”嚴格說來已經報廢。其余各艦要么老舊,要么噸位低火力弱。如果說勇氣對于陸戰多少還能起點作用,那么在海戰中就是風吹泰山。
三
當時中樞無人。蔣介石下野后,汪精衛自覺收獲不夠,又撂了挑子。蔣胡汪三巨頭天各一方,行政院長孫科沒有財政支持,又指揮不動軍隊,隨時可能停擺。日軍此時發難,可謂處心積慮。軍政部長何應欽本已經命令十九路軍后撤到南翔以西,閘北防務交給憲兵第六團,但交接尚未完成,日軍竟突然發難。
第一艦隊也曾出動過。軍艦脫去炮衣駛向吳淞,直奔日艦而去。陳世茂以為會有戰事,心里怦怦直跳。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但依舊未能吹去心底的緊張。他微微閉眼,期待內心有那獨特得足以忘我的叮當聲響起,但是不能,一直不能。
無奈地抬起眼簾,日軍艦隊沖撞般地再度入目。不須測定,按照“八年四”的本能經驗,他也明白彼此都已進入射程。但是戰斗沒有打響。軍艦始終沒有接到開火命令,而信號兵的旗語已經互致問候——整個過程如同戰地旅行。
但說海軍對日本人沒放一槍,那也是污蔑。他們不但曾對日本人開火,還打死了一個船長。
那是“戰地旅行”后第五天的晚上。陳世茂躺在自己的艙室,手持他養的兩條“小黃魚”,即一兩一根的老鳳祥黃金,摩挲一番再互相撞擊,聽那熟悉的聲音。本來這絲毫談不上清脆,但他卻感覺格外悅耳,格外入心。那時他總會想起一個優美的詞語:金石聲。盡管他很清楚金石指的本是鐘磬一類樂器。
學習操課之余,這是陳世茂的重要愛好。于他而言,盡快養出十條“大黃魚”,即十兩一根的金條十條,是他投考海校的基本動力,也可以說是他的人生目標。十六兩一斤,每條大黃魚310克。這個習慣或曰愛好并非秘密。很多人不知道陳世茂,但都知道那個能游11000碼的海瘋子,學習刻苦到刻板的“金虱子”。
那天晚上,這個愛好被基地大門方向一陣密集的槍聲打斷。還好,槍聲并不持久,也沒有炮聲夾雜。次日消息傳開,一艘日本商船直闖基地,哨兵阻止無效,擊斃了船長。陳世茂聞聽,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他可不愿開戰。他要平平安安地養“黃魚”。雖然剛養出四條小的、目標還很遙遠,但考慮到此前只是“八年四”,這已經頗不簡單了。學習期間沒有薪水,只有補貼。他當然生活簡樸,可是再簡樸,僅靠補貼也無法養黃魚,他的黃魚可以說完全是從海里捕撈而來的。
海校教育完全采用英國模式,游泳成績及格線是400碼,即366米。在此基礎上,每超過400碼獎勵大洋1元。到那時為止,這個項目的最高紀錄還在陳世茂手上:11000碼。他因此獲得26元獎金,接近一個學期的補貼。
畢業之后自然有了薪水。海軍空軍這樣的技術軍種,待遇照例高一級,海軍少尉可以拿到陸軍中尉的月餉,每月60元而不是42元。這對養黃魚大有好處,但需要和平作為前提。
四
2月4日是臘月二十八,次日立春同時也是舊歷除夕。就在那天,陳世茂奉召前往江南造船所面見海軍部常務次長李世甲。命令是艦隊參謀薩師俊少校派傳令兵送來的,薩師俊也是陳世茂的艦課老師。少將與少尉距離遙遠,凌空召見頗為罕見,因而陳世茂同時心存有限的緊張與無限的好奇,立刻動身。
江南造船所是個巨大的工廠。國民政府自造的第一艘炮艇“咸寧”號便誕生于此。“咸寧”號排水量雖不過300噸,但在第一艦隊的編制序列中已算得上先進。因為造艦費用仰仗湖北甚多,故以此命名,既是紀念,也寄托著舉國安寧的美好愿景。目前正在建造的那艘2600噸級的巡洋艦,采用日方圖紙、由日本人技術指導,最終要赴日安裝武器。這份計劃其實包括兩艘戰艦,于1930年立項,用東北出口的大豆逐年折價付費,另外那艘艦船完全由日方操刀。它們就是中國海軍后來的主力艦“寧海”與“平海”。
那時的常務的涵義跟后來不同,排序在政務次長之后,可以理解為雜務。當然雜務未必不重要。只是雜務再多,也不會跟少尉扯上關系吧?經過一座座船塢,聽著叮叮當當的敲擊聲,閃過一處又一處電焊火花,陳世茂邊走邊琢磨,甚至忽略了金屬被捶打敲擊燒焊激發出來的強烈氣息,結果越琢磨越糊涂;等進門后發現陳季良和薩師俊也在場,不覺更加緊張。
三堂會審?
陳世茂規規矩矩地立正敬禮。因在室內,二位將軍都免冠而坐,便未還禮,只以揮手替代。他們對視一下,陳季良隨即揭開謎底,讓陳世茂帶人備辦菜蔬肉蛋,送給日本海軍。
陳世茂的眼珠子險些跌落于地:“為什么?”
海軍不參戰,他可以理解;讓他幫敵軍備辦菜蔬肉蛋,就無法理解了。退一萬步講,即便非要這么干,也是誰都可以干,唯獨他陳季良不能。在陳世茂他們眼中,陳季良不止是艦隊司令那么簡單,簡直可以說是他們的偶像。八年之前,陳世茂剛剛考入海校便對他崇敬莫名,甚至還因為他而改了名字。他本名陳世英,但被告知若要加入海軍就必須改名。因為“陳世英”在日本的黑名單上:作為1920年廟街事件的主角,北洋海軍“江亨”艦艦長陳季良當時就叫陳世英。
十月革命后,蘇維埃政權決定歸還黑龍江航道的通行權,中國政府立即派艦隊接收,排水量最大的“江亨”號艦長陳世英擔任艦隊司令。1919年深秋,他們歷經艱辛,經黃海、日本海和韃靼海峽抵達黑龍江的入海口廟街(尼古拉耶夫斯克),卻遭遇干涉革命的日軍的炮火攔截。此后蘇聯紅軍發起反擊,日軍支持的白軍要求中國海軍助戰,被陳世英拒絕。白軍潰逃后,日軍盤踞日本領事館繼續頑抗。蘇聯紅軍缺乏重武器,也向中國海軍求援。
蘇聯紅軍紀律嚴明,列寧還公開宣布全面勝利后將歸還沙俄侵占中國的全部領土,因而各位艦長都傾向于蘇聯紅軍。陳世英隨即命令“江亨”與“利川”各拆一門炮,連同炮彈21發出借。冰雪融化后蘇聯紅軍退走,日軍與白軍卷土重來,20多艘日艦將中國艦隊團團包圍。陳世英早已命令改造艦艇重排炮位并修改炮彈庫存圖冊,將借炮的痕跡完全銷毀。日軍氣急敗壞,揚言一周內若找不到證據,便要將艦隊全部擊沉。最終國民政府屈于壓力,被迫接受道歉賠償的條件,但將陳世英撤職的決定只是虛應故事,且授予了文虎章表彰他氣節不屈。
從此以后,中國海軍軍官的編制表上便不再有“陳世英”,只有陳季良。當年的廟街英雄,而今已升為將軍,在自己的基地高昌廟,怎么竟是這番表現?
陳季良似乎深知下屬的心理活動,因而不再開口,轉臉看了看李世甲。李世甲道:“哨兵打死日本船長高橋,雖然他們理虧在先,我們也只能息事寧人。部里傾向于接受日方條件,道歉賠償,但協議尚未簽署。派你給他們備辦菜蔬,也是希望給協議簽署營造氛圍。”
陳世茂還是本能地希望拖延,好像多一個疑問就多一份賴賬的希望:“按照廢歷,馬上就要過年,是以年禮的形式嗎?”
年禮的潛臺詞是一次性了結。
李世甲連連搖頭:“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已經全面拋棄舊歷采用公歷,傳統年節都是以公歷為準。他們不僅要脫亞入歐,也想節省薪俸。否則每隔兩三年便要多支付一月的薪水。他們能以彈丸小國而迅速強大,不是沒有原因的。所以,這跟年節無關,就是營造氣氛。”
話里有刻意涂抹官僚色彩的啰嗦,以掩蓋情緒的不安和不自信。
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全面除舊布新,舊歷已成廢歷,新歷則被稱為國歷。雖然民間依舊過年,但政府機關并不放假。陳世茂空洞地點點頭,知道賴不過但心猶不甘,掙扎著繼續反問:“可是,為什么要派我?”
海校分航海和輪機兩個專業,陳世茂學的是航海,艦課期間每個部門都曾操訓過,而今除了輪機和機電,甲板、槍炮、觀通等部門還要再歷練一遍才能擔任航海長,最終目標是艦長。而無論哪個專業,都跟買菜八竿子打不著。那是特務長的職責。
李世甲離開座位,來到陳世茂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首先,這是兩國海軍之間的交往,我們必須選擇一位正規的優秀的海軍軍官,代表中國海軍形象;其次,這事兒畢竟關系到中國海軍的顏面,不能派高級軍官,軍銜越低、資歷越淺越好。艦隊的特務長很多,可軍銜最低已都是中尉。”
“剛分配到艦隊服務的少尉,又不是只有我。”
陳季良微微一笑,插話道:“但他們并不是都喜歡聽金石聲。”
陳世茂聞聽不覺轉臉看了看艦課老師薩師俊。薩師俊滿臉肅穆,也可以說是毫無表情。
李世甲接著道:“你寡言少語,口風最緊。此事需要嚴格保密!任務完成之后,我賞你兩條小黃魚。”
各級主官在月薪之外,還有一筆錢,名曰公費。雖為公費,但無須報銷,可隨意支用,不憑票據,只憑良心。常務次長雖非主官,但李世甲的總務司長與江南造船所監造官這兩項兼職的兼薪之外都有公費,比他的薪水高很多。只要他愿意,漫說兩條小黃魚,就是兩條大黃魚也出得起。
陳世茂搖了搖頭:“報告次長,我寧愿不要。”
李世甲臉色一沉:“少尉,這不是商量,是命令!”
五
海校學生不服別的,只服命令。他們的命令嚴格到何種程度?58人淘汰30人還不是最狠的,最狠的事情發生在上屆輪機班的學兄身上。畢業考試結束當天,34人中有30人晚點名未到,竟被全部開革。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執行。陳世茂敬禮領命,轉身離去。剛出大門沒幾步,薩師俊匆匆趕來,在背后喊道:“金虱子,不謝謝老師就走?這份美差,可是老師給你爭取的哦。”
陳世茂金虱子的名聲,薩師俊有傳播之功。不過話說回來,他這愛好足夠打眼,也并不需要某個人刻意推波助瀾。畢竟整個海軍的傳統都源自英國,軍官養成的終極目標是紳士風范貴族精神,養黃魚與之反差實在強烈。
陳世茂嘟囔道:“你這不是害我嗎?”薩師俊臉上原本帶著笑,此刻正色道:“你不愿去,說明我沒有看錯你。此時此刻,但凡是個中國人,誰愿意?可事已至此,也只好委屈你一回。”
船政學堂的學生薩師俊出身于海軍世家,其兄畢業于江南水師學堂,其弟則有煙臺海校的文憑,叔公薩鎮冰更是海軍名宿,跟劉步蟾等人第一批留學英國,曾任海軍總長。薩師俊臉上總帶著天然的淡笑,因而顯得頗為可親。艦課老師雖多,但陳世茂最信任最喜歡的還是這位。
只能帶著給養上士去辦。跟中國海軍一樣,日本海軍也師法英國,把英國傳統學得更徹底。一個習慣吃壽司料理的民族,每天竟然必須吃一頓牛排,因而陳世茂他們買了很多牛肉。肉與菜蛋都很便宜,滿滿兩車也沒花幾個錢。那兩年物價總體下降,官兵們都覺得生活好過,但國民經濟的壓力陡然增加,抵制日貨的運動其實也與之有關。1929年的經濟危機后,美國為刺激出口,改變“美金”的傳統,準備金由單純的黃金改為“金三銀一”,加大了白銀的儲備。政策一出,美元貶值,銀價飆漲,中國的銀兩銀元大量外流,美貨則洶涌而至。從大航海時代開始,銀礦很少的中國靠著絲綢瓷器茶葉源源不斷地從南美與日本吸入,成為赫赫有名的白銀密窖,只可惜明清兩代厲行海禁,隨后又被鴉片吸走大量的白銀,而今更是導致通貨不足,民眾只能在低物價的狂歡中飲鴆止渴。
裝好車,陳世茂押運著開向虹口。那里是駐上海的日軍首腦機關,海軍特別陸戰隊司令部,第一遣外艦隊司令官鹽澤幸一的軍隊也盤踞在那里。出面接待的是個大尉,名叫松木篤太郎。雖有國別語言鴻溝,但他們的交流毫不費勁,因為英語都很熟練。松木篤太郎舉止得體,絲毫沒有嘲諷或者挑釁,頗有紳士風度,陳世茂隨即放松了許多。
前面幾次任務完成得很順利,但很快便遭遇波折。那時日軍已經開始增兵,第三艦隊司令官野村吉三郎率部前來,同時接替指揮,戰事更加激烈。陳世茂送菜途中,看見各界群眾也成群結隊,汽車人力車上裝著米面糧油、被褥鞋襪、餅干水果,還有人肩扛手提,匯成長龍,在標語口號下朝前走。毫無疑問,都是慰問抗戰將士的。口號標語中雖只有十九路軍,其實中央軍嫡系第五軍也已加入戰斗,憲兵第六團更是一直與他們并肩作戰。
車流人流匯集,陳世茂他們越開越慢。前方便是道路分野。十九路軍駐地是戰區,已實行交通管制,需要臨時通行證。協助軍人派發通行證的是幾個戴袖標的學生,旁邊還有個女記者正在采訪。陳世茂正等待人流過去好轉彎行駛直奔虹口,不料有個女生跳上踏板,隔窗遞來一張通行證:“好樣的!海軍也來慰問十九路軍了!”
隨即有人高呼:“眾志成城,團結抗戰!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司機剛要開口辯白,卻被陳世茂攔住了。他將錯就錯接下通行證,等待通行。女學生站在他車窗外側的踏板上揮拳喊了幾句口號,剛跳下去,那個女記者忽又站了上來。她皮膚白皙,眼睛不大,但格外有神;臉龐微胖,就是《紅樓夢》中“合中身材、肌膚微豐”的感覺。嘴邊有雙酒窩,隨著喊口號的牽動而忽淺忽深。她的披肩發用蝴蝶結扎于腦后,紅圍巾垂在月白色罩褂外面,下穿黑色長褲,足蹬回力牌皮鞋,身上飄著淡淡的香水味兒,顯得既精神,又雅致。
那雙親切的酒窩,讓陳世茂本能地想起了遠在家鄉的妹妹。他伸出手去,隨時準備將她扶住:“同學,你小小年紀,就不怕危險嗎?”
的確,日本浪人間諜很多,空中也隨時可能飛來敵機,再純粹不過的非軍事目標如商務印書館總廠以及東方圖書館,也都化為了灰燼。
“我可不是學生,我是《時事新報》的記者楊潔!你們海軍都來支援,民眾還怕啥!貴軍啥時候出兵助戰?”
《時事新報》是陳世茂常看的報紙,其中的《學燈》副刊為他寂寥的少年時代提供了無數的精神營養。校課繁重的學業之余,這便是他的心靈棲息地。畢竟那時他還沒有金石聲可聽,胡適、魯迅、徐志摩等眾多名家的文藝作品以及譯作,為枯燥的生活增色許多。雖然《學燈》早已停刊,但那種親切感已經滲入骨髓。
陳世茂很想跟楊潔多聊兩句,便搖搖頭道:“這是少將級別才會知道的事情,我可只是少尉。《學燈》不再恢復了嗎?辦得很好啊。”
楊潔扭頭將他盯住:“喜歡《學燈》的少尉,也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陳世茂明白楊潔的潛臺詞,人們一般的印象都是軍人沒啥文化。因而他先用英語說道:“我猜海軍之所以遲遲沒有加入戰斗,是因為敵強我弱吧。”然后又用漢語解釋補充:“海軍部下轄的第一、第二以及訓練艦隊,總噸位不過3萬,還不及日軍一艘無畏級戰列艦,怎么打?”
“那十九路軍為何敢于抗擊?敵強我弱就不還手,難道要坐等亡國?”楊潔雖還在質問,但眉眼間的表情已經和緩了許多。她確實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那段英語她其實沒能完全理解。
“軍種不同,面臨的形勢也不同。陸軍以人力為主,部隊拼光了還能重建;海軍以艦艇為主,一旦擊沉,再造不易。”
“這些話報上可不能寫。像是亡國論。”
陳世茂剛要開口,司機已經搶先叫道:“你以為我們怕死?要是有命令,孫子才不打!”陳世茂也幫腔道:“如果上峰準許,我愿以個人身份加入十九路軍作戰。”
“這話聽著提氣。好樣的!”楊潔遞來一張名片,“海軍軍官很難采訪到。如果有新聞線索,請聯系我!”
十九路軍是再正宗不過的粵軍,編制格外奇特:資歷更老的蔣光鼐擔任總指揮,蔡廷鍇的名義則是軍長。整個國軍的編制序列中,各路軍的指揮官都是總指揮和副總指揮,保留軍長名義的僅此一家,足見他們毫無嫌隙。三個師雖已全部投入戰場,但裝備一般,有些士兵還穿著單衣,確實需要支援。陳世茂本是硬著頭皮來的,但隨著目的地的接近,越來越熱烈的戰場氣氛逐漸將他暈染打動,直到最后深陷其中,成為那種氣氛的一分子。熱烈的標語,熱血的口號,熱切的贊揚,熱情的接待,將原本冷靜或曰冷漠的軀體與神經漸次熔化,再度還原時已經帶著天然的熱度。他愿意甚至期盼盤桓其中,不再出來。他迷戀這種情緒:緊張,熱烈,團結,自信。
眼看汽車越卸越空,陳世茂心里也越來越空。潛意識里,他希望逗留盤桓的時間能長些再長些。正巧,十九路軍交際處沒有立即開出收據,交際處上校處長請他稍等片刻,說是蔡軍長打算親筆致謝,此刻正在寫信。蔡軍長剛從前線回來。
老鼠掉進面缸里,哪兒找呢?
海軍的身份到底不同。上校處長對少尉陳世茂格外客氣,將他引入辦公室,奉上茶水,安排一個少校陪著,自己再出去忙活。陳世茂坐了大約二十分鐘,里間出來一位身材偉岸、臉頰瘦削、目光堅毅的壯年軍人,領章上佩戴著三顆將星,軍靴上帶著泥土。不用說,正是人稱“高佬蔡”的蔡廷鍇。
三星將軍,個子又高出一頭,陳世茂不由得心生泰山壓頂的感覺,立即放下茶杯,起立,立正,敬禮。
蔡廷鍇含笑回禮,然后握手:“謝謝海軍兄弟們!你們的支援對我們十九路軍格外重要!”
蔡廷鍇的手勁可真是大,那種力量傳導過來,將陳世茂徹底懾服。他眼睛一亮,已經無法區分是假戲真做還是本色出演,認認真真地用少將的語氣對道:“海軍對蔣總指揮和蔡軍長指揮十九路軍全體將士奮勇抗敵的不屈精神,感佩不已!祝你們勝利!”
二人分賓主落座。蔡廷鍇問道:“江南造船所有很多鋼板吧?”陳世茂點了點頭:“每天都在趕造戰艦,鋼板當然不缺。”蔡廷鍇道:“艦炮應該也有很多嘍?”陳世茂腦海里飛速閃出陳季良早年的廟街妙計,飛快地點點頭,右拳猛擊左掌:“完全可以拆下來支援貴軍作戰!另外,造船所還有尚未安裝的艦炮機槍,拉過來就能使用!”蔡廷鍇道:“我在信中已經表明此意。日軍增兵,本軍前線壓力很大。你覺得李次長陳司令能答應嗎?”陳世茂道:“為什么不行?我們直接出戰目標太大實力太弱,但支援武器,順理成章。”蔡廷鍇道:“你們若不支援這兩車蔬菜肉蛋,我也未必開這個口。既然這樣,請你先帶著信回去,我明日拜會李次長和陳司令。”
六
回程經過那個岔路口,楊潔竟然還在采訪,對象是兩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像是妓女。陳世茂吩咐司機停車,然后下車過去,不遠不近地旁聽了片刻。果然是花界代表,她們也捐款購物,前去勞軍。雖在接受采訪,但見男人過來,她們依舊職業性地扭扭腰肢攏攏頭發,離開之前,也不忘拋個媚眼。
陳世茂道:“楊記者,看來今天收獲不小啊。”楊潔道:“民眾熱情令人感喟!想不到連她們也知民族大義!我們一定能戰勝!”陳世茂點點頭道:“還不回去嗎?”楊潔道:“正有此意。”陳世茂道:“坐我們的車子好嗎?我可以帶你一程。”
十九路軍在上海的總部本來在龍華,亦即戴戟將軍擔綱的淞滬警備司令部,位于虹口西南三十多里外,那時早已成為了日軍的轟炸目標。為策安全并便于指揮,蔡廷鍇已將指揮部挪到南翔,否則也不會鬧出這個美麗的誤會。因為高昌廟在東北方向,從那里過來要先過虹口。《時事新報》社址則在公共租界,蘇州河邊的新垃圾橋北首,離這里頗有一段距離。如果不搭海軍的車,楊潔要么叫黃包車,要么只能步行。她微笑著拱了拱手:“謝謝少尉先生美意。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轉身正欲走,一架飛機忽然飛來。毫無疑問,只能是敵機。機身外側的膏藥旗隱約可見,人們隨即如同鳥群驚飛,四散而去。陳世茂的心臟噗噗狂跳,但當楊潔本能地握住他的胳膊時,一種帶著香水氣息的奇怪感覺從內心升騰而起。他像母雞保護小雞那樣將她緊緊摟住,快步奔向汽車,但很快便意識到不對——汽車若被擊中,汽油燃燒必然爆炸。怎么辦呢?周圍又毫無遮掩。
飛機開始俯沖。它本來就飛得不高,此刻感覺距離更近,看起來只有屋頂的高度。戴著護目鏡的飛行員胡須清晰可辨。陳世茂呆立原地,像被焊住那樣一動不動。
奇怪的是,飛機竟然沒有攻擊。飛行員盤旋回來,似乎要確認什么,最終沖陳世茂笑笑做個手勢,徑自飛走了。
敵機慢慢變成一個黑點,完全消失。陳世茂這才感覺渾身已經汗濕。他意識到起作用的是自己這身藏青色的海軍冬常服——日本海軍的飛行員不愿刺激中國海軍加入戰斗。楊潔也如夢方醒,滿臉緋紅,滿口景仰:“少尉,你真勇敢!到底是軍人!”陳世茂趕緊將她松開,強笑道:“楊記者過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我還要歷練。”
回去的路上氣氛熱烈且親切。二人聊《學燈》往事,聊社會現狀,聊各自經歷,很快便有了朋友的感覺,那感覺將陳世茂帶回了遙遠的童年。正月里,年味兒飄蕩在空氣中,他們是那么的快樂。盡管小手凍得通紅,但掛著鼻涕的臉上總有冬風怎么也吹不滅的笑容。
將楊潔送回報社,陳世茂回營繳令。十九路軍司令部就像剛剛爆發的火山,離那里越遠,溫度越低,他心里也就越犯嘀咕。兩車物資送錯了人,李世甲和陳季良的臉色只怕不好看。果然,李世甲一聽開頭眼睛便瞪得溜圓。還好,少將到底是少將,涵養還是有的,他沒有發作,等陳世茂呈上信來,他已經神色如常。
李世甲看完信,語氣平靜:“你能臨機處置,也算不辱使命。日本人的菜蔬,回頭馬上補辦。”陳世茂答應一聲,看看信封又看看李世甲道:“蔡軍長似乎希望從造船所商借鋼板構筑工事。”李世甲微微搖頭。陳世茂道:“這有何難?像陳司令那樣青史留名,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嗎?”李世甲眉頭一皺:“你哪里知道——我們還有一艘軍艦在日本建造。從頭到尾都是我接洽辦理,近期馬上就要過去驗收,自然需要日本海軍高層配合。此時此刻,怎能再生事端?”陳世茂道:“為什么非要從日本購買?完全無密可保。”李世甲道:“美英德國要價高啊。此事幾年前便開始動議,跟他們都商談過,可惜他們對成立不久的國民政府缺乏信任,不但價高,還須全款。只有日本愿意提供擔保,讓我們分期交付,以東北出口的大豆折價償還。”
躲過預期中的訓斥雖然如蒙大赦,但回到艙室的陳世茂依舊覺得心內不寧,仿佛屁股下面有粒碎石,心內有根軟刺,到了晚上依舊無法消除。怎么辦呢?只好拿出兩條小黃魚,彼此碰碰,像敲擊樂器那樣,然后湊到耳邊來聽。可是奇怪,他無法聽到先前那種熟悉的充滿希望的金石聲,只能“聽到”一陣淡淡的香氣。抬起手指,湊到鼻子跟前聞聞,的確有股暗香,如同童年記憶中的寒梅。楊潔當然沒用唇膏口紅,但一定用了雙妹牌花露水,或者何比甘牌雪花膏。不像他們,頂多在用無敵牌牙粉擦過腰帶銅扣和制服紐扣之余,偶爾抹抹臉。
抬起胳膊聞聞,也有暗香。無法想象那種香氛竟是如此的持久,足以穿透軍艦里面的金屬與油料氣息。他很好奇那究竟是什么東西,卻始終不能用得心應手的方式,比方舉起望遠鏡觀察,低頭用角尺計算。這讓他無比痛悔,仿佛二十多年光陰虛度。十三歲離家投考海校,經過完整的“八年四”生活,他已年滿二十二歲。這二十二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值么?
當夜他遲遲未能入睡。楊潔的形象在暗香的烘托下就像畢業考試中一道頑固的錯題,無論如何也擦不去。黑暗中,她的話語回蕩于耳,是真正的金石聲:
“少尉,你真勇敢,到底是軍人!”
陳世茂感覺體內有一股正在生長的力量。他握握拳,關節嘎巴作響。
七
十九路軍的請求果然被李世甲婉拒了,理由是“未奉部令”。器材有的是,但他無權處分,請向海軍部協商。
從報上看到十九路軍披露的這個消息,陳世茂很是失望,但這只是第一反應,并非最強烈的反應。最強烈的感受還是羞愧,仿佛他在楊潔和蔡廷鍇跟前說了大話,食言而肥。送菜送到那時,他已經明白為何會有此舉:抵制運動因為戰事的爆發而更加激烈。不跟日本人交易的社會輿論已經形成。不買日貨,也不賣給他們必需品。日本在上海雖然霸有租界,可以買到菜蔬肉蛋,但突然之間增加那么多人,備辦起來還是麻煩。所以此舉肯定不是國軍海軍主動獻媚,而是對方的要求或者壓力。
僅僅拒借武器器材倒也罷了,陳世茂無論也想象不到李世甲還有更進一步的舉動。那天他接到命令匆匆趕去,發現次長辦公室里不僅有包括陳季良在內的好幾位高級軍官,竟然還有兩個日本人,松木篤太郎和一個海軍少將。
那少將是前第一遣外艦隊司令官鹽澤幸一。介紹之后,互致軍禮。陳世茂軍銜低,又算主人,當然得先行敬禮。鹽澤幸一回禮并致謝,為他這些日子送菜的辛勞。李世甲道:“鹽澤將軍奉調回國,前來辭行。走,咱們帶他去參觀一下。”
第三艦隊司令官野村吉三郎接替指揮后,鹽澤幸一被解職調回。對于軍人而言,這肯定談不上光彩。他很不服氣,也很不理解那幫穿著單衣的老廣為何能抵住自己的立體炮火,因而便有了這個非分之請,要親眼看看十九路軍的防御工事。
雖是軍事機密,李世甲竟也應允。他帶著鹽澤幸一乘坐自己的小汽車,松木篤太郎則由陳季良陪著,陳世茂與薩師俊他們跟在后面。陳世茂一上車便問自己的艦課老師:“防御工事乃核心秘密,怎么能讓他們參觀?”薩師俊滿臉苦相:“鹽澤幸一也有親善姿態,向我們通報說日軍將繼續增兵,是植田謙吉中將的第九師團。該消息尚未公布。而且陳次長馬上要去日本接艦,屆時正好與鹽澤接洽。”
車隊進入十九路軍背后的防御縱深,從那里走了一趟。當然,大家并沒有下車,并沒有真正進入防御工事內部。盡管如此,陳世茂依舊如鯁在喉。艦課老師的解釋并未消解他的憤懣失望。他使勁攥著車門的把手,仿佛那是敵人的命門,老半天才感覺到一派冰涼。這冰涼突然給了他石破天驚般的提醒:
新、聞、線、索!
陳世茂放開冰涼的門把手,伸手從軍服口袋里摸出楊潔的名片。他端詳著這張硬紙,仿佛那是楊潔的照片;湊到鼻前聞聞,似乎也有暗香。這感覺激活了先前的記憶,他趕緊將之重新揣起,像是走神時忽然醒悟、擔心被艦課老師察覺。
八
回到基地便叫了通電話找到了楊潔。那天是周六,次日則是西方的情人節。上海的市民社會雖然未必認可,但陳世茂有英國海軍傳統教育的背景,豈能不懂?
定好時間地點,然后奔向市區。戰線延展于市區的東北方向,從吳淞炮臺到閘北。日軍由南向北逐漸推進,國軍由北向南節節抗擊。雖然戰事熾烈,但除了炮聲的遙遠伴奏,戰場之外一如平常,酒店舞廳車馬盈門。
海軍的大禮服雖是官方配備,但需要個人出資,從薪俸中扣除。一般而言,只有上尉以上的軍官才會置辦,陳世茂剛剛結束“八年四”生涯,自然是沒有的。這有點遺憾。于是他沒穿軍裝,用西裝皮鞋風衣將自己武裝起來,還先去先施公司買了雙妹牌花露水跟何比甘牌雪花膏。他自以為得計,不意效果一般。楊潔眉頭一皺,半真半假地說:“大敵當前炮聲隆隆,少尉的美意,有點不合時宜吧?”陳世茂道:“慰問為支援抗戰辛苦奔走的記者嘛。”楊潔道:“新聞線索呢?”陳世茂當然不敢立即和盤托出,那樣十有八九會把楊潔氣跑,于是支吾道:“作戰總要先制訂計劃,然后再集結部隊實施。先吃飯吧。”
席間陳世茂很少說話。他靜靜地聽,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像是校課中的學生。楊潔談鋒甚健,如同突然發現陳世茂的沉默,便隨口詢問原因。陳世茂道:“海校有紀律,就餐期間不準說話,不準碗筷碰撞發出聲音,否則值星官會給你三竹板。”
“為什么?軍人不是需要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豪邁嗎?”
“英國傳統,培養貴族精神,紳士風度。”
楊潔一驚:“中國海軍,培養英國傳統?”
陳世茂看著楊潔的眼睛,點了點頭。
西湖醋魚的一面已經差不多吃完了。楊潔要翻過來,卻被陳世茂攔住。他熟練地用勺子配合,三下五除二便將魚刺完整地剔除。楊潔有些驚呆的意思,嘲諷道:“海軍作戰不知如何,吃魚看起來倒是很專業。”陳世茂并不理會她的挑釁,或曰激將。他很清楚楊潔急于知道新聞線索,這也是追問的一種,但并不正面應戰,只是搖搖頭道:“漁民也是這樣。航行海上,忌諱翻這個字眼,以及所有有關的動作。”
圖窮匕見。另外一面魚也已吃完,謎底已經無處藏身。那時國民政府早已遷往洛陽。蔣介石雖未復位,但國軍精銳、原首都警衛軍下轄的八十七師、八十八師,連同中央軍校教導總隊,已經編成第五軍,由張治中率領,馳援上海。財政部稅警總團也以八十八師獨立旅的名義參戰。陳世茂之所以主動披露此事,不僅僅是想見到楊潔,給她提供新聞線索,也實在是無法繼續厚著臉皮昧著良心,讓侵略軍好吃好喝了。沒有見到蔡廷鍇以及抗戰中的十九路軍將士、沒有體會到那種萬眾一心共同抗敵的熱忱之前,他心內可以保持冷靜或曰冷漠,聽著熟悉的金石聲,以執行命令、遵循海軍同舟共濟原則為借口置身事外,但此刻已無可能。
但他沒想到楊潔的反應如此激烈。她身體繃直,雙眼緊盯陳世茂,半晌后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漢奸!”這兩個字既有開花彈的尖銳,又有實心彈的力量,陳世茂被連砸帶炸,瞬間從駘蕩春風跌進數九寒冬,脊梁坍塌——萬幸沒跟她提及窺探工事。他虛弱地打了一串機槍連發:“你知道我不是!我是愛國的!我愿意抗戰!”楊潔道:“那好,你這就跟我去報社,發表談話!”陳世茂滿臉苦相地抬起手:“我的姑奶奶耶!你能不能別這么著急!你知道我多難嗎?我這就是背叛長官!”
陳世茂身上確有沉重的壓力。從周六晚上開始,那種壓力便盤桓于心,揮之不去。背叛長官是對軍人最嚴重的指責,約等于叛國,是對其職業操守的全盤否定。這意味著他在海軍從此再也不可能有坦坦蕩蕩的歸屬感。他注定要成為異己分子。他本以為會找到另外的團體感,沒想到卻遭遇當頭一棒,里外不是人。
楊潔白皙的臉上潮紅不褪,半晌后問道:“好吧,下次啥時候送?”陳世茂道:“后天。”楊潔道:“你要自證不是漢奸,就告訴我具體時間地點。”陳世茂道:“咱們不是說的好嗎?千萬不要提我,我還得繼續在海軍服務啊。海軍缺乏基層軍官,培養一個海軍軍官多不容易,需要八年四個月!馬上還有一艘從日本訂購的軍艦列編,軍官缺口很大的。這都是國防力量啊。”楊潔冷笑道:“我說過要提你嗎?文字要生動,必須得有現場感。”
意興闌珊,只有分別。楊潔不肯接受花露水和雪花膏,陳世茂道:“你要是真打算信守承諾不提我,就請收下。”楊潔略一沉吟:“也好。反正你們的薪水都是國民稅款。你們不抗戰,這就相當于罰款!”
九
楊潔的確言而有信,從頭到尾沒有指名道姓,只是報上有陳世茂指揮采買的照片。
照片共兩張。一張是他站在汽車旁邊指揮買菜,另外一張是滿載菜蔬的海軍卡車駛向日軍司令部。蹊蹺的是,配發照片的是《新聞報》,記者自然也不是楊潔;楊潔發表在《時事新報》上的文章完全沒有提及陳世茂,但卻披露了海軍高層曾引導日軍將領窺探國軍防御工事。這事兒的新聞效應有多強,對海軍形象的殺傷也就有多重。陳世茂本能地推定楊潔搞了鬼。他無法想象楊潔會有如此手段。但是奇怪,這背后一刀引起的竟然不止是疼痛失望,還有些許欣慰:仿佛從今之后,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向她索取什么。因為她欠自己的。
李世甲當然要召見陳世茂質問原委,而陳世茂當然也只有矢口否認。作為罪證的照片,讓他過了關。李世甲道:“上頭不會怪罪,我早已跟何部長稟報過。現在的環境,日軍如果自行采買,難免滋事。由我們代辦,也是預防事態擴大的措施。”說到這里他低頭拉開抽屜取出兩條“黃魚”,是大的,不是小的,推了過來:“希望你保持紳士風度,勿忘同舟共濟,保全海軍顏面。”
兩條大黃魚的代價,是陳世茂必須李代桃僵。海軍、確切地說是第一艦隊,宣布此事是他自作主張,已經將他開革拿辦。當然,開革是真做,拿辦是假戲。
看到自己照片的那個瞬間,陳世茂已經明白了自己必須離開。前輩陳世英可以改名留下,他這個陳世英絕無可能。只是這兩條“大黃魚”完全超出預期,又讓他心生愧疚。他本能地推辭道:“賞賜太厚,受之有愧,我不能收。我主要擔心離開海軍怎么生存。”
李世甲道:“笑話!堂堂海校正途出身的官佐,學養水平超過大學生,在上海灘還愁生計?隨便去哪個洋行,薪水不得超過上尉?只是人才難得,我也不舍。你呢,又有八年四個月的付出。兩條‘大黃魚’并不多。再給你一條小的吧。真有困難,可以回來找我,或者陳司令。”
喝過同僚朋友的送別酒,陳世茂前去向艦課老師薩師俊辭行。薩師俊留他在家吃飯,延續入室弟子的禮遇。菜是師母林碧珠親手燒的,量不大,但樣式多其精致,都是福建人的口味,陳世茂已經習慣了的。林碧珠模樣俊秀舉止高雅,卻有青樓的屈辱經歷。薩師俊發妻亡故后四年未娶,某日喝花酒,陪侍他的林碧珠文靜雅致,氣度不俗,頗得其青眼。經同僚起哄撮合,最終成就美滿:海軍名宿陳兆鏘收林碧珠為義女,讓她從自己家里出嫁,與薩師俊正式婚配。
此事在海軍內部先是笑談,最終成為美談。雖然師母賢淑,但陳世茂看見她還是總會想起這個字眼:青樓。因為這個詞的本意是美好的,綠色顏料昂貴難得,故用華美精致的樓房指代其中的美人。壞就壞在南齊武帝修建的興光樓外涂綠漆,但其朝政昏暗帝后淫亂,此地藏污納垢,導致青樓涵義變異,最終由杜牧那首流傳千古的名詩定格。這些文章陳世茂當年都在《學燈》副刊上讀過,印象深刻。若非如此,上回他也不會對那兩個踴躍捐款的花界代表多看一眼。
師母倒酒,師徒對飲。起初大家一直避而不談,最后薩師俊才嘆道:“說來說去,只是可惜了你,代人受過。”陳世茂沮喪地點頭不語。薩師俊道:“你先出去躲避幾年。將來如果愿意回海軍,再想辦法。估計過不了幾年,我就能升任艦長。”
離開之前,林碧珠拿出兩條“小黃魚”,遞給陳世茂道:“拿著吧。這是你老師的心意。”陳世茂道:“不敢不敢,豈有此理,應該學生孝敬老師的呀。”薩師俊道:“拿著吧。我的家底終究比八年四厚一點兒。”陳世茂道:“可是無功不受祿,老師為何這樣厚賞?”薩師俊臉色突然前所未有地嚴肅:“等你將來也當了老師,自然就會明白。”
十
陳世茂已經多年沒回老家。從投考海校直到那時。不是不想回,而是不能回——假如行囊中沒有十條“大黃魚”的話。故而盡管已被開革,他心里也絲毫沒有過回家的念頭。在沒有親眼見到楊潔、親耳聽到她的解釋之前,他不可能有此想法。絕不。
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在洋行謀職輕而易舉。陳世茂剛剛入職,薪水便定為100元。正常而言,陸軍上尉每月80元,海軍上尉相當于陸軍少校,可以拿到135元,他正好介于二者之間。盡管增加了租房、生活和交通支出,但總體收入還是增加了很多,工作壓力也輕,沒那么多規矩約束。
剛剛安頓下來,上海也于3月3日停戰。日軍經過四次增兵,先后調來七萬多人,方才從瀏河登陸。只是將國軍逼退到第二道防線后,他們并未得寸進尺,因其目標并非攻占上海,而是指東打西:3月1日,偽滿洲國在長春粉墨登場。本以為海軍能就此逐漸離開輿論的風暴眼,不意情形正好相反,批評譏刺的話反倒越來越多。好像原本被戰事占據的版面一時空缺,人們找不到材料填充。陳世茂內心的憤怒逐漸被愧疚追平,但二者一定還要爭個高下,激蕩得他煩躁不安。但兩次叫通電話,楊潔都矢口否認,更不肯赴約。這自然會強化陳世茂的成見,堅信她是心虛,因而干脆守株待兔于報社門口,直到將她堵住。
楊潔道:“你要我解釋多少次?我們跟《新聞報》是競爭對手,這樣的線索,我為什么要給他們,還讓他們配發照片?”
《新聞報》創辦之初,便標榜無黨無派。因為經營靈活,技術更新及時,成為了首份發行超過10萬的中國報紙,印數甚至一度超過15萬,那時已由史量才控股,影響極大。同行是冤家,《時事新報》跟他們確實有競爭。不過陳世茂內心早已推演過無數次,自認為邏輯圈子完美閉合,因而脫口而出:“民族大義高于商業利益。”楊潔譏諷道:“你竟然還懂得民族大義?”陳世茂道:“要不我為什么要向你透露消息?”楊潔道:“一日行竊,終身是賊。你污點在身,只怕難以洗去。”陳世茂道:“你小姑娘家懂得什么軍國大事?我,我們海軍,這是忍辱負重好不好?韓信不是還有胯下之辱嗎?”楊潔諷刺地笑出聲來:“少尉,你這口氣像個少將啊。政府高官總是這樣高高在上地向民眾、向青年學生訓話。韓信的胯下之辱之所以成為榮耀,是因為后面的功勛。你們呢?有嗎?會有嗎?”
楊潔這番話又是開花彈兼實心彈。可要命的是,雖然彈雨撲面而來,那個酒窩卻還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好看。陳世茂突然感覺一陣荒誕——當初主動揭海軍的短亮海軍的丑,而今卻又要為他們開脫。這感覺攫取了他。他虛弱地說:“我就是想要殺敵立功,而今也沒了機會……”說到這里,心頭又一陣劇烈的痛楚,他好像突然才意識到,從今以后不能再穿海軍軍服了——那身帥氣無比的戎裝。在他看來,這么好看的制服,除了戲臺,只有將軍才配。他這才發現最緊迫的任務最想干的事情并非養出十條“大黃魚”,而是在散發著金屬氣息燃料氣味的軍艦顛簸中找到歸屬和依賴。如果沒有那樣的環境,“黃魚”即便能養活,也無樂趣。
楊潔的語氣也柔軟下來:“報國總有機會,未必拘泥于軍界。”陳世茂道:“等我們力量強大,一定會有雪恥的一天!我一定要讓你看看,我究竟是不是漢奸!”楊潔徐徐道:“少尉,我欠你個人情。就讓我做個東道,算是謝謝你的花露水和雪花膏吧。”
陳世茂一扭脖子,昂然道:“不!我寧可讓你欠著我的!”
十一
當年3月6日,蔣介石又從幕后走回前臺,與汪精衛分掌軍政。全軍開始推行“國難餉章”,從將軍到士兵,薪俸都要打折。上將三折、中將四折、少將與上校對折,最低的二等兵七折。
消息還是從《時事新報》讀到的。神奇的是,就在當天,陳世茂接到了一封信,是楊潔寫來的。她說軍政部將在鎮江開辦一所新的海軍學校,建議陳世茂前去投考。記者果然手眼通天,消息靈通。
信中語氣平靜,絲毫不帶感情色彩,可以說沒有溫度,而五月的上海已經頗為悶熱,是梅雨時節特有的悶熱。陳世茂盯著那封信,眼前再度浮現出楊潔的容貌——帶著酒窩的,熟悉的容貌。他很希望自己能仇恨她,甚至忘掉她,但是很遺憾,不能。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在已經習慣的團體生活中,彼此都是同樣的沙子,誰都沒有特別的樣貌。他可以依賴團體,而不必依賴哪個具體的人。他習慣并且喜歡這種感覺,就像泡沫之于浪潮。這能帶來安全感。如同操作龐大的軍艦,每粒沙子各就各位,各司其職,便能劈波斬浪出征遠航。但是楊潔帶來的是另外一種感覺。她是如此的出眾,帶來的感受如此強烈,會讓他產生單一的依賴,這固然刺激,但也令人疑懼。
洋行一切按照洋人的規矩,提供免費的咖啡。陳世茂特意喝了杯完全不加糖的咖啡,然后給楊潔回信。信很短,也力圖過濾掉全部的感情色彩,以此實現另外的情感表達:
楊小姐:
來信收悉,內情盡知。我決定前去報效。因為你知我知的原因,不提謝字。
祝夏宜。
回信寄出后,陳世茂打聽了一下,確認此事存在,便找機會親自去鎮江跑了一趟。原來受命創辦電雷學校的是著名佛學家歐陽竟無之子、海軍元老歐陽格,北伐之前他曾經代理海軍局長。讓共產黨員艦長李之龍將“中山”艦開赴黃埔侯用的命令,便出自于他。
無論福建海軍、東北海軍還是廣東海軍,蔣介石都感覺指揮不靈,決意另起爐灶,培養海軍初級軍官與士官,因而學校內部與社會風評都將之視為海軍的黃埔軍校。盡管黃埔的確有所海軍學校,但那是粵系海軍,校長是第四艦隊司令陳策。又考慮到還有陳紹寬與海軍部,因而官方對外宣稱學校并非海軍性質,完全是水中攻防的陸軍編制,隸屬于何應欽的軍政部。
事業草創,急需人才。尤其是像陳世茂這樣受過嚴苛教育的正規海軍軍官。海校畢業生只要不是福建人,他們便敞開大門。上屆的輪機班學生不是有30人畢業前夕因為晚點名沒到而被開革嗎?其中的12名非閩籍學生,已有8位改投于此。
歐陽格一看陳世茂就笑了:“海軍的新聞人物嘛。來吧,我們歡迎!”陳世茂道:“我是奉命……”歐陽格揮揮手將他打斷:“不必多言。傻瓜也知道主謀是誰。反正這種事情不會派到福建人頭上。”陳世茂一怔,仿佛也是突然想到這一點兒。歐陽格似乎沒發現他的心理活動,或者是根本就不在意,兀自說道:“你來吧,直接給你中尉差使。如果表現好,很快就可以升上尉。不過呢,你得改個名字。”陳世茂脫口而出道:“這個沒問題。我本來就不叫陳世茂。”
十二
陳世茂從此恢復本名,又成了陳世英。
雖然升為中尉,但這個中尉只是跟隨實際職務變化的臨時軍銜亦即職務軍銜,他的永久軍銜亦即銓述軍銜還是少尉。前些年軍閥林立軍銜泛濫,不得不由軍政部統一銓述規范,全面收縮降低,由此形成了兩套軍銜體系。職務軍銜決定薪水,銓述軍銜是保底的任職資歷。盡管領中尉的薪水,也只相當于海軍少尉,又要執行國難餉章,得從60元降為40元,但陳世英愿意。除了職業習慣的延續與洗刷恥辱的推動,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北固山與甘露寺這兩個地名的吸引:校本部在北五省會館,但實習基地在北固山下,山上的甘露寺也被借用為校舍。
那年陪父親看的那出導致火災而破產的戲,不就是《甘露寺》嗎?
北五省即晉冀魯豫陜。北方商人性格豪爽,習性相近,這樣的聯合會館到處都有。此前太極高手孫祿堂掌門的江蘇省國術館便設立于此,而今讓位于電雷學校。會館不稀奇,稀奇的是北固山與甘露寺。他當年陪看的那場戲中,劉備招親、國太相婿據說就發生于此,詩文名篇中北固山的痕跡更是常見。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情,有人看到潮平岸闊,也有人感慨金戈鐵馬。在此棲居聽起來就有詩意——盡管事業初創,一切都比較寒磣,從校舍到服裝。
校舍的簡陋可以理解,但服裝的別扭超乎想象:不是海軍但職業背景又無比接近,軍服不完全一樣可面料和色澤又很相似,一看就是后娘養的。陳世英離開第一艦隊前后,適逢《海軍服裝條例》頒行,大禮服、常禮服、晚禮服、公服、晚公服、常服、晚常服、夏服等等區分明確。不用細看,想想都興奮。這其中,系統的晚裝規范在中國海軍的著裝制度中還是首次出現。他不能不為此而遺憾。
雖然首批學生多半是高中生,但電雷學校對生源的要求總體還是低于海軍學校。海校要求體重必須高于50公斤,陳世英投考時,有個考生喝了滿肚子水,簡直達到了要撐死的程度,最終還是差半公斤未能入選。而電雷學校首批學生中低于此標準的有好幾個,都因為成績而放免。陳世英印象最深刻的是辛德隆,實在是瘦,肉眼一看便不夠體重。隨口問他為何不遠千里投考于此,回答是既能學電、又能學雷,這讓陳世英莞爾一笑——受此誘惑而來的估計不少。當然說起來也算不得錯,魚雷攻擊確實既需要電力推動,又需要雷一樣的爆炸。他想,時代還真是在變化。當初自己投考海校時從軍報國的想法不是完全沒有,可比起來淡漠得多。海校對他最大的誘惑還是學習免費并倒貼生活費,放到過去,就相當于廩膳生員,是正經的功名。
中尉學生隊長兼教官陳世英整天帶著辛德隆他們學習訓練。有個周末,辛德隆忽然帶著楊潔出現在他跟前,敬個禮道:“報告隊長,剛才在學校門前,發現這位記者小姐找你。”說完他跟楊潔點頭示意,然后含笑離去。楊潔笑道:“中尉,升了官,就不理老朋友了嗎?”陳世英滿臉沒好氣,但沒有說什么。乍一見,她竟然還是那么好看,或者說更加好看了,小小的酒窩里滿是笑意,令人心醉。楊潔道:“這里風景清凈,適合發思古之幽情。你就不打算給我當個向導?”陳世英手掌向前一攤,做了個請的樣子,然后引導她出了校門,開始爬山。楊潔道:“現在不是席間,不需要一言不發吧?你這人真沒禮貌,一連給你寫了好幾封信都不理。這就是八年四的紳士風度?”陳世英嘆口氣道:“大小姐,你究竟有什么事兒吧?”楊潔道:“我得自證清白啊。上回不是我出賣你。把你的照片登上報紙的,另有主謀。你難道不想知道?”
陳世英聞聽停下腳步,看著楊潔,雙眼發亮。她口中的信,他的確一封都沒見到,毫無疑問根結在于他剛剛恢復了本名。當然到了這個時刻,楊潔也只是明知故問。
“誰,到底是誰?”
“說出來你恐怕不會相信。是你的日本朋友,松木篤太郎大尉!”
“不可能吧?他們怎么會呢?你怎么知道的?”
楊潔臉上還是那種熟悉的譏諷表情,好像她從來沒有正視過這個世界,一直在用游戲的態度,就像魏晉名士。
“當然,提供這個消息的不止松木篤太郎或者說日本人。咱們還是邊走邊聊吧。你不覺得這樣傻站著也不禮貌嗎?”
十三
北固山只是長江南岸的一處山峰,本不高峻,只因孫權稱帝于南京前曾將政治中心從蘇州遷到鎮江,在此筑有著名的鐵甕城,而北固山恰巧在該城和長江之間,既是形勝之地,又是江防鎖鑰,因而引人注目。江中島嶼金山、焦山都離此不遠,正好形成完整的防線,所以韓世忠能在此阻擋北歸的金兵四十多天。甘露寺雖在山上,但跟劉備招親并無關系,因甘露乃吳末帝孫皓使用的第二個年號,當時劉備早已作古。再往前推,如此戲劇性地招親本來就是小說家言。當然,有沒有這回事不重要,陳世英的童年記憶才重要。重要而且親切。
所謂鐵甕城,就是城墻內外全部包磚。在古代這是了不起的大工程,因為燒磚費人工更費木材,而這里只是平原。該城早已消失,淪為跟甘露寺同樣的傳說,只有森森樹木遮擋著入夏的炎熱。登臨山頂,爬上甘露寺背后近乎廢棄的多景樓,江風立即吹來一派清涼。陳世英道:“絕頂已臨,謎底還不揭開?還有誰?”楊潔哼了一聲:“果然是軍人風范,直來直去。日本人這樣做的目的,不說你也明白,但中國方面還有幕后主使。這一點不但你想象不到,我也完全沒想到。是中央組織部調查科的丁默邨。”
丁默邨這個名字,陳世英倒不陌生。北伐期間,“海籌”“應瑞”“靖安”三艦能最先歸順革命,便是他出面說服的結果。中央組織部調查科后來演變成著名的中統,有此背景,他要是要想搞誰的情報,那肯定沒跑兒。陳世英道:“你怎么會知道?”楊潔調皮地笑笑:“你是在質疑我的職業素養職業水平嗎?”陳世英道:“我就說嘛,你一個女學生家,怎么會背信棄義。”楊潔笑道:“現在知道這么說,早的時候呢?”陳世英嘟囔道:“他搞我干嗎呢?我一個小小的少尉!”楊潔道:“人家可不是針對你。他們針對的是不抵抗的海軍!”
不抵抗這道坎兒確實不好過,陳世英只能迂回:“已近中午,走吧,我請你吃飯。”楊潔沒看陳世茂,抬眼看著山上的長江,忽然感嘆道:“何處望神州……吳淞炮臺上的大炮,都拆除了……”
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和《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電雷學校的師生人人皆可成頌。這是學校再恰當不過的政治教材,豈能浪費?北固樓始建于東晉,本來就是軍事設施,用來儲存軍實,頗為獨特。雖然晚黃鶴樓百余年,這里卻是正宗的江東第一樓。不過那座樓僅余地名,就連李德裕重建的都已被時間的流水沖走。因為名氣太大且有強烈的軍事色彩,年邁的辛棄疾再度被啟用、出任鎮江知府時,明明置身于北固亭,卻依舊要圍繞早已消失的北固樓而大發感慨。
陳世英道:“一個女學生家,風正帆懸不好嗎,非要氣吞萬里?”楊潔轉臉盯著他道:“我這是說給你聽的。我還真有事要跟你商量。”陳世英立即警覺起來,看著楊潔不說話。楊潔接著道:“丁默邨希望你配合一下。他們準備推動彈劾海軍。”
在洛陽的國難大會上,委員丁默邨的提案《徹底改造海軍并整飭海防以抗暴日》指責海軍各艦已成廢物,只能鳴禮炮。海軍被閩系把持,成為高級將領的自肥工具。他要求將高級將領全部開革,中低級軍官經過技術及道德訓練后重新錄用。事項如此重大,只能不了了之,他轉而推動監察委員提出彈劾,這樣政府就必須正面答復。
陳世英的目光從楊潔身上移開,轉身看著背后的山林,喃喃道:“一片冰心在玉壺。”楊潔道:“什么意思?”陳世英抬手遙指前方道:“你大概不知道吧?鐵甕城有兩座城樓,西北方向的這座,就是東晉刺史王恭改建的,取名芙蓉樓。王昌齡就是在這里送別的辛漸。今天我也在這里送別你,”楊潔聞聽臉色一沉。陳世英道:“你必定要有辱使命。我不可能再背叛長官。”楊潔譏諷地笑道:“靠著長江,的確適合養‘黃魚’。”陳世英一驚:“你怎么連這個都知道?”楊潔道:“丁默邨啥事不知道?我就不明白,你一個從小讀《學燈》的現代青年,怎么會如此看重錢財。金子能有什么用?”陳世英看著楊潔,片刻后徐徐嘆道:“原先以為你是個女學生,現在聽你的語氣,肯定是豪門子弟,再說你也不懂。”楊潔聞聽立即氣折:“我的確覺得家族財產有原罪,所以才出來工作,自食其力。”
氣氛越發尷尬,陳世英感覺陣陣燥熱,江風都不能緩解。沉默片刻,楊潔又道:“我只是傳話,并非說客。丁默邨告訴我內情的交換條件,就是要讓我來傳話。他還說過,他在海軍內部還有眼線。那人可能你也認識。”陳世英道:“那很好啊,讓他去找他的眼線嘛,何苦找我?”楊潔道:“他的意思是鼓勵你,你并非孤軍奮戰。這是為了抗日大局,很有意義。”陳世英的回答很干脆:“我已不是海軍一員,對海軍已無興趣。”楊潔道:“中尉,你怎么還不明白呢?他們彈劾海軍高層利用軍艦走私盈利,而你養‘黃魚’的濃厚興趣,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陳世英大驚。片刻后道:“我養‘黃魚’不假,但這純粹是個人習慣,而且來源清清白白。高層是否營私舞弊我自然無從得知,僅就我的觀察而言沒發現有什么弊端。上海戰事他們保持中立,盡管事出有因,你也盡可以叱罵,但就此指責人家走私,有欠公允!”楊潔道:“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那么喜歡金子?”陳世英道:“個人習慣,不足為外人道。楊小姐,你請回吧。”
十四
陳世英為自己的決絕后悔了兩三年。彈劾案不見下文,楊潔也再無音訊。他總是想,或許自己當時的語氣刺傷了人家;無論如何,不該這樣對待一位女士。等他帶的學員,也就是電雷學校的首批學生畢業,這種后悔情緒更加強烈了,因為他們不得不改穿陸軍軍裝。
辛德隆他們最理想的去處當然是到海軍各艦見習歷練,但陳紹寬不肯接收,因為他們僅學過校課兩年、艦課九個月,僅有“八年四”的三成,陳紹寬認定程度不佳,沒有能力上艦見習。而這種見習跟練習不一碼事,要負一定的責任。
電雷學校的師生對此當然不會感覺愉快。組建這所學校并非僅僅出于派系斗爭,也因無力組建強大然而昂貴的艦隊,不得不退而求次。好像是憤怒情緒的推動,學校正式定名為“軍政部電雷學校”,撇清了跟海軍的關系。你來我往,陳紹寬立即抗議,說既然不屬于海軍部,軍裝也不能雷同于海軍。無奈之下,他們只能徹底換裝。
先前的軍服雖然面料質地跟海軍有差別,也沒有禮服那些名目,但款式色調猶可亂真,如今這樣一換裝,那就完全是兩路人馬了。陳世英內心又是一陣強烈的疼痛。不,還不止于此。是舊傷復發傷疤裂開,疼痛和嚴重程度都要加倍。雪白的常服,腰帶上閃著金光的銅扣環……他完全不敢想象,簡直就要昏倒了,但又忍不住去想,就像動物會本能地舔舐傷口。世上哪里還有比那更帥氣的制服?比起它們,陸軍的黃皮簡直就沒法說。盡管很多國人不認識海軍軍裝,不是將之視為戲子就是看作間諜,可越這樣他們心里就越感覺金貴。
被迫換裝的難受就像由奢入儉。這種難受很大程度上對沖了當初對海軍的愧疚,聽“黃魚”的無數個夜晚,陳世英都惡狠狠地后悔當初沒有配合楊潔,確切地說是配合丁默邨。
因此,登上訂購于英國的魚雷艇很長時間后陳世英才找到艇長的感覺。快艇大隊直屬于學校,首批八艘魚雷艇分別屬于史可法中隊和文天祥中隊,他是“史102”號的上尉艇長。最初接到配合海軍攻擊日軍旗艦“出云”的命令時,他心里還有些抵觸。想想鮮亮的海軍制服,這種抵觸更加強烈。他心里很希望看見他們吃個虧。雖然不能讓日本人贏,但也得看著他們跌個跟頭,殺殺傲氣,出出惡氣。
那是1937年8月11日,淞滬會戰即將打響。陳世英他們從江陰——電雷學校兩年更換的新址——出發,沿江直下淞滬。沿途的燈塔、燈標、燈桿、燈船等航行標志正在拆除,以免被日軍利用。他們順流而下,跟海軍艦隊迎頭相遇。看見有海軍部長陳紹寬的上將旗,“平海”“寧海”“海容”“海籌”“應瑞”“逸仙”六艘主力艦一致西進,陳世英內心的抵觸立即變成憤恨。大戰在即,他們居然再度溜號,真是白瞎了那身軍裝。按照禮節,艦隊相遇時彼此應當旗語識別然后致敬,魚雷大隊級別低,已先行旗語行禮,更讓他憤恨不已。可惜他無權決定,那是上校大隊長的權力或曰責任。
旗語顯示,陳紹寬他們要西上江陰,扼守要塞,拱衛首都。盧溝橋炮響以后,日本駐華使館副武官本田忠維會見陳紹寬與軍政部代部長曹浩森,要求中國海軍不得抵抗,否則采取武力解決。日本海軍隨即麇集于吳淞口外的馬鞍群島一帶——吳淞只有炮臺而無大炮,他們全無顧忌。考慮到實力差距太大,軍委會命令第一、二艦隊退入長江封鎖航道、拱衛南京,第三艦隊退至青島和劉公島,第四艦隊退入虎門。陳世英一個小小的一線上尉不知內情,難免會有無邊的悶氣要生。
魚雷大隊的任務不止是攻擊日軍旗艦,還要布設水雷封閉港口港汊,防止日軍登陸。水雷布設完畢,大隊長率領文天祥中隊返回江陰,史可法中隊留下作戰。那時已經天黑,夏日的江面,夜晚還有一絲殘存的暑熱。月光之下,江面因為沉寂而顯得越發寬闊,陳世英感覺良好。說到底,海軍還是縮頭烏龜,陸軍雖然待遇低軍服土,但卻敢于主動進攻。他想,這次一定要妥帖安排、奮勇作戰,以雪前恥。
次日天明,他們正在部署,便聽見了隆隆炮聲。爆炸聲沉悶悠長,根據經驗判斷,這種大口徑炮彈只能來自于海軍的前裝主炮。想來敵人已經動手了。果然,不到三個小時,市面上便傳來《新聞報》號外的叫賣聲,宣告雙方已正式交手。上次在此奮勇反抗的八十七師、八十八師已經發起攻擊,還有從這兩個師衍生出來的三十六師。他們由德國顧問訓練,裝備德軍武器,所謂德械師,是精銳中的精銳。
如果說巡洋艦是鐵錘,魚雷艇連核桃都算不上,頂多是粒玉米。海軍空軍這樣的技術兵種,只能靠實力說話。“出云”裝甲厚火力猛,周圍肯定有小艇拱衛,又已遭遇中國空軍的多輪轟炸,警惕性必定在滿格狀態。魚雷艇雖有靈巧的便利,如何接近還是個問題。
商量來商量去,也找不到好辦法。面面相覷中,陳世英建議偷襲。中隊長問道:“怎么個偷襲法?”陳世英說:“假扮民船,悄悄接敵,一發命中!”
十五
鑒于吳淞口被敵艦封鎖,文天祥中隊撤退時只能經黃浦江輾轉駛入內河。陳世英他們以江南造船所舊址為基地,攻擊的終極目標便是吳淞。在綿長而又雜亂的槍炮聲的背景中,水兵們忙著刷漆、加掛風帆、遮蓋機槍,忙了整整兩天才拾掇利索,于凌晨時分悄悄駛出船塢。在這一帶的航道上,海軍剛剛沉掉六艘日本貨船。為避免敵軍深入腹地,各處港汊之外,黃浦江上總共設置了三道阻塞線。除了這里,還在董家渡沉了“普安”運輸艦,在十六鋪碼頭沉了十六艘商船。
薄霧初起,江面空無一物卻沒有空曠之感,反倒被不安與緊張塞得滿滿當當。槍炮只有聲而無形,讓他們更加緊張。陳世英根據海圖小心地避開各道阻塞線,等接近南京路外灘,一聲令下,兩部主機同時開動,小艇飛快地離開江面,以最高速度沖向“出云”。距離三百米時,魚雷手以頂角50°瞄準敵艦,連續發射兩枚。第一枚魚雷剛剛入水,陳世英便聽到了小艇被巨大的重機槍子彈擊中時高品質金屬高速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音。這聲音如同冰雹,令人窒息。不待命令,機槍兵已經開始還擊,但那種努力顯得格外渺茫,簡直令人懷疑那些子彈能否射得出去。瞄準他們的不止“出云”,敵艦實際上根本數不清,除了超過十毫米的重機槍子彈,還有各種口徑的炮彈。
兩顆魚雷相繼爆炸,但都沒有直接命中。等第三、四枚魚雷入水,艙底已被炮彈擊中,來不及觀察戰果,陳世英立即下令調轉船頭全速撤離。動作雖然迅速,但油柜和好幾處機件還是相繼爆炸,魚雷艇開始起火,動力越來越弱,吃水也越來越深。撤到九江路外灘的浦江碼頭附近,眼看小艇即將不保,而日軍的追兵已遙遙趕來,他只得下令棄艇。等水兵們噗噗咚咚地跳入江中,他自己也從甲板上跳了下去。
日軍艦艇不敢孤軍深入,陳世英他們得以泅水脫險。爬上江岸回頭再看,小艇已經沉沒。陳世英心里滿懷遺憾,同時又滿懷豪情。雖然沒穿海軍軍裝,但那種精神卻沒有被褻瀆,他很高興;更高興的是,這種高興在快速對沖著他對海軍殘存的一點愧疚,他的腰桿兒越挺越直,越挺越硬。
回到基地,槍炮聲越來越密、越來越響。畢竟日軍司令部在距此不遠的江灣,這個方向是國軍的進攻重點。中隊長安慰過陳世英和他手下的軍官,立即召集全體艇長開會。會上決定,鑒于目前“出云”屢遭攻擊,警惕性很高,決定暫且避開,攻擊其余目標。雖然港汊已被阻塞,大型軍艦難以通行,但小艇貨船還是有活動空間。日軍盤踞的各座碼頭上,這種目標不會少。
自己的魚雷艇已被擊沉,身為艇長的陳世英不免有些尷尬。大隊長電令他取道陸路返回江陰基地,但他不愿意。中隊長沉吟片刻后說:“還是你考慮得周到。戰事熾烈,下一步還會有傷亡……這樣,我電請大隊長讓你留下,暫時以中隊上尉附員的身份,協助我指揮。”
其實陳世英并沒有想到艇長可能會有傷亡、需要遞補的問題。他只是殺得興起、意猶未盡。既然有了協助指揮的差遣,他也就不肯閑著,帶著辛德隆,各騎一輛摩托車,穿行于上海的大街小巷詳細偵察,尋找目標。
街道兩邊,底層窗戶都已被壁壘掩蓋,門前也堆滿了捆扎整齊的沙袋。汽車、黃包車、自行車、摩托車、有軌電車和四輪馬車全然不見,碼頭周圍先前面粉廠成群結隊的苦力、批發商和沿街叫賣的小販也無影無蹤。除了轟炸過后的狼藉和街壘工事,街道上什么也沒有。他的偵察工作格外細致,甚至撇下摩托車和辛德隆,獨自穿過租界的住宅區,經過英租界西側邊界的防御工事轉頭向北,進入主要戰區。出了交通壕,是一條菜園環繞的小道。成群結隊的挑夫挑著大米蔬菜或者成包的子彈,緩步前行。傷兵們或者慢慢朝后方挪動,或者靠在墳頭上休息。挑夫們彎腰低頭,完全顧不上頭頂可能有敵機飛過,直到炸彈爆炸,才扔下擔子跳進蛇形的戰壕和星星點點的單兵掩體,或者以墳頭作為掩護。此情此景讓他恍然大悟,他這才明白為何非要這樣深入陸軍的作戰區域——羞恥感也能給人以勇氣。離前線越近,真正的戰士往往越有信心,而在后方只能體會到恐懼和悲觀。就是上次“慰問”十九路軍時的感覺。
陳世英折回來跟辛德隆匯合,然后繼續沿著黃浦江偵察。越到下游,江上英美法艦隊的旗幟也就越多,更扎眼的還是日軍的膏藥旗。小河灣附近往往停靠著日本海軍的裝甲巡洋艦,他們經常卑鄙地以別國艦艇為掩護朝國軍陣地傾瀉炮彈。從這里向東,過了法租界南部,江中再無阻塞線,艦艇暢通無阻。
忙到第三天傍晚,他終于篩選出來一些目標,回到中隊準備上報中隊長,卻被告知有訪客。進門一看,正是楊潔,打扮還像先前那樣瀟灑。陳世英一愣,內心隨即一陣疼痛。他早已進入婚齡,之所以遲遲沒有行動,說到底還是有所期待。他堅信楊潔還是單身,但終究沒有尋求確認。雖然不再穿海軍軍裝,但海軍的禮節還是不能忘。
楊潔嫣然一笑:“大英雄,你們擊傷了日軍旗艦,立功不小啊。”陳世英眼睛一亮:“‘出云’受傷了嗎?消息準確嗎?”“日方報紙上的消息,你難道不相信?”“怎么說的?可有原文?”
日軍控制的報紙雖以嘲諷的語氣評論他們的襲擊與沉沒,但還是確認了“出云”受損。只可惜沒有達到讓它暫時失去戰斗力的程度。
陳世英捧著報紙的手不自覺地握緊,越來越緊。好像這樣就可以調整那兩枚魚雷的角度與速度,讓它命中敵艦。尚未讀完,另外一版幾乎已被抓成一團。還好,上面還有這樣一句話,足以撫慰他的遺憾:
這是中國海軍惟一一次有力的攻擊。
陳世英品味著這句話的涵義,不能穿海軍軍裝的憾恨頓時減輕了許多。原來敵人也將他視為海軍,而且還強調了“惟一”。他緩緩展平報紙,旋即聽到楊潔的聲音:“我沒有看錯你。你是漢子,不是漢奸。”
陳世英故意翻翻白眼:“哼!早的時候呢?”
楊潔道:“大英雄,咱能不能別得寸進尺?說說吧,你們當初是怎么布置的,現在有什么感想?你們要打,我也要唱啊。”
天色向晚,室內光線有些昏暗,但陳世英卻在昏暗中看見了一簇又一簇的鮮花。那些花從他的內心開到眼前,也開到了臉上。海軍基地內總不會缺少咖啡洋酒,盡管造船所已經挪走,這個傳統依然頑固地保留著——畢竟總有外國顧問和技師在此活動。久別重逢,二人順勢把酒言歡。在楊潔,這是采訪;在陳世英,則是不動聲色的追求。跟他白天干的工作一樣,先偵察再篩選,最終確定攻擊手法。
看到楊潔驚愕的表情,陳世英才意識到自己的攻擊失之于急躁。如果沒有炸傷“出云”的興奮疊加三年空等,他應該是不會這樣的;但是魚雷已經出艙入水,方向與角度都已無從調整,戰果只看運氣了。
“陸軍軍官,都這么直接嗎?”
“海軍,海軍……戰機稍縱即逝,不容錯過嘛。先前給你寫信,你總不回復。”
楊潔低頭用勺子攪攪咖啡,一字一頓地說:“我對以攢‘黃魚’為人生目標的軍官,很難產生興趣。”
陳世英脫口而出:“你別誤會。那不是我的人生目標。攢夠十條‘黃魚’才能把祖產贖回來,那是爺爺臨死時對我提出的要求,也是我對整個家族的責任。誰讓我是長房長孫呢?”
“國家將亡,你還顧得上家族?”
“我這不是在奮力作戰嘛!再說我們浴血奮戰的目的何在,還不是讓每個人每個家族都能過上好日子?不矛盾吧?”
十六
雖被拒絕,但陳世英越挫越勇。他感覺戰爭改變了自己。具體改變了哪里他說不清楚,但總有這樣的感覺:這不是婚戀,也是戰爭的某種形式。來自戰場的自信和雄心讓他無法相信楊潔的理由,正當婚齡的漂亮姑娘不可能是什么不婚主義者,她拒絕無非還是因為他曾給鬼子送菜和攢“黃魚”,這種障礙以他的戰績足以跨越。因此,他就像一只被自信抽得越來越快的戰場陀螺。
9月7日,根據陳世英的偵察結果,中隊決定襲擊日軍控制的三井碼頭——那里儲存的汽油煤炭隨時可以轉化為侵略力量。陳世英還想出戰,但卻沒有名義。“史101”號編制齊全,自己雖是中隊上尉附員,但軍銜并不比艇長高,而且按照慣例,附員的重要性都比下一級主官低,他們轉任下一級主官往往被視為重用。他愿意接受艇長的指揮,但艇上作戰位置有限,一個蘿卜一個坑。
這次襲擊本身很是成功,碼頭被摧毀,連同儲存汽油的躉船和兩艘防衛汽艇;然而沿岸敵軍的密集火力也給小艇造成了巨大的損害,指揮艙被擊中,艇長重傷。
陳世英接管順理成章。擒賊先擒王,他心里眼里一直沒有忘記“出云”。可是怎么接近呢?思來想去,魚雷攻擊恐難奏效,他決定啟用水雷。簡而言之,人力驅動水雷接近“出云”,然后引爆。
中隊長同意了,但對人選有所疑慮,因為陳世英要親自下水。
“世英,艇長有艇長的戰位哦。技術兵種不能靠匹夫之勇。”
“報告中隊長,這個我懂!我親自帶隊,有三大優勢:一是提振士氣,二是熟悉水勢,第三呢……”說到這里,他驕傲地笑了笑,“我敢肯定整個大隊我的水性最好。誰要是不服氣,可以來挑戰。”
說完這話,陳世英眼前一片金黃。雖然游泳本身不再有獎勵,但如果炸傷“出云”,漫說歐陽格肯定得發賞金,就連蔣委員長,只怕也得意思意思。
水雷是現成的,海軍早有預備,“海丙”式電發雷。小艇開到極限位置,依次放出四枚水雷,然后每人驅動一枚,慢慢朝“出云”漂去。四個人中有兩名軍官,除了帶隊的陳世英,就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少尉辛德隆,見陳世英主動請纓,辛德隆立即表示追隨。
凌晨的浦江看不清水質,但溫度明顯偏涼。一下水,陳世英便一個激靈。后來再想,激發他的不是水溫,而是臨戰氣息。稍有不慎,被敵人發現,火力擊中水雷,他們便會粉身碎骨。操縱這樣的東西格外耗費體力,距離越近,陳世英越累,心里也越不安。此刻視覺已經適應了夜晚的光線,雖然模糊,但還是能看見“出云”周圍有好幾條小船拱衛,相當于又多了一層外殼。陳世英心里暗暗一嘆,竭力克制著劃水的力度,但還是感覺嘩啦嘩啦聲音震耳。靠近防雷網時,他們終于被發現了,隨即陷入探照燈光的包圍。
按照計劃,大家立即丟下水雷、潛水撤退。機槍子彈潑灑過來,隔著水也能聽到聲音,間或還有劇烈的爆炸聲。日軍發動艦艇展開追擊。出水換氣的間歇,一枚炮彈正好在附近爆炸,陳世英本能地再度入水,拼命朝前劃。
岸上人員電動引爆水雷,爆炸打亂了敵人追擊的節奏,也給了他們喘息之機。雖然“出云”尾部受傷,但出征的四人只回來了一半:兩名士兵陣亡,辛德隆也受傷了。陳世英出水之后,總覺得脖子上有異物。順手一摸,軟軟乎乎的,似乎還有一絲溫熱。他以為自己受了傷,趕緊取下對著燈光細看;看清之后,本能地一陣嘔吐。
是陣亡水兵的半張臉皮。
這是陳世英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直面死亡。在此之前,死亡一直存在于報刊新聞和人們口中,即便在身邊,比方上次的魚雷襲擊,但也沒有過這樣尖銳的直觀感受。這慘狀突然觸發了他體內無數的開關。關于恐懼,關于惡心,關于醒悟,還有許許多多難以言說的東西。他突然意識到了生命的神奇與脆弱,而他并非特殊材料制成的英雄豪杰,也是肉體凡胎。
原來正名攢“黃魚”,需要承受這樣的風險。
十七
主動攻擊一個多月后,部隊逐漸焦躁起來。開戰之初,青年軍官與士兵中間普遍洋溢著樂觀情緒,總以為能迅速打垮敵軍。因為整編之后,國軍的武器裝備精神面貌煥然一新,而且幾乎每年都在作戰,眼下又跟共產黨實現了合作。反觀日軍,彈丸小國多年無戰事,大量的新兵蛋子只怕聽到炮聲就會拉稀。可是這一個多月的戰局演變下來,他們才發現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這種情緒海軍也有,畢竟他們不知道陸軍的底細。此時此刻,上尉艇長陳世英終于成了驚弓之鳥。楊潔再度進門時,他正在整理個人物品。他將軍服和公家下發的物品分為一堆,便服與個人物品分為一堆,每樣都疊得整整齊齊。“大黃魚”和“小黃魚”放在中間。他干得格外細致,格外專心,連楊潔進門打招呼的聲音都沒有聽見。
等他轉過臉來,四目相對,楊潔沉穩地說道:“看來你打算退出海軍?這個決定及時而且英明,因為我們的海軍基本上已經覆滅了。”
江陰航道上此前已經沉掉了“通濟”“大同”“自強”“德勝”“威勝”“武勝”等老舊艦艇以及三十多艘商船,9月25日“海圻”“海容”“海籌”“海琛”這四艘超期服役的巡洋艦也被自沉。這些消息內部有通報,但海軍在江陰作戰的實際戰果尚未對外公開,擔心影響士氣。第一艦隊幾乎全軍覆沒,旗艦“平海”首先被擊沉。該艦隊的主力戰艦僅“平海”“寧海”具有防空能力,每艦裝備六門高炮。這是日貨,日方掌握著各種技術參數,自然將之列為首要目標,連續兩天進行飽和轟炸。高射炮彈總共不到八百發,“平海”打完爆炸彈然后再打練習彈,直到槍炮因射擊時間太長嚴重發熱,槍栓炮閂無法退出。隨后“寧海”“逸仙”和“建康”也相繼被擊沉。第二艦隊司令曾以鼎率部前來增援,旗艦“楚有”也被擊沉。
讓陳世英醒過來的不知是楊潔身上的女性氣息,還是她帶來的內部消息。他在海校的師兄、同學、師弟,不知有多大的傷亡,但可以肯定不少人已同他陰陽兩隔。他心里一陣疼痛,那種疼痛壓制住了恐懼。定定心神,他的手朝軍服伸去,但就要接觸軍服時突然急速轉彎,就像從左滿舵到右滿舵,落到那堆便服上面。西裝夾克,一應俱全。他抓起這堆衣服,隨手一丟,然后盯著楊潔,一字一頓地說:“既然如此,那我就在海軍序列戰斗到底!反正你也不肯嫁給我,戰死為止!”
“不攢‘黃魚’,贖回祖產了嗎?”楊潔面帶微笑,笑容中有欽佩,也有調侃和懷疑,但更多的還是同情。她帶來的報紙上有一幅招兵宣傳畫,妙齡女郎旁邊印著這樣一行字:
你不當兵,我不嫁給你!
陳世英略一沉吟道:“該攢還得攢。我答應過爺爺的。這不矛盾。”
“你有什么計劃?”
“繼續襲擊‘出云’作為掩護,真實目標轉為‘安宅’號。”
陳世英答應得雖然干脆,像是成竹在胸,但其實只是靈機一動。“安宅”是日本海軍第十一戰隊司令官的旗艦。如果能將它擊沉擊傷,也是重大戰果,可以為海軍同僚、海校同學報一箭之仇。
十八
雖然意志堅決,但陳世英也沒有想到跟楊潔告別的地點已在南京。
那時楊潔已是《中央日報》的記者,不穿軍裝也沒有軍籍,但享受上尉待遇。用當時的話說,是上尉階級。至于他們,魚雷艇已損失干凈,只得拆下艇載武器,轉用于要塞防御。
敵軍即將兵臨城下的威脅,絲毫沒有影響六朝金粉的繁華熱鬧。說得好聽點兒可以叫從容不迫,但在屢敗屢戰的陳世英眼里,就是十足的隔江猶唱。楊潔聞聽后笑道:“最能讓男人成熟的,就是戰爭。說說吧,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想去青島海校,已經報名加入江防要塞第一總隊。”
那時海軍部已經撤銷,只保留以陳紹寬為司令的海軍司令部以及第一、第二艦隊番號,電雷學校跟第三艦隊同時撤銷。海軍不肯接收電雷學校的師生,他們也不愿加入馬尾海校,最終奉命并入青島海校,一同遷往宜昌。學校沒有作戰任務,相當于保險箱,但陳世英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要塞守備部隊。南京城里還有從“海圻”“海容”等自沉艦艇以及被擊傷擊沉艦艇上拆除下來的艦載武器準備運到馬當、田家鎮等要塞,陳世英打算跟它們一起隨船上行。
“有件事我得說清楚。無論你作戰如何勇敢,立下何等功勞,獲得何等封賞,我都不會嫁給你。我不止是堅定的不婚主義者,還是無政府主義者。我并不支持國民政府。我只是反對侵略。”
陳世英扭過臉,朝左邊看去,桃葉渡在那個方向。桃葉眉長,他不想讓楊潔看見。那一刻,他特別痛恨她臉上的表情。這種情緒難以言說,只有濃烈的酒精可以澆滅。那就喝吧。醉生夢死地。
不知道喝了多少,終于起身。楊潔抓起陳世英的軍帽扣到他頭上,一把將他拽了起來。陳世英幾乎是被她拖到旅館的,像拖死狗那樣,或者干脆就是劫持。戶部街的昌茂旅館頗為高檔,服務員身著筆挺的天藍色呢子制服,頭發油亮,在他此后漫長的記憶里,足以匹配海軍軍官的職業自豪。
進了門,楊潔就完全靠到了他身上,或者說是把他摟了起來。
陳世英的嘴唇不自覺地湊近了那個滾燙的能量黑洞。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既輕且薄,隨時可能被風吹走。他緊緊抱住楊潔,好像她才是一棵樹,一棵大樹。親吻一陣,他將腦袋略微后移:“我要娶你,可得明媒正娶。我還要作戰,不能……”
楊潔豎起食指堵住他的嘴,然后手指移開,櫻桃小口又湊了上去。
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次日的告別,卻又是一根悶棍。楊潔說:“上尉,你安心作戰。有合適的姑娘,我介紹給你作老婆。”
“你還是不愿意嫁給我?那你昨晚……”
“正因為不能嫁給你,所以……”
“你這是什么邏輯?”
楊潔輕輕給了他一巴掌,然后又吻吻他的臉龐:“你不會懂的。你這個棒槌。好好作戰,但不要逞能。保住性命才能打鬼子。懂嗎?”
楊潔轉身要走,卻被陳世英拉住:“你不是說當年還有海軍高層跟日本人一同陷害我嗎?是誰?”
楊潔呵呵一笑:“你居然還記著仇?我真不知道到底是誰。電話里他說他的階級是少校。”
楊潔的身影越來越遠,陳世英感覺身上好像掉了一塊肉。先像是眼睛里的,他把眼睛瞪得溜圓,可那個熟悉而親切的影子依然不見;然后又像是心里的,因為那里格外空虛。
乘坐殘余艦艇沿江西上,冬日的江面霧氣騰騰,能見度很差,敲鑼甚至敲打鐵盆的聲音此起彼伏。聲音過去良久,船只才破霧而出。沒有辦法,艦艇輪船可以借助汽笛與燈光,民船只能這樣。陳世英盯著前方的霧,幻想著楊潔的影子也能破霧而出,而這怎么可能?
十九
第一總隊以第一艦隊余部為主。第二總隊來自先前的第三艦隊,他們基本上沒跟日軍作戰,因而編制完整。艦艇自沉后,以8門76毫米艦炮為核心編為第二總隊,重機槍高射機槍編為陸戰大隊,進駐馬當要塞。第一總隊已經血戰數日,需要休整,因而被部署在更上游的田家鎮。這兩個總隊和陸戰大隊通歸前第三艦隊副司令、現江防要塞守備司令部司令謝剛哲指揮。
到田家鎮意味著上岸當炮兵。對陳世英而言,專業素養沒有任何問題。這就是“八年四”的優勢,所有的崗位都得精通,包括炮兵戰術理論。打擊步兵的殲滅射擊,摧毀炮兵與重武器的破壞射擊,遠程襲擾敵軍后方宿營地集結地的擾亂射擊,把握良機不經試射的急襲射擊,以壓倒性火力網掩護步兵進攻的彈幕射擊,防守撤退時的阻止射擊——他們此刻處于守勢,但進攻戰術他也懂:10分鐘急襲射擊,110分鐘破壞射擊,多達四波每波20分鐘的殲滅射擊,最后以彈幕射擊結束。反正英國海軍從來不缺炮彈。
不同的射擊自然需要不同的戰術,但困擾陳世英的不是戰術而是戰甲,亦即軍裝。
兩個總隊都是正牌海軍,著海軍軍裝,夏常服白,冬常服黑,只有他一身陸軍的黃皮。原先電雷系的軍官只有他自告奮勇加入第一總隊——這在別人眼中都是自投羅網甚至自尋短見。戰火紛飛后勤保障一時跟不上,找不到合身的軍裝也很正常,但陳世英這個命都能舍的人,還是感覺別扭。他從來沒有特立獨行的志望,恰恰相反,他向往淹沒于團體的心理安全感。他多次找過那個相當于中尉的二等軍需佐,人家總是說你的薪餉不是已經調整了嗎還急什么急,再急我也沒辦法。現在要緊的是朝前方運送武器裝備,朝重慶運送人員物資。
也對。整個漢口簡直就是一座碩大無朋的軍械庫,必須趕在敵軍到來之前搬空。
抵達田家鎮時還是陰郁的冬天。大家忙著設置炮座、安裝艦炮、調整炮位、整理彈藥、分配人員,既忙且亂,但是充實。等前期準備工作就緒,大家便閑了下來。那么多年輕男人,精力無處發泄,自然要找個樂子。除了賭博,就是結伴到鎮上甚至廣濟縣城(今湖北武穴)閑逛。此時他才真切地感覺到,自己身上聚集著大家的鄙視。他們還沒有忘記給日本人送肉送菜那檔子事。至于攻擊“出云”的種種努力,在許多將軍血灑疆場、廣西能派出一個客家人組成的女兵團參戰、空軍戰績突出到上天的情況下,注定會被淹沒。即便在海軍內部,面對一艘接一艘沉沒的主力艦,此事也擺不上臺面。
一身黃皮的陳世英在海軍中顯得格外扎眼,那是一種無比荒誕的感覺。他好像一只陷沒于狼群中的羊。當初得知第一艦隊全軍覆沒,他對海軍的愧疚本來再度濃烈了起來,而今這情緒又被氣憤淹沒,就像那把刀還在割他的肉。他甚至后悔沒有隨大流到青島海校,那里也有漂亮的軍服。但這個念頭剛剛閃現,便感覺眼前發亮,是戶部街昌茂旅館服務生的衣著與頭發,隨即背后又出現了一雙漂亮的眼睛,楊潔帶著嘲諷的微笑看著他,好像要看他的笑話。
戶部街的那一夜固然美好,但也因為美好而格外遺憾。當時還不覺得,自從彼此天各一方,那種遺憾便越發強烈起來,尤其是到田家鎮被迫當了炮兵之后。海軍軍官跟士兵的差別格外明顯,軍官的文化程度都不差于大學生,因此在艦艇上除了公務,官兵自動分開相處。但到了田家鎮,這種分別被雜亂的事務自動打破,他不得不圍觀旁聽士兵賭博、說黃色笑話。那些他從未想象過的東西,對他是個啟蒙,同時也會加劇遺憾。一句話,他越來越感覺那場未經策劃的遭遇戰只是草草完成,完全可以打得更漂亮,就像襲擊“出云”。
還好,田家鎮布防嚴密,除了外圍的陸軍,核心處還有炮兵部隊,包括高炮。陳世英跟他們雖然符號不同,但都穿著陸軍軍服,而且少尉觀測員楊元義還是同鄉,陣地又不遠,他經常過去串門。
軍委會對田家鎮的確下了本錢,居然布置了6門德國75毫米卜福斯高炮,隨帶中央指揮系統,連同蔡司4米測高鏡、照空燈(探照燈)和測音機。楊元義能熟練掌握測高鏡,測5千米目標誤差不到10米。而根據教程,前80米、后30米、左右50米都算合格。他這本事自然是優秀中的優秀了。
白天即便沒有戰斗警報也得堅守崗位,但晚上相對自由,不值班時陳世英便常去串門。每次過去他都能看到士兵讀書,這支完全由青年學生組成的技術部隊跟一般部隊畢竟不同。在他們身上,陳世英總能看到自己乃至楊潔的影子。逗留于這支部隊,跟楊元義少尉的交往大大緩解了他的焦慮與不適。最終對方不經意間傳授給他的防空知識,讓他在海軍中順利站穩了腳跟,也贏得了軍裝。
為對付防空能力最強的“平海”與“寧海”,日本海軍航空兵出動了當時最先進的單螺旋槳巨型轟炸機,亦即97式艦載攻擊機,投彈時無需俯沖,平飛即可完成,所謂水平投彈機。那天陳世英帶著十幾個人到鎮上領物資,回來時遭遇敵機。敵機高度很低,樣子格外囂張。大家一看都很緊張,立即臥倒。潛意識里他們還沒有走出被飽和轟炸至沉沒的陰影,將所有的敵機都視為水平投彈機。
只有陳世英飛速跑動,尋找合適的掩護地點,等到敵機掉頭,才迅速趴下。最終日軍并未轟炸。那時雖只是5月,卻已有盛夏的架勢,他們早已換上夏常服,結果帥氣的白色軍服沾滿泥污,只有陳世英身上干干凈凈。他們很是驚奇,本能地詢問他為何如此大膽。陳世英沒有立即開口,他還沉浸在上次掩護楊潔的情境之中,那是他難得的驕傲。過了一會,他才慢條斯理地說:“我指揮魚雷艇攻擊‘出云’時,經歷過多次轟炸。這又不是水平投彈機,無論投彈還是掃射,都得偏翼俯沖才能完成。人家明明在平飛,你怕個啥?等它掉頭,可能要俯沖,再趴下尋找掩護不遲嘛。”說完他撇下無數崇敬的目光昂然前行。那個瞬間,他心里很為當初回答楊潔時不夠圓滿而遺憾。他怎么就沒有多說兩句呢?那么好的機會。
回去后的第三天,陳世英便領到了海軍軍服。當然,只有夏裝。這樣更好,穿夏裝時,才能把帶有銅扣環的腰帶堂而皇之地露在外面。他特別喜歡腰帶金光閃閃的樣子,他感覺這顏色比“黃魚”還要炫目。
二十
局勢越來越緊張。敵軍的腳步越來越近,皮靴已從安徽踏入湖北。炮位上大家一邊痛罵日本殘暴,一邊嘲諷美英軟蛋。因為日軍擊沉美國海軍的“帕奈”號,擊傷英國海軍的“瓢蟲”號,他們居然不敢還擊,連我們貧弱的國家都不如。大家都說帝國主義就是帝國主義,都是一丘之貉。高炮部隊的學子們尤其如此認為。
江陰、馬當和田家鎮是長江水道的三大要塞,馬當的防御設施尤其完備,但誰也想不到,馬當守備區指揮官、出身湘軍的十六軍軍長李韞珩會在關鍵時刻組織連長以上軍官參加他為期兩周的“抗日軍政大學”畢業典禮,日軍攻擊時一線部隊無人指揮,而奉命增援的一六七師師長薛蔚英為躲避空襲命令部隊走小道,結果迷失方向、行軍誤期,這個期望守一個月的天險只為后方爭取到了五天時間。蔣委員長大為震怒,下了這樣一道命令:
凡由馬當向彭澤、湖口、九江潰退之部隊,不任其何階級,一律繳械并將其官兵收在一處,派員押解來漢交軍法執行總監審辦。
李蘊珩和謝剛哲就地撤職,薛蔚英則成為八十八師師長龍慕韓之后又一個被槍決的黃埔一期師長。
陳世英最關心的還是海軍。第二總隊的很多軍官都被判了刑,刑期最長七年。總隊長鮑長義干脆脫離部隊逃亡,多年之后,大家才知道汪偽海軍中將、駐扎劉公島的華北要港司令鮑一民便是此人。
這些消息自然要在報刊上公布,而部隊則更早獲悉,且要組織傳達。槍斃韓復榘,槍斃龍慕韓,槍斃薛蔚英……大家都感覺腦后發涼。
雖如此,賭博依舊在繼續。
陳世英所在的海軍炮臺一分臺只有三英寸(口徑76毫米)艦炮兩門,二磅艦炮(口徑40毫米)四門。作為上尉分臺附員,他擔負具體責任,指揮那兩門三英寸艦炮,相當于炮兵連長的職責。老兵尚建榮各方面表現都好,但賭博的熱情也最為高漲。對于陳世英非正式的反對,他頗不以為然:“你已經是正牌長官了,怎么還像個學生哥?不嫖不賭,死后變牛牯!”陳世英回敬道:“又嫖又賭,鐵軍變豆腐!”尚建榮聞聽后臉色立時凝重:“這個請長官放心。打仗是打仗,耍錢是耍錢。我們分得清!”
的確,雖然賭風流行,但大家保家衛國的熱忱絲毫不減。海軍官兵伙食費高些,本來就沒有節省的觀念,更兼大戰在即生死未卜,每天都照標準派人輪流采買,日流水超過四百元。這是個大數目,大到什么程度呢?銀價上漲之前,理論上價值四條“大黃魚”,足以娶妻置地買房過活,但從來沒有人攜款潛逃。
1938年8月底,炮臺上開始聽到隆隆的炮聲。炮聲悠長而且遙遠,在黃梅、廣濟一帶,李品仙、孫連仲兩兵團跟日軍反復拼殺,只聞其聲不見其形不免令人心里發毛。雖然大敵當前,但一線士兵還是會見縫插針地賭。他們也只有這種放松方式。半個月后,戰火終于在身邊點燃,炎熱的空氣中充滿硝煙與死亡的氣息。李延年的第二軍跟日軍接火,他們是直接拱衛田家鎮要塞外圍的陸軍部隊。
居高臨下俯視江面,面對一線江流,會產生獨特的愉悅與自信。是那種掌握的感覺,伴隨著不易察覺的優越感。然而日本海軍雖然無力過江,但陸軍的蠶食能力還是遠比陳世英想象的堅韌。他們一點點地推進,直至逼近北岸的田家鎮與南岸的半壁山、富池口。
陳世英他們的位置雖然靠前,但最先開火的卻是高炮部隊的學生兵。高炮平射射程可達100800米,還能精準射擊,因而效果很是明顯。奇怪的是他們雖然不斷殺傷敵軍,卻幾乎沒有損失。敵機始終沒有轟炸過,炮兵的射程又很難達到。好不容易炮彈打到附近,居然連續十三發都沒有響。楊元義跟陳世英夜里閑聊,都覺得不可思議。沒有別的解釋,十三發啞彈應當是東北兵工廠愛國工人在引信上做了手腳,至于沒有遭遇轟炸,很可能是這幾門先進的高炮已被日軍盯上,他們希望完好無損地繳獲。
艦炮已很陳舊,口徑小、射速低、射程近,主要施行警告射擊攔阻射擊,難以精準摧毀目標,最要命的還是缺乏瞄準裝置。軍艦要在運動中打擊敵人,自身的方位角度速度以及風速等數據由統一的裝置掌握,同時賦予每一門炮,而今只拆下艦炮,卻沒有配套的瞄準設施,只能用一架陸軍提供的底長一米的光學測距儀充數。好在炮兵直接命中的概率本來就不高,可以說主要是嚇唬人即摧毀敵人的作戰意志。能起到這樣的作用,便不算白費。
日軍終于完全包圍了田家鎮,也進入了三英寸艦炮的射程。出膛聲、彈道聲、爆炸聲、機槍聲、呼號聲,一刻不停,或遠或近。陳世英的耳朵幾乎要被震聾了。硝煙氣息簡直燙人,密密麻麻地扎他的鼻腔;但入夜之后,一旦槍炮停歇,硝煙氣息淡下,他卻又希望它再度濃烈,越濃烈越好,否則壓不住尸體腐爛發出的惡臭。對同類尸體的腐臭格外敏感,應當是動物自我保護的本能。
在死亡隨時可能臨頭的時刻,政治教育已經來不及了。維持提振士氣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發錢,月餉之外的賞金。戰事激烈時一天甚至會發兩三次。也不多,每次三五元。
9月26日,日軍由崔家山、黃谷垴發起猛攻,馬口湖失陷。陳世英他們只好頻頻轟擊富池口和吳王廟,以遲滯敵軍。可他們的還擊再猛烈,也無法阻止要塞陷入重圍:北面之敵到達黃谷垴,距離不過三千碼;西面的敵人與國軍隔湖劇戰于東址;東南之敵已由上洲頭登陸;南向之敵推進到了半壁山。
偏偏此時炮又出了問題。一門炮連續超負荷發射,炮座不夠堅固,越來越松,突然翻塌。雖只砸傷一名炮兵,但短期內這門炮已無法使用,而另外一門炮已經打壞,正在搶修。剛剛修好,前面便發現了目標,黃蓮洲中有幾艘滿載敵兵的汽艇。敵人以為炮臺已被打啞,因而動作頗有些放肆,有些挑釁,簡直是閑庭信步。分臺長憤怒不已,立即對尚建榮發出賞格:“快,消滅他們,賞洋三十!”
目光可以通視,距離也在殺傷范圍之內,炮手們通力協作,連發四炮,迅速擊沉兩艘汽艇,剩下的見勢不對立即后退。尚建榮哈哈哈一陣沖天狂笑,隨即跑到指揮所討賞。他接過三十枚銀元,得意地沖分臺長和陳世英咧嘴一笑,硝煙熏黑的臉膛將他并不白凈的牙齒襯托得格外白亮。
陣地周圍安靜下來。尚建榮回到陣地,開始討論如何分配獎金。正在此時,兩枚炮彈呼嘯而至,將他們全部掀翻。陳世英起來后,跟隨分臺長跌跌撞撞地來到炮位跟前,只見炮兵班已全部陣亡,火炮已被徹底摧毀。
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安靜。陳世英全然忘記了恐懼與仇恨,也忘記了戰場環境。他陷入無邊的漫漫海浪一般的悲傷之中,好像眼睜睜地看著親人一點點地死去,死亡從他的腳底緩慢但是堅決地朝上爬,經過心臟眼睛直到腦門兒,但他無能為力。他腦海里有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也可能是錯覺:爺爺臨終前,跟他囑托完畢,分明有道光亮在爺爺腦后突然熄滅,像支被微風吹滅的蠟燭。
三十枚光洋散落在旁邊。分臺長彎下腰一一撿起,偶有反光耀眼。陳世英呆呆地看他撿起錢,然后跟他退到第二分臺。這種堅守既悲壯又徒勞,或者說越徒勞也就越悲壯,因為兩天后日軍便由盤塘登陸,推進至馮家山,離炮臺不過幾百米。二分臺的火炮被摧毀后,他們本可以就此撤退,因為已經喪失了抵抗條件,但第二分臺臺長還沒開口下令,陳世英已經操起一挺機槍,貓著腰朝沿江戰壕跑去。
沿江戰壕距離炮臺大約1500碼,但在山下。陳世英跑得飛快,簡直就像評書中的白袍小將。隨即大家紛紛跟上,手中都拿著單兵武器。陳世英略一回頭,心里格外豪邁。他想,總算對得起這個體現海軍紀律與精神的詞語了:同舟共濟。然而或許因為跑得太快,也或許因為離山底越近尸臭越烈,他突然感覺到了惡心。惡心中眼前一亮,像是光洋耀眼。
跑到沿江戰壕,那里已空無一人。陸軍全部撤走,而江面一派安靜,敵人似已休眠,槍炮聲都在遙遠的身后。陳世英扭頭一看,分臺長正好在他鄰近的戰位上。雖然戰壕故意修得歪歪扭扭,彼此不能通視,但并不耽誤對話,于是他便問分臺長局勢如此緊急,為何還要撿那三十塊錢。
“那是老尚他們的個人物品啊,得給他們寄回家去。錢還在我身上,萬一我回不去,你別忘了這事兒。”
先前的感覺多么惡心,此刻便有多么羞愧。陳世英定定心神,摟緊手中的機槍,死死盯著準星,但最終還是未能打響,因為敵軍已經從后面實現包抄,不必繼續仰攻了。一個小小的上尉分臺附當然不知道田家鎮當天已經淪陷,他們已是最后撤退的一撥人馬。因為次日《讀賣新聞》對這場戰役的報道,還是這樣的大號標題:
難攻不落,宛如當年的旅順之戰。
二十一
要塞守備部隊只能退往宜昌,但陳世英已經厭倦了炮兵生涯。這不是“八年四”應當從事的職業,簡直是靡費公帑。黃魚黃魚,沒有水,哪來的魚和海軍?大家都直接從漢口直奔宜昌,他非要再朝武昌跑一趟。漢口到武昌的首班擺渡船五點四十分開,他起個大早乘首班擺渡船過江找到海軍司令部的辦事處,卻發現這里已經慌作一團,很難找到管事者可以治療他的煩惱。焚燒文件檔案的煙塵火燎中,一個忙著整理公文的上校聽他說完,難得地停下手中的動作,對他聳聳肩,滿臉驚愕:“這個時候,你還想上艦?你問問看,整個海軍,還有幾艘炮艦?要是還想在海軍服務,就趕緊去宜昌!”
一顆汗珠從上校的太陽穴邊緩緩滴下。陳世英仿佛聽到了夢想破裂的聲音。可他怏怏不樂地抵達碼頭,卻是人山人海,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漫說擠不過去,就是能擠到跟前,也未必能上得了船。他這樣本來無需船票的軍人,此刻即便手持船票也未必能行,更何況還沒有船票呢。
愣怔許久,后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還沒完全轉過臉來,便感覺有亮光閃過,很像艦長袖標。轉身一看果然如此,是“中山”艦的二等中校艦長、艦課老師薩師俊。得知情由,他立即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不必去宜昌,就跟著我吧。艦上正好缺一個上尉觀通長。”
“中山”也訂購于日本,雖只是炮艦,但在殘余艦艇中噸位已經名列第三,更兼有獨特的象征意義。此刻海軍作戰已無意義,更重要的是搶運人員物資。這是一場類似敦刻爾克大撤退的行動,只是人們身在廬山不知其貌而已。“中山”艦也正忙于這項工作。
踩在鋼鐵的甲板上,陳世英有健步如飛的感覺。而似乎被陽光從鋼鐵內部熏烤出來的淡淡的油漆味是那么的熟悉,簡直令人心醉。他經常會下意識地低頭。他要確認配著銅扣環的腰帶還扎在白色的夏常服上。而每次確認,他都感覺自己又英俊了幾分,只格外遺憾楊潔不在跟前,如果她能看到現在的自己,一定會接受自己的求婚。他不相信一個姑娘家能頂得住這樣的誘惑。他希望馬上迎娶她,舉辦戰時婚禮。
誰也想不到潔白帥氣的夏常服那么快就會被鮮血和硝煙污染,那是在他就任觀通長還不滿一個月的時候。10月24日,他們在金口一帶水域巡航。由于廣州的陷落,粵漢鐵路和武漢的戰略價值大大降低,當局已經決定棄守,但即便如此,只要有機會,他們還是希望揍侵略者一拳。當天上午,他們已經遭遇了敵機15架次的襲擊,下午三點,觀通長陳世英在戰位上又發現了6架敵機。薩師俊聞訊立即命令拉響戰斗警報。凄厲的警報聲中,水兵們紛紛沖向各自的戰位,槍炮長也將所有的武器對準東邊敵機來襲的方向。
6架敵機分為兩個不同高度的編組,呈魚貫隊形沖來,機槍在江面上掃射出無數泡泡,然后艦體一陣叮當響。炮彈在水中爆炸,形成沖天水柱。艦載武器全力還擊,彈雨密集,可惜多數都無法達到敵機的高度。由于敵人對“中山”艦的底細掌握得一清二楚,知道艦上高炮少、射速慢,它們甚至敢于低空慢速攻擊。
很快,艦首左側中彈,舵機損壞,隨即鍋爐艙又被擊中,江水嘩嘩地涌入。如果鍋爐被澆滅,全艦就將失去動力,淪為靶艦;即便修復,重新產生動力也需要很長時間。水兵們不待命令便自動堵漏,只可惜傷口實在太大,水龍又被炸壞,人力難以挽回,不到五分鐘鍋爐便已熄滅。
幾乎與此同時,前艙也起了火,導致前舵無法駕駛,而船尾的硬舵也已失效,軍艦只能隨波逐流,迅速向左傾斜,而槍炮依舊在還擊。那還擊決絕而且絕望,因而激勵效果越發強烈。大家都像殺紅了眼,全然不知恐懼。正在此時,艦首再度中彈,薩師俊的腿被炸斷,左臂重傷,如同血人。雖則如此,他依舊強撐在望臺上指揮抵抗。
雪白的常服殷紅的血,艦長袖標又熠熠反光。陳世英勸老師摘除袖標以縮小目標,但他堅持不肯:“袖標是軍服的一部分,都是國家名器之象征,怎能摘除?不要管我,繼續還擊,還擊!”
薩師俊說著話,摸摸袖標與領口,又扶了扶軍帽,然后掏出小手槍,對著敵機不斷擊發。這個被對比得如同滄海一粟般的動作,帶著一絲孩子游戲的天然純真,更有死士報國的無邊悲壯。
軍艦很快便在彈雨中傾斜至40°。薩師俊清清嗓子,以低沉綿長的男中音下令棄艦。按照海軍傳統,此時誰都可以跳海逃生,艦長當然也可以,但最光榮的方式卻是跟艦艇一起沉沒。陳世英知道老師不愿逃生,沖過去不由分說便跟幾個人一起將他抬走,送上了舢板。
艦艇燃燒形成局部大風,舢板一陣晃動。他們使勁劃出幾百米,只見艦首猛一抬頭,隨即傾覆;大浪再度涌來,舢板持續搖動。陳世英抓住船邊,看著沉沒的軍艦,內心有刀割一般的疼痛,但那疼痛卻又有一陣莫名其妙的快感。軍艦以這樣的方式向他們告別,如同戰馬昂首奮蹄,那個瞬間,他突然感覺已經無須正名。這艘沉沒的軍艦,已經證明了一切。
薩師俊收回目光看著陳世英,表情既有憐惜也有悵恨。他說:“世英,你還記得當初報上對你的批評吧?我得跟你說實話。那時我給報社打了電話。”陳世英一驚。本能地要開口,卻還是沒有,眼睛死死地盯住老師,等待他說下去。
“我當然不是要害你。但那種無恥行徑,我怎么能坐視?還好,你沒有辜負我的教導。你打得很好,像條漢子。我為你驕傲。”
陳世英產生了號啕痛哭的強烈沖動,軍艦沉沒之后,他似乎才體會到“同舟共濟”的真正涵義,然而老師渾身的血污還是守住了他淚水的閘門。海軍軍官可沒有這樣的禮儀。他正要說些什么,敵機再度飛來,對著他們一陣掃射,他隨即兩眼一黑,沉沉睡去,醒來時已在金口街,商人劉壽山的家中。
他的艦課老師薩師俊壯烈殉國,舢板上活下來的只有他自己。
二十二
躺在第十九后方醫院的病床上,陳世英經常會從噩夢中驚醒,然后便感覺到傷口被撕扯的扎心疼痛。即便在白天,瞬間的沉思也可能讓薩師俊的形象似幻如真。摸袖標、試領口、扶軍帽、揮手槍,連綿不斷,反復上演,不像軍人,倒像武生展示身段。等醒過神,薩師俊那段福建口音明顯的話又像雕版那樣突出出來。那些字句反復打磨陳世英的神經,讓他真切地體味到了子路正衣冠的肅穆與莊嚴。原來這身軍服,他格外喜歡留戀的軍服,也是國家名器。
陳世英是在這里首次接觸到共產黨的。政治部第三廳組織的慰問演出不斷,悅耳的歌曲很多,但最入心的還是《國共合作歌》:
國民黨和共產黨已站在同一條線上,
他們貢獻了全部力量一起走上抗日的戰場。
兩黨親密合作,促成中華民族的全民動員。
國民黨共產黨合作中華民族不會亡,
國民黨共產黨合作中華民族不會亡!
陳世英對政治和黨派并無興趣。雖有國民黨黨員身份,但黨證是集體下發的,除了總理紀念周這樣的集體活動,他從未參加過本級黨部組織的活動。對共產黨沒什么接觸,談不上理解,但共產黨的口號他都能聽得進去。這首歌尤其如此——團結一切力量,槍口對外。
共產黨的外圍組織民族解放先鋒隊也在醫院服務,端湯喂藥,漿洗補衣。陳世英的傷勢剛剛穩定,最關心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那身沾滿血污還有兩個彈孔的軍裝。民先隊員蔣麗英早已給他洗得干干凈凈并補好了彈孔。
蔣麗英是河南大學物理系的二年級學生。抗戰的炮聲一響,她便投筆從戎,參加了湯恩伯的二十軍團,擔任中尉宣傳干事。她照顧傷員特別耐心,臉上口中從未流露出絲毫的嫌臟怕累的情緒,所以陳世英對她特別信任,也特別欣賞。
可越信任欣賞蔣麗英,就越掛念楊潔。他給遠在重慶的楊潔寫信,信中特意夸大蔣麗英的存在,但楊潔居然不以為意,反倒鼓勵他們結合——“到時候別忘了告訴我,我得討杯喜酒吃。”
徹底離開海校與艦艇的封閉環境,陳世英似乎要開花結實了。他感覺身體一天天地硬,但情緒一天天地軟。他開始向往家庭生活。這種自覺有時令人幸福,有時令人感傷,有時又令人畏懼。他開始懷念戰場,懷念槍林彈雨腥風血雨,以便忘記時間。楊潔此時此刻在紙面上表現出來的決絕,不免令他喪氣。他捐出大半的“黃魚”,用于購買飛機。
捐款自然是受民先隊,確切地說是蔣麗英的激勵。盡管人家并未針對某一個人,尤其沒有針對傷兵。誰能想象得到一個海軍上尉能拿出兩條“大黃魚”?陳世英本想全部捐掉的,最后關頭才留了一點,但在信中卻對楊潔說已經全部捐掉了。“祖產已被日軍炸毀,又不打算結婚,留下它們何用?不如捐掉。”他這樣寫道。
將楊潔吸引到宜昌的,應當不是宜昌巴東要塞第一總臺的良好作風和校閱成績,而是陳世英的這封信。那時他已是該總臺的第一分臺臺長,駐扎在石牌村,在宜昌上游三十里開外,西陵峽口。
從宜昌上行約十五里,過了南津關和平善壩,江面急劇收窄。兩岸石壁高聳,江中旋渦滾滾。船行峽谷,猶如置身窄巷。再走大約十五里,峽谷忽然來了個右滿舵,右轉將近90°,而這拐彎處的山坡就是石牌,只有幾十戶人家。一總臺下轄兩個分臺,一分臺跟總臺都在石牌,二分臺則在上游的廟河,以便控制險灘崆嶺。川江水手誰不知道這句話?——泄灘清灘不是灘,崆嶺才是鬼門關。
盡快出院回到部隊不止為抗戰報國,也為努力忘記楊潔。但是很不幸,就連這里的氣候都能凸顯出楊潔的存在。因為江面很少有霧,完全不像需要敲鑼打鼓相互避讓的下游。這種氣候讓他想起跟楊潔的分別,更讓他煩惱如何布防。在沒有制空權的情況下,霧能起到極大的隱蔽作用,而眼下他的陣地偽裝得再巧妙,一旦開炮也會暴露。
怎么辦呢?陳世英端著一杯熱水,從掛著作戰地圖的指揮室出來,在院子里踱來踱去。山村的夜晚一派寂靜,遙遠的江流聲好像就在腳下。月光稀薄,星空燦爛,黑暗如同記憶中的惆悵的霧,將村莊與陣地全然隱去,他幾乎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偶一低頭,杯中居然有幾顆星星在微微搖動;眨眨眼再看,的確不是幻象,內心不覺升騰起莫名然而強烈的感動。他突然間就有了靈感,或曰決心。
分臺長以下,軍官還有分臺附、火工長和觀測員各一名,臺員兩名,并有炮兵九十多人,編制規模跟在田家鎮差不多,裝備也基本一樣。次日陳世英便帶著分臺附和觀測員巡行陣地,部署強化防守。他們對著平善壩方向商量多時,忽見一艘船只上行。由于事先沒有接到通報,哨兵立即鳴槍示警。船上有個人趕緊舞動手中的白布條,連聲高叫不要開槍,是記者采訪。
船只靠岸停下,幾個人魚貫而出。除了《中央日報》記者楊潔、《掃蕩報》記者陸怡、《新華日報》名記范長江,還有塔斯社記者伊萬諾夫。他們之所以來到偏僻的石牌,不止因為這里險要,更重要的原因還是一總臺在軍訓部當年的巡閱考核中名列海軍第一。
握手寒暄過后,范長江立即進入工作狀態,詢問陳世英在這里做啥。陳世英有點感謝這個問題,只有問題才能像敵情那樣抓住他的注意力,否則他的目光總會不自覺地朝著楊潔偏離航向,而楊潔就像一片險灘。他清清嗓子,朗聲道:“我分臺目前面臨的問題跟在田家鎮一樣。也不,其實更加困難。在田家鎮雖然也是一臺落后的陸軍觀測儀指揮六門口徑射程射速各不相同的炮,但目標容易標定,而這里不同,對面崖壁太遠太高太險,難以預先標定,作為戰時的參照。我正在思謀著如何爬上崖壁呢。”
江水滔滔,但陳世英卻越說越流暢。他能感覺到楊潔在旁邊觀察他的目光恰似昨夜杯中的星星,但里面有著冬日里難得的溫度。
范長江對陳世英的沉著干練很是滿意,但陸怡的態度卻有點不冷不熱。那也不是對他一個人,而是對整個海軍。相形之下,海軍的確比不上陸軍的慘烈、空軍的決絕。而說到這個,陳世英便難免氣折。他正要開口,楊潔已經開腔:“不能這樣簡單對比。海軍最大的貢獻就是阻止了日軍在黃浦江和武漢的登陸。如果沒有海軍,日軍迅速侵入黃浦江,進而順流直下武漢,會是何等局面?”
陳世英感激地看了楊潔一眼,楊潔回復他的是飛速的眨眼。這個動作讓陳世英先前無比頑強的驕傲情緒和抵抗意志瞬間塌翻。他只能徹底繳械。
二十三
擅長游泳便很難擅長步行,尤其還是山路。汽車開到極限位置,陳世英下車吩咐卸水雷,然后翻山越嶺進村去找保長。沿途爬高下低過河走田埂,等抵達保長家里,早已經腰酸腿疼。當然不完全是走山路的原因,也疊加著汽車沿途的顛簸。
1939年冬天,陳世英離開宜巴要塞第一總臺已有半年。他是主動要求調入水雷大隊的。因為石牌無戰事,他不愿在那里養老。西陵峽雖然風景絕佳,偏偏地形狹窄,無以伸展。就連年初楊潔過去探望,二人都沒有獨處的機會,更遑論肌膚之親。也難怪,那絕壁山崖之上建房格外困難,一分臺的炮位、觀測所和指揮臺之間都沒有坑道連接,只能通過電話聯系,狹窄程度恰似星星在杯中。轉頭再想,若不狹窄,也就不會成為要塞了。
水雷大隊的作戰任務就要繁重許多。笨重的水雷每具二百斤,價值五百元;若能炸沉一艘敵艦,艦艇連同貨值怎么著也得數百萬乃至上千萬,所以任務接二連三。
要把十顆雷運到江邊布設,至少需要二十頭騾子。單論重量,一騾一顆沒有問題,但問題在于要走山路,雷又是圓柱形,像個汽油桶,周圍有五個觸角,騾背上不好固定,只能像抬轎那樣,一前一后兩匹騾子抬著。陳世英感覺這個數目太大,怕不好完成,不意保長滿口答應。他剛剛喝完兩杯茶,門外便是人聲喧嘩,出去一看,保長身后有三十多個人,每人都牽著騾子,身上還背著干糧草料。
陳世英說:“二十頭就夠,用不著這么多呀。”保長說:“聞聽是打鬼子,大家都要來。就這我還勸回去了好幾個呢。”陳世英還沒開口,大家已經你一言我一語地嚷嚷起來,誰都不肯回家。說是你們打鬼子命都不顧,我牽騾子跑趟腿還不應該?說來說去,只好讓保長選出二十人,別的暫且回家,下回先選他們。
對于電雷學校的這段經歷,此時陳世英已不再有彎路的印象,反倒感覺慶幸。水雷攻擊,他正好內行。海軍魚雷廠最先開發出來的是漂雷,以輕墜水雷的原理為基礎,不用雷墜,自動漂流,沿江東下,神出鬼沒。當然,都是觸發雷,不是電發雷。自從這款漂雷投入戰斗,日軍艦船經常被炸翻。
到目的地的這段路直線距離很近,但他們只能繞遠路,因為沿途有許多鬼子的據點。保長已經講明,所以民伕的干糧騾子的草料都有準備。他們自己吃粗面餅子,給牲口預備有黑豆,只有那個大個子小青年帶著白面饃饃。民伕們攛掇小青年把白面饃饃讓給海軍,陳世英當然連連搖頭。他心里明白是那些民工想嘗一口,這才拿海軍說事。
布雷自然需要陸軍配合。抵達時陸軍正要開飯,桶里的白菜粉絲豆腐燉豬肉放了不少辣椒油,熱騰騰地冒香氣。連長一見,立即道:“讓海軍弟兄們跟民伕先吃!不夠咱們再燉一鍋!”
士兵們毫無怨言,立即讓開。一下子增加了二十多張嘴,飯菜雖有,但碗不夠,士兵們紛紛拿出自己的搪瓷缸和調羹。民伕也不客氣,席地就吃,吃完抹抹嘴,從褡褳里取出餅子和白饃,全部丟進行軍鍋。本來他們的任務到此為止,剩下的事情交給軍方即可,但他們沒有卸擔,干脆直接將騾子趕到江邊,直接送佛到西。
初冬的江水已經很冷,陳世英本能地一個哆嗦。辛德隆沒有說話,眼睛盯著那兩個老廣。他們原本屬于第四艦隊或曰廣東江防司令部,廣州淪陷后作戰區域縮小、艦艇折損大半,很多人到了陪都,陳世英跟他們就是在那里認識的。當時的情形他印象深刻,已經十一月底了,他們居然還穿著短褲,而且一直穿到十二月中旬——當然不是在公務場合。即便換上長褲,配著廣東夾克穿行于重慶的大街小巷,依舊很是打眼,就像當初他一身陸軍黃皮混跡于海軍之中。
這倆家伙還真行,始終若無其事。陳世英由此想起冬天穿著單衣在上海作戰的十九路軍,以及那段可笑屈辱的往事。雖然時過境遷,但后背還有疼痛的感覺,像是千夫所指。
首次布雷如此順利,事后回憶起來簡直像是個浪漫故事,而非戰地實況,因為此后任務越來越難,成本越來越高。日軍針對他們的掃蕩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殘酷,布雷隊完全成了游擊隊,要跟敵人捉迷藏,還得專門挑選氣候惡劣的時候,否則就可能遭遇轟炸。就這還有可能領受簡直叫人哭笑不得的任務,比方襲擊美國大使。
帶來這項任務的除了楊潔,還有一個不認識的矮胖男人。自從石牌一別,二人雖然聯系頻繁,但無緣再見。陳世英很惱火,不知如何給他們的關系定位。說是敵人吧,彼此都在掛念;說是朋友吧,又總是唇槍舌劍;說沒有戀愛關系,同僚們不信;說是戀愛關系吧,他自己又不敢。
那是個難得的月圓之夜,不適合布雷,陳世英在月下讀楊潔的舊信。信中基本沒有兒女情長,除了她的工作狀態,就是軍國大事。記者肯定要比前線軍官掌握的訊息更多,這些年來都是如此。說是讀,其實并不恰當。月光雖明,字跡還是模糊,但陳世英已不需一一對應地辨認。那些話他早已爛熟于心。他捧著那幾張幾乎要爛掉的紙,不覺又想起杯中的星星。
人真是經不住掛念。月亮瘦掉半身時,楊潔便出現在了他面前。
陌生男子來自軍委會調查統計局,亦即大名鼎鼎的軍統。很顯然,他是代表軍統前來布置任務的,楊潔只是替他背書。既然這項任務鎖定了陳世英,那最好的說客肯定非楊潔莫屬。為什么要襲擊美國大使?因為汪偽政權粉墨登場以后,日軍高調宣示長江安全,以便吸引資本為其不義戰爭輸血,美國因此對國民政府的抵抗能力與決心產生了懷疑,上峰決定讓美國大使親眼見識一下。
二十四
對日軍的反制是多方位的。陳萬仞的二十一軍一度收復馬當要塞并牢牢控制了三天,雖如此,直接針對美國大使、兼及日軍,這樣的任務還是頭一次,自然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時陳世英對美國完全沒有好感,倒是喜歡蘇聯。因為蘇軍飛行員一直和我們的軍隊并肩作戰,幾乎每個軍甚至師都有蘇軍顧問,蘇聯軍歌國歌很是流行。“九·一八”事變后國聯不作為,淞滬會戰中的“九國公約”不痛不癢,“帕奈”與“瓢蟲”被攻擊都不敢放屁,這樣的國家,他怎么可能喜歡?美國海軍亞洲艦隊司令雅內爾不加密而明語通令時還不分中日,說不管哪國軍機,只要距離過于接近即可開火,無需警告,遭到岸炮威脅時也是一樣。雖然這話是說給日軍聽的,但還是很慫。盡管楊潔說過雅內爾很注意尊重中國主權,在中國領土上的通信雖不用中國郵政也要貼中國郵票。
不過說是說做是做,水雷可沒長眼。萬一炸死美國大使,誰負責?
“這個不消你管,也不消我管,自然有人負責。”軍統的那個家伙戴著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像個教書先生。他的話與笑都透著背景強大的沉穩。
那就好辦。至少從表面看來,這個任務跟先前無甚不同。唯一的區別只在于時間和地點。
“不過……”楊潔看看陳世英,猶豫片刻后沖眼鏡道,“趙先生,還是你來說吧。”
陳世英這才知道任務沒有這么簡單。這事兒海軍中只有高層的一兩個人知道此事,陳世英的上司、大隊長林尊完全不知情。萬一泄露,軍統只能將他們推向敵對一方,比方說受鬼子策動、是漢奸所為。據軍統掌握的情報,日軍內部確實有人策劃攻擊美國大使,以便盡快對美英宣戰。比方橋本欣五郎,這家伙不僅背后推動轟炸“帕奈”,還直接命令轟擊“瓢蟲”。當然,這個情報軍統早已通知美國方面。
陳世英心里一沉,漢奸這個字眼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他可不能好了傷疤忘記疼。他本能地想要拒絕,但這也是一份作戰命令,而且事關楊潔。他沒有立即開口。實際上,他是沒有力氣開口。
眼鏡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道:“當然,泄露到美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你們被日本人抓住,主動招供。我想誰也不會這么傻。對于某些日本人想把美英拖入戰爭的努力,我們當然再歡迎不過。因此,此次行動我們已經知會他們,甚至還要跟他們協調行動。但在日軍內部,此事也限制在極小的范圍之內。就是說前線日軍并不知情。你們一旦被發現,還是會遭遇阻擊,只能假戲真做。”
“為什么要跟他么協調行動?美國大使的行動,又不對我們——哦不,對你們保密。”
“你們難道不希望掌握日軍的巡邏時間與規律?”眼鏡咧嘴一笑,笑容極像嘲諷。
“可他們為什么要告訴你們呢?中國水雷炸美國大使,跟他們有什么關系?”
眼鏡悲天憫人地看著陳世英,沒有吭氣。這一次,他笑容里嘲諷再真實不過。
“前方將士跟日軍血戰到這個程度,你們怎么還跟日本人保持接觸?你就不怕百姓罵你們漢奸?”陳世英回過神來,繼續言語爭鋒。
眼鏡的神色立即冷峻下來:“這是三顆星的將軍才能回答的問題,而我只是個上校。”
“那我需要一份正式的作戰命令。”
正式的作戰命令就是書面命令,一式兩份,受命者當面簽收后留存一份,另外一份由傳令兵帶回。白紙黑字,誰都不能抵賴。
“例行的布雷任務,當然會按照正常程序下達作戰命令。另外,成功之后,無論海軍嘉獎與否,戴老板都會頒發賞金。兩條‘大黃魚’。”
“這個,倒也不必……我不是為了賞金才作戰的。”
“要不要是你的風度,給不給,可是我們戴老板的風度。”眼鏡看看楊潔再看看陳世英,狡黠地一笑。
接受這個任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楊潔。這姑娘雖然依舊干練,但青春已明顯退潮。或許是這個原因吧,陳世英總覺得她那天的目光格外柔和,也不再像往常那樣伶牙俐齒,說話像子彈出膛。每多看她一眼,他內心的希望便升高一份,直到那個夜晚。
陳世英對那個夜晚的印象格外深刻。激情飽滿,色度飽和,他好像終于瞄準了目標,此生所有的遺憾都已經抵消,所有的包袱都已經卸掉,今后全部的目標與精力都可以聚焦于未來,而不必拘泥于過去。他親著楊潔說:“你一個記者,干嘛要摻和這樣的事情?”楊潔道:“我來看看你不行嗎?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陳世英道:“包括跟日本人協調行動?”楊潔說聲“切”,沒有回答。陳世英又道:“你今天好乖。我覺得你從來沒有這樣乖過。”楊潔又是一聲“切”:“你不要逞英雄哈。你得好好地去,好好地回。”陳世英道:“你先前不是一直不肯下嫁嗎?”楊潔道:“笨蛋!三十歲的姑娘,心境能跟二十歲的一樣?”
陳世英聞聽,心里一痛,好像舊傷復發。他突然再度看見軍艦猛地昂首,然后沉沒的情景。他要抓住難得的時機,好好地,從容不迫地愛一下自己的愛人。
二十五
陳世英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會在這種情境下再見松木篤太郎。他們是在岳陽樓下見的面。雖然淪陷已久,但他跟隨眼鏡卻是暢通無阻。松木篤太郎完全是平民裝束,連仁丹胡都沒有留,外表看起來跟華人毫無差別。在旁觀者眼里,這就是三個商人在談生意,頂多不過是發國難財。陳世英并不是非去不可,但是他好奇。他有種孩子般的冒險沖動。嚴格刻板的“八年四”教育培養出來的機器一般井井有條的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刺激。他得再見松木篤太郎一面,質問一下當年他為何要落井下石。
但雙方一見面,他便感覺這話過于幼稚,因而問題只剩下一個:“三個月滅亡中國已成笑料,戰事膠著到這種狀態,你們肯定不可能獲勝,再跟美英開戰,信心從何而來?”
“正因為沒有信心,所以才要及早開戰。當下日本只有迅速戰敗,才能回頭。”松木篤太郎微微嘆氣。
陳世英頓時一驚。推動國家迅速戰敗,這不是賣國嗎?他還沒來得及驚嘆或者感慨,松木篤太郎又說道:“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意愿。更多的人希望盡快結束對貴國的戰事,實現友好合作,奪取西方在亞洲的殖民地。日中同文同種,理當合力對付白人。而對美國開戰越早,日本勝算越高。否則他們全部動員起來,實力差距更大。”
“怎么個友好合作法?你們還……”陳世英尚未說完,話頭已被眼鏡截住:“此刻我們目標一致,先實現這次的友好合作再說別的不遲。松木先生,那就一言為定了!”
雙方握別,陳世英轉身要走,松木篤太郎又將他叫住,用流利的英語說道:“陳先生,上次的事,請允許我以個人名義向你深深致歉。兩國交戰已屬不幸,連累你我個人,尤其不幸!”
松木篤太郎說完深深一躬,表情動作如此誠懇,在樓外的滔滔水聲伴奏之下,居然有一種古典的美感,像是易水一別。但陳世英很清楚,如果他坐在飛機上俯瞰“中山”艦,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摁下投彈按鈕。這兩個他都真實而且誠懇。就像再高明再強大的海軍軍官,也只能服從艦艇的航跡。
二十六
定向爆炸自然不能用漂雷,只能使用電雷。要鋪設多組雷群,每組五枚,梅花形鋪設于江底,由電纜控制起爆。如此復雜的布設方法,確實離不開陳世英這種老手。掩護配合他們的部隊還是川軍,師長他雖然未曾見過,姓名卻是難以忘懷,叫孟浩然。他們是劉湘舊部,歸二十三集團軍指揮。總司令唐式遵統轄兩個軍扼守長江南岸,負責炮擊雷擊日軍艦艇。
美國大使遲遲沒有動身,正常任務自然還要執行。電雷不同于漂雷,不能丟進水里就算完事,那樣十有八九起不了作用,甚至會直接漂到岸邊被絆住,所以每次活動之前陳世英都得詳細偵察,在下游沒有明顯彎曲的河段,選擇開闊的地形布設于江心。
由于炮兵陣地相對穩定,炮兵對地形的要求更加嚴格,陳世英得以跟楊元義重逢。這家伙居然已經升為炮兵十三團的上尉連長,不過用的不再是高炮,而是150毫米榴彈炮,用于截江作戰。
適合雷擊炮擊的地形往往在敵我拉鋸地帶,每次偵察都得小心翼翼。偵察兵被敵人俘虜還是小事,萬一敵人隱而不發,危害性更大。那天楊元義看中一座小山,覺得很適合作為炮陣地,就連觀測所的位置老天爺都有安排。陳世英向南一看,江面筆直開闊,也是天然的雷場,隨即議定。
然而回去的途中突然遭遇敵軍。負責掩護他們的連長立即派一個班保護陳世英跟楊元義,自己率軍吸引敵軍火力。連長打得熱熱鬧鬧,陳世英一行則悄無聲息,繼續向南。走著走著,槍聲越來越淡,前面越來越平坦,連片的稻田里幾個農人在勞作。班長上前一打聽,農人說前面就是村子,但剛剛來了日軍,建議他們暫時在田里躲一躲。
最便利的遮蔽物也就是這連片的水稻。如果鬼子不到跟前,趴在其中完全可以把自己掩護過去。陳世英內心猶豫,舍不得雪白的夏常服,但班長不斷催促,他也只得聽從安排。
他們在稻田里趴了差不多一天。就連簡單的午飯都是趴在水田里吃的。傍晚時分,村里傳來槍聲,持續了大約半小時。太陽即將落山時,中午用籃子提來飯菜的兩個老婆婆帶著一支隊伍來到田邊,是新四軍。陳世英還沒抬頭,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海軍弟兄們,起來吧,我們已經把鬼子打跑了!”
陳世英起身一看,果然是蔣麗英。她一身戎裝,英姿颯爽。看見是陳世英,她略一愣怔,然后快步上前,走到還有兩三步的距離,又停下端詳片刻:“果然是你!捐獻兩條‘黃魚’的海軍!”
那種驚喜是天然流露,無法偽裝。不過陳世英雖然驚喜欣慰,但又有不少遺憾。難道自己給她最深的印象就是這些?然而戰場重逢都是生離死別,有天然的熱烈,他立即上前緊緊握住蔣麗英的手。
二人并肩朝村子走去。久別重逢的寒暄過后,蔣麗英突然問道:“你們還唱《國共合作歌》嗎?”
陳世英一愣。他們自己還真沒怎么唱過,不止這首歌,別的歌也很少唱。海軍力量越來越小,文藝團體的慰問本來就不多,而今更少了。
“恐怕不止這個原因吧?還有其他原因嗎?”陳世英突然感覺蔣麗英的目光和言語都銳利了許多,也許是她那身軍裝帶來的印象吧。他微微一笑:“哪有什么別的原因。要說有,那就是水雷大隊流動作戰,單位小人員少。”
“《限制異黨活動辦法》你沒有看到過嗎?”蔣麗英的眉宇一聳,頓時有了劍鋒的感覺。
陳世英不覺語塞。這事兒他剛剛進入水雷大隊時的確聽說過,但也只是聽說而已,不知詳情,也沒聽到什么具體行動。至于原因,還是單位小人員少同時任務多。大概只有軍師級別的單位,才會有具體部署。
“無論如何,我們希望國共合作抗日。不是污蔑我們游而不擊嗎?今天你都看到了吧?”
“我也堅決贊同國共合作呀。大敵當前。不管怎么樣,我們都是朋友。永遠是。”陳世英停下腳步,轉身朝蔣麗英伸出手。蔣麗英略一猶豫,握住他的手搖了三下。
二十七
那次布雷和炮擊都有明顯戰果。半年里這樣的戰果還不少,但總體局面卻大大惡化。物價起飛,部隊的供給開始出現問題,尤其是陸軍,只能以排為單位起伙,選出士兵輪流管理伙食。主食每人每天二十四兩,相當于一斤半;副食早晚咸菜,中午豆腐粉條。軍裝單衣每人每年一套、襯衣襯褲各一件,布料像蚊帳那樣細密,不結實,漿洗時得悠著點兒。川軍是正宗雜牌,尤其如此。寄宿在他們軍中,夜晚不可能有多余的棉被,只好將大衣朝下,雙腳插入袖中,上面接蓋厚厚的冬常服,彼此擠在一起取暖。師部軍部或者集團軍司令部當然沒問題,可他們全都遠離江岸;具體到曾植林上校的團部,只能將就了。
在此之前,物價上漲的幅度很是溫和,只要不在戰區,社會各界甚至都有欣欣向榮的感覺,那是政府為了支撐戰爭而大量發債的結果。人人都有更多的賺錢機會,足以對沖物價的上漲。宜昌一陷落,湘米入川的道路中斷,糧價帶動物價飛漲,趨勢立即不可遏制,就像“中山”艦的傾覆。此時此刻,跟陸軍兄弟同吃一鍋飯已無可能。你多吃一口,人家就得少吃一口。因而只能自己顧自己。動用民伕運送魚雷也無可能,只有勞動川軍兄弟。
那是個雪天。如果不是得到了美國大使的具體行期,陳世英真不愿意出戰。實在太冷。因為陣仗大,團長曾植林親自帶領一個精銳營掩護。先前經常得到新四軍的配合,而今已無可能。1月4日,七個師的國軍將新四軍團團包圍,激戰后宣稱已將之剿滅。共產黨方面雖已重建軍部,但如此暴行造成的傷口還在流血。
部隊將魚雷運到江邊,最后手持樹枝掃除腳印。抵達目的地,走了幾十里山路的陳世英又累又餓,蹲在雪地里吃干糧。這么冷的天,餓著肚子也沒法布雷,手指動作會徹底變形。
壓縮餅干是敵后作戰的口糧,由軍統提供。他還沒吃兩口,卻見那個半大小子的新兵一直怯生生地盯著。就海軍而言,這很不體面。他剛要開口問新兵是不是沒吃飽,新兵已經伸出手來:“長官,你的抗凍藥能不能給我一點兒?一點點就好。夜里實在太冷。”
搞了半天,他不認識壓縮餅干,以為是抗凍藥。也是,這么冷的天,不吃抗凍藥,他們怎么能下得去水呢?再退一步說,壓縮餅干的確具有一定程度的抗凍效果,否則他此時為什么非要吃一點?
陳世英給了新兵一塊完整的壓縮餅干,新兵簡直感激涕零。那種感激感染了陳世英,甚至讓他心生愧疚。剛要下去布雷,忽聽一聲槍響,是中正式步槍的聲音,看來是警戒哨發現了敵人。果不其然,三八大蓋的聲音相繼響起,從東西南三個方向。他們已經被包圍了。
顧不得布雷,部隊迅速收縮,連長保護著陳世英他們準備向南突圍。越往南山越高,離后方也越近,是最安全的方向。炮聲響起,那個新兵本能地臥倒。陳世英一把將他提溜起來:“兄弟,不要慌。這炮彈離咱們遠著呢,你要學會聽炮聲辨別距離。”
新兵手里還捏著那塊壓縮餅干,急急忙忙地說:“報告長官,啷個辨別?”
果然是老兵怕機槍新兵怕大炮。陳世英故意慢條斯理地說:“如果炮彈忽忽地飛過,那你放心大膽該干啥還干啥,炮彈很高,彈著點在你身后很遠很遠的地方;如果炮彈是哧哧的聲音,也不要緊,彈著點也還比較遠;如果是噗噗聲,那你就要像剛才那樣,迅速臥倒!”
新兵點點頭,胡亂把壓縮餅干塞進口袋,抄起步槍推上一顆子彈。他們跑了沒幾步,一陣機槍子彈掃射過來,陳世英立即趴了下去。回頭再看,新兵已經仰面栽倒在地,身上兩個血窟窿——看來是高射機槍打的平射。
見陳世英回過身來,新兵艱難地拉起衣角,露出自己的姓名,原來他叫高連駿。
在此之前,陸軍以戰略單位師為基礎分別制作胸標臂章,上面標明部職別與姓名,這樣既方便部隊集結,也有利于維持軍紀。出于保密需要,此時已經調整成以戰略單位軍為基礎,軍部與各師分別取一個字作為代號,比方發揚光大、抗戰到底;或者用萊陽部隊漢中部隊這樣的代號,像十一師淞滬會戰時在羅店一戰成名,代號便是羅店部隊。營連信息和姓名則縫在內側。
嚴格說來,這還是個孩子。陳世英心里一陣痛楚。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安慰一聲,高連駿已經閉上了眼睛,衣角隨著他的手勢垂落,那塊壓縮餅干掉落于地,就像尚建榮他們的那三十塊光洋。陳世英略一猶豫,本能地撿了起來。正在此時,連長急匆匆地跑來催促他趕緊撤退。團長指揮另外兩個連剛剛撕開一道口子,再不沖出去恐怕就沒機會了。
水雷還是陸軍兄弟們抬著。陳世英本能地摸摸領口扶扶軍帽,撿起一支步槍,貓著腰朝前跑。跑著跑著,經過剛剛撕開的口子,只見遍地死尸與殘肢斷臂。炮彈坑里一個胡子拉碴的老兵緩慢但是堅定地用手抓來松土,一點點地朝自己身上堆。他已經自我掩埋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腦袋跟上半身,還有右手。饒是如此,泥土表面依舊有血朝外滲。向晚的林間,血是黑色的。
跟老兵對對眼神,見他滿臉堅毅,或曰面無表情。陳世英略一遲疑,低頭將那包壓縮餅干放到了他的手邊。越往前跑死尸越多,黑血白雪,對比慘烈。回頭一看,辛德隆他們并未跟上,笨重的水雷自然也不見蹤影。陳世英心里很是著急,越著急也就越發疑惑。這完全不是遭遇戰的感覺,更像個陷阱。難道日軍所謂的配合,只是誘騙水雷大隊,將之一舉殲滅?這兩年來他們的確給日軍造成了相當大的麻煩,擊沉擊傷艦艇船只的數量驚人。
沒想到跟曾植林匯合后還有激烈戰斗。日軍的包圍圈不止一層,沖到后面就得拼刺刀了。眼看陳世英落了下風,曾植林趕緊拍馬來援。他動作格外麻利,好像最后關頭才知道自己只有短槍,而今已經打光彈匣。他本能地抓住一支刺向陳世英的三八大蓋,幾經爭搶,居然拔下了那上面的刺刀——刺刀柄上有個凸出的彈簧帽,摁一下彈簧松開,就可以將之卸掉。
曾植林比那個日軍高出一頭。見刺刀被拔掉,那人頓時愣住,隨即被曾植林的警衛擊斃。
終于突出重圍,可惜略微喘息一下。看看只有陳世英自己,曾植林便問連長道:“別的海軍弟兄呢?”連長道:“他們有些傷亡……剩下的可能在后面。”曾植林眼睛一瞪:“可能?你龜兒子啷個當的連長?水雷呢?”“水雷……也在后面。我得保證,保證陳隊長的安全撒……”“老子給你的命令,是保證水雷隊和水雷的安全!回去找!找不到,提頭來見!”
天亮之后,被打散的隊伍慢慢集結起來,消息也全面確認。水雷未能帶出來,除了陳世英,水雷隊員只剩下兩個,還都帶著傷。曾植林盯著陳世英,眼里一片血紅:“陳隊長,格老子對不住你,也對不住長官……”
曾植林掏出配槍頂住自己的太陽穴。陳世英剛要開口解釋說可能中了日軍的圈套,他已決絕地扣動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