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朋友來辦公室,說她最近胸口有點悶。我沒有多想,說她肯定是最近有事不順,肝氣郁結引起的。她想想有道理,也就沒放心上,聊了會家長里短散場了。二十多天后,她家人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她走了。
她是比我小三歲的鄰家小妹。孩童時,春日放風箏,夏日下河抓魚,冬日堆雪人撬冰棍,我們一同玩鬧嬉戲。那時的我們,一件新衣服輪流著穿,一顆豆子也能咬開了平分。長大后各自成家,雖生活瑣碎,但姐妹之情如初,偶爾相聚,也總能歡聲笑語,,仿佛重回無憂無慮的童年。
她素來身體健康,注意保養,怎么可能說走就走呢?但她真的走了。送她上山那天,小雨,陰冷。
送完她后,連續幾天,我也感覺胸口發悶,呼吸不暢,整個人沒力氣,甚至不想說話。休息幾天后,情況依然不見好轉,我開始慌了。
人生第一次那么迫切地走進醫院。
折騰了一周,各種報告單陸續出來了。仔仔細細翻閱一遍,又找了醫生求證,被告知:無大礙,放松心情。
二
我有強直性脊柱炎病史。強直性脊柱炎是一種病程可長達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慢性疾病,纏綿難愈、疼痛、僵硬、活動受限,嚴重的還會導致殘疾甚至癱瘓。被這種病纏上,實在不是什么好事情。
無法彎腰,無法下蹲,我只能佝僂著身軀。無休止的病痛折磨,對未來的不確定和強烈的無力感,讓我陷入人生低谷,看不到希望。奔波多個醫院后,我崩潰了,掩面痛哭。母親抱著我安慰說:“別怕,別怕,醫生說這個病沒有生命危險。”殊不知我最怕的就是這個,不會死,但會讓我日夜疼痛。特別是晚上,我整晚睡不好,甚至翻身都困難。它不致死,但它讓我引以為傲的身姿蕩然無存。我整日像個蝦似的,躬著背,彎著腰。疼痛的折磨讓我生無可戀,每天晨起的僵硬,更是讓我崩潰,就連日常洗漱,也讓我頗感費力。想起幾年前火爆的電視劇《我是特種兵》,陳排得了強直性脊柱炎,疼痛讓這個硬漢屢次落淚,直至最后再也站不起來了。我現在才理解,當時我為陳排心疼,哭得稀里嘩啦,或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醫生說打針是抑制疼痛最有效的方法。打針,除卻一年十多萬的費用不提,持續注射藥物后內分泌嚴重失調,體重急速增加的后遺癥,我無法接受。第二個治療方案是服藥,只是服藥一段時間就得做肝功能等相應檢查,以確保藥物對肝心肺等內臟無損傷。我也只能放棄。
我每天佝僂在床上,母親按時把三餐送到床邊,默默地看著我吃,再小心翼翼地收走餐具。那段時間,我如一條擱淺的魚,一只縛在繭中的蠶,在無奈中喑啞和掙扎。我開始抗拒跟人接觸,包括照顧我起居的母親。
那天,正在胡思亂想的我聽到有人進來,趕緊閉上眼睛,假裝午睡。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我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細縫,果然是母親。她在摸索著,像是在找什么東西。忽然,母親停住了,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我慌忙閉上眼睛,想等母親出去。可過了許久,母親依然沒有動。我能清晰地聽到母親呼吸的聲音,和我的呼吸,交替著,像窗外在風中輕微招展的樹葉,一呼一吸。我莫名地緊張起來,越來越感覺到不自在。過了許久,母親還是沒有發出聲音。我忍不住睜開眼,只見母親站在離床一兩步遠的地方,正默默地看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擔憂和迷茫。見我睜眼,母親忙不迭露出一副笑顏,說:“我來看看你有沒有踢被子。你再睡會,媽在客廳,有事喊一聲。”說完,母親轉身出去,只留下一個背影給我。這次,我鉆進被窩狠狠哭了一場。
我一直自詡是一個內心強大的人,但當我獨自面對殘酷的現實,才清醒地意識到,我不堅強,一點兒也不堅強。尤其這次朋友離去,面對生死與疾病,我脆弱到極致,也怯懦到極致。整整八天,我承受著來自軀體與心理的雙重折磨與痛苦。這八天八夜,我經歷著病痛的折磨,體會著人生的得失,磨礪著自己的心志,辨別著夢幻與現實。
為了不步朋友后塵,也為了安心,我為自己安排了這次的住院體檢。走進住院部,找到病床,我的心毫無理由地怯懦了,害怕,讓我想到了母親。此刻打電話給母親,告訴她我在住院,她一定會不顧一切打車從鄉下趕到城里,哪怕打車的費用足夠她生活一個月,她也毫不心疼。然而,等我看到隔壁床的那位母親,我便打算瞞著母親。
隔壁床,36歲,患尿毒癥。因為疾病,他雙眼無光感,瞳孔是空洞的灰色,臉色蒼白,嘴無血色。他喜歡捧著手機看直播,或許因為聽力的問題,手機的音量時常被調到最高。他母親經常會輕拍他的肩頭,跟他低語:“輕點,聲音都往走廊上去了。”每到這時,他立馬坐直身子,雙手抓起床頭柜上的物品就扔,等到無物可扔,他會抓住病床兩側的扶手,搖晃、摔打、撞擊。每當這個時候,他的母親只能躲在角落,輕聲抽泣。
隔壁床的母親,個矮,很瘦,似乎刮過來一陣風就能被吹跑。當兒子被查出得了尿毒癥時,她哭了幾天幾夜。她想把自己的腎換給兒子,可惜不匹配。為此,她還和醫生吵架。她認為兒子是自己生出來的,怎么就不能把自己的腎換給兒子?肯定是醫生在撒謊。這一幕跟幾年前母親對我如出一轍。當年,母親知道我患了強直癥后,也是這樣想的,她說,她愿意用壽命來替換我的疾病。
母親當然知道,她的壽命替換不了我的疾病,所以,她要竭盡所能,為我尋找治病良方。她找到了鮑醫生。
母親口中的鮑醫生,是上海仁濟醫院的風濕科主任,擅長強直性脊柱炎的診治。當時,母親拿著所有醫院的化驗單,找到紹興一家醫院的院長。這個目不識丁的鄉下女人,居然敲開了院長辦公室的門。母親的觀念很傳統,和在單位碰到解決不了的事情就找領導同樣的道理,她覺得院長之所以能是院長,肯定會比醫生更有技術,更有辦法。她的動作驚呆了當時辦公室里的所有人。院長看著面前這個陌生又局促的老人,以為她走錯了門。“你是院長吧?我找院長。”母親怯懦而有力的聲音在院長室響起。在院長的驚愕中,母親遞上了厚厚一疊化驗單,說:“我女兒得了脊柱病,所有醫生都說沒有特效藥根治,打針吃藥只能止痛消炎。你是院長,辦法肯定比醫生多,能不能幫幫我,救救我女兒?”
院長花了近一刻鐘才明白了母親的目的,可惜院長不擅長免疫系統疾病,但他還是沒有辜負這個老婦人,打了幾個電話,了解到上海仁濟醫院的鮑主任過幾日會去省城一家醫院坐診,特意把鮑醫生的資料給母親普及了一遍,這讓母親心頭干旱已久的沙漠看到了綠洲。
去省城醫院,母親勢在必行。那天,母親一早把我的早飯放在床頭柜上,告訴我午飯在電飯鍋里,她要傍晚才回來。我并沒有理睬母親,繼續渾渾噩噩游蕩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沒告訴任何人她的行蹤。不知道母親是怎樣找到鮑醫生的,也不知道母親是怎樣和鮑醫生交流的,只知道她給我帶來了鮑醫生的治療方案:游泳。游泳時脊柱部位的肌肉會得到一定的鍛煉,能增強肌肉的力量,水的浮力又能使脊柱部位的肌肉得到放松,游泳對脊柱很好。
記得當時母親從省城回來,走到我面前,我從她憔悴的臉色中,看到了她內心的激動。她用沙啞又難以遏制驚喜的聲音告訴我:“有辦法了,有辦法了,鮑醫生讓你游泳。”
母親說:“游泳不用管姿勢,小時候河里學會的狗刨式最適合。”后來我才知道,這也是鮑醫生告訴她的。就這樣,在我每天在游泳池打卡的日子里,母親成了我的貼身護衛。
我在三歲那年,曾有過溺水的經歷,是父母花了好大的勁,好不容易才救活的。因而,在此后的整個夏天,不論收工早晚,母親總會督促父親帶我去河里戲水。一個夏天下來,我已能被放在河中間,自己撲棱著回岸。又一個夏天,父親把我扔向河里,我沉下去,又浮上來,然后狗刨式回到岸邊。站在岸邊的母親明顯舒了一口氣,似乎是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大工程。
會水了,母親還是不允許我在她的視線之外玩水。她說:“撞車的都是老手,淹死的都會游泳。”她這個習慣一直沒改。每次我外出旅游,母親都會把我的行程問個徹底,看看有沒有靠海或者玩水的項目。沒有水上活動她就會笑瞇瞇煮上一鍋茶葉蛋讓我帶上,安心在家等我回來;如果得知有水上項目,母親就不再淡定,每天電話不停。
母親不會游泳,極度怕水,平時下水從不敢讓水沒過膝蓋。這次要游泳,我拉著母親參觀了一遍游泳池周邊,告訴她每個泳道都有觀察員管著,救生員也在游泳池邊看著,讓她不用日日陪著我。
我知道母親雖然在城里陪我,但她始終不放心父親一個人在家。只是,那時的母親格外固執,陪我下水成了她的頭等大事,雷打不動。
我在池中游,母親在岸上走。我的身影從下到泳池后就沒離開過母親的視線。在岸上,母親那抹淡黃色身影格外醒目——她穿上了外婆送給她的那條裙子。
有段時間,我看到母親總是對著一個比鞋盒子大不了多少的竹編盒子發呆。盒子放在母親床邊,每次母親在床邊坐下時,都會用手輕輕撫摸著,眼中閃爍著溫柔的光。時間仿佛就在那時停滯,只剩下母親和那個盒子。或許是摩挲的時間久了,盒子已經泛出幽幽光澤。
一個午后,我發現母親房里的簾子放下了,昏黃的光落在門外,一個身影在房間里若隱若現。我掀開簾子,看到竹編盒子在床上,打開著。母親穿著一條淡黃色長裙,站在窗口的鏡子前。鏡子不大,需要走得很遠,才能把鏡像照得完整。母親穿的長裙,與她的身子有些格格不入,前擺明顯長于后擺,裹在身上,像要被撐開,松馳的肉被長裙束縛著,拉鏈繃得很緊,一圈圈的肚腩,一覽無余。
見到我,母親臉上泛起紅暈,急忙將裙子脫下,小心翼翼放入盒子。“這是你外婆給我的,那時舍不得穿,本想著留給你……”母親望著盒子輕聲地說。這是一條真絲面料的旗袍,母親說外婆縫了一月有余。平整的針腳,精美的手工盤扣,細膩的花色,看得出外婆當時的精挑細選,仿佛在將歲月的溫情與對我們的期望一針一線地縫入旗袍中。一股溫暖的東風吹過我的心,我聽見了堅冰破裂的聲音。
我想象著當時母親收到禮物愛不釋手的樣子,想象著當時母親穿上長裙青春靚麗的模樣。我捧起盒子,對母親說:“姆媽,今天就幫我穿上。”遞過裙子,母親有那么一剎那的錯愕,之后便幫我扣起了紐扣。母親勉強把我塞進旗袍里,自己卻掩面大笑。望著母親,我突然發現母親額頭爬上了細密的紋路。我伸手,指尖輕輕揉著那些紋路,仿佛這樣就能抹去歲月留在母親額頭的痕跡。我個兒高,旗袍在身上成了短裙。“姆媽,你穿吧,我找人幫你改改。”
旗袍改完后,母親會在陪我游泳的時候穿上它。母親的眼神跟著我在泳池沉浮,跟著我在泳池翻滾。
六個月下來,我的腰椎沒有了以往的僵硬,開始變得靈活起來。我逐漸減少了游泳的次數,開始練上了瑜伽,這樣母親便有了休息的時間,那抹黃色,也被我藏在了心間。
三
在病房,我時常能聽到隔壁床母親的喃喃自語,那也讓我看到了天下母親的影子。她哭泣的時候,用一直發抖的手捂住眼睛,任憑瘦弱的肩膀顫抖。這一刻,沒有哭聲,整個病房都很安靜,世界仿佛靜止了,空氣也變得沉重起來時間緩慢得如同度過了整個春夏秋冬,讓人無法忽視。
我時常寫一些關于母愛的文字,可當我看到這位有著有嚴重的肌肉僵硬、中重度行動障礙的母親,發覺我以往的文字實在單薄,無論我怎么表達,都無法寫出母愛的日常。盡管我也是一位母親,可和我的母親以及這位母親相比,我的付出不足一提。
帕金森病的癥狀包括肌強直、運動遲緩、平衡障礙、睡眠障礙、神經功能障礙等,而且,年齡每增長一歲,死亡風險就會增加百分之十。患者的家庭護理質量,對生存年限有著很大的影響,良好的護理和陪伴能讓患者心理健康,從而有助于增加生存年限。每次這位母親總是先扶著墻站起來,然后,再挪動細小的碎步,慢慢往前,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用盡了全身力氣。看她行動如此困難,病友和醫生都勸她在家里休息,兒子這邊可以喊護工。
天下的母親總以為自己是傘,哪怕這傘已經干瘡百孔,她們依然想幫孩子遮風擋雨。我的母親也是。只是母親不知道,其實我也很想成為能為她遮擋風雨的傘。每次去游泳池游泳鍛煉的時候,我都帶著母親,我想做一回“傘”。
游泳池的二樓是洗浴場。浴場能在自己目光的注視下,將人純粹物質的姿態與偏好,袒露得淋漓盡致。浴間里水霧氤氳,熱氣騰騰,眼前一片朦朧。老的少的、坐的躺的、胖的瘦的,都一絲不掛。大家避開世態紛爭,掙脫名韁利鎖,沉浸于肌膚與溫水之間,舒活快意的模樣寫滿臉龐,仿佛還原到了遠古時代。
從浴場走進淋浴間,等我在板凳上坐穩,母親便調好水溫開始用熱水沖我后背,隨后搬出自己開發的組合套餐,秒變推拿大師。此刻,我是母親的傘,還是母親依然是我的傘,我迷糊。
母親給我沖背。這個被濕透后變成透明的襯裙緊裹,身上纖毫畢現的衰老身體,一會在我前面,一會又轉到我背后,看得我眼睛發酸。我讓母親把襯裙脫了,這樣濕漉漉裹著不好受。母親笑著說:“不用,身體老了,什么都沒穿在你面前晃蕩,倒胃口。”淋浴間的水汽更重了,把我的雙眼牢牢蒙住。
給我沖背的時候,母親說:“脊柱是人體督脈經過的地方,兩旁的太陽膀胱經絡與五臟六腑彼此‘肝膽相照’。用熱水沖刷后背能加速血液循環的速度,通暢血脈,尤其還能激發免疫細胞的活力,對強直性脊柱炎最適合。”不知道這個大字不認得幾個的老人哪里得來的理論,一套又一套,總能讓我無法拒絕。我問母親從哪里搬來的知識,母親總說:“鮑醫生教的。”我不知道鮑醫生跟母親說了些什么,又教會了母親些什么,但從那時開始,鮑醫生就成了母親念叨最多的醫生。
半小時的沖洗時間一到,母親又開始第二個步驟:推脊柱。母親那一雙曾在我身上施以懲戒的手,沿著我的脊椎骨,先從上往下推,再從下往上按,讓脊柱一節節放松。粗糙的手按在脊椎上,帶著硬物的摩擦,酥酥麻麻,異常舒服。沒多久,整條脊柱都被母親推得發紅,隱隱起痧了。
母親邊推邊說:“氣虛的人推完會感覺很累,血瘀的人推完會感覺很痛,心火旺的人推完會感覺煩躁,脾胃不好的人推完會感覺惡心,濕氣重的人推完會感覺全身癢。”我忍不住問母親:“你這又是從哪里學來的知識?”母親笑笑,不說話。此時,母親會摸著我發紅的脊柱,觀察屬于哪種類型。有時候她還會自責:“我的手太糙,你的細皮嫩肉快被我磨破了。”
我坐在板凳上,靜靜聽著母親的絮叨,享受著她的服務。母親一手拿起我的腳,一手舀起溫熱的水,潑在我的足部。水珠開始在皮膚上四下彈跳,暖意順著腳踝蜿蜒而上,直至指尖,一切都舒展開來了。木桶里的水被母親攪得轉著圈,白霧在盆沿徘徊,木香混著水汽,悄悄鉆進了我的眼眶。這只木桶是母親為數不多的嫁妝。據說泡腳好,木桶泡腳更好,母親楞是把木桶從鄉下帶了上來。抱著一個十幾斤重的大木桶,坐在公交車上,那天,母親肯定是一道絕美的風景線。
母親不停地用手搓著我的腳,兩只腳在母親手里被輪換著。我任由水流包裹著雙腳,暖意由腳底直沁心頭。我很想將身體陷入椅子中沉睡,就像回到了童年,陷在椅子中。從此,再也沒有抱怨和不平,只想讓身體長滿嘴唇,親吻這個世界,更想把母親擁入懷中,撫摸她,親吻她,任灑落的淚水去潤澤她。
我這歷經磨難的身子,被平凡層層包圍的歲月,因熱水的沖淋,關節“嘎嘎”作響,似乎想驚醒那似夢非夢的青春,可惜無能為力。青春被我的身體狠狠裹藏著,所有胡思亂想戛然而止。頭發輕飄飄地披散在陽光中,我感覺渾身輕盈。看著陽光下的我,母親那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四
魯迅先生曾說過:“父母存在的意義,不是給予孩子舒坦和富裕的生活,而是當你想到父母時,你的內心就會充滿力量,會感受到溫暖,從而擁有克服困難的勇氣和能力。”
母親說:“我們既普通又平庸,你若變成了厲害的人,說明你很努力,你也很幸運。你若在喜歡的東西面前猶豫再三,這也不是你的問題,千萬別否定自己,也不用焦慮。你已經很努力了。”
父母是沒能給我富裕的生活,但母親的話,我銘記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