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及物與化物：先鋒寫作暨精神譜系的自我畫像

作品見于《人民日報》《人民文學》《星星》《草堂》《散文詩》《中文學刊》《創作評譚》等報刊。曾獲“傅雷杯”全國文藝評論獎、“丁玲杯”散文獎等獎項。

2025年1月，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的散文詩集《凝視》。散文詩集分為三輯，第一輯“象征的來臨”，收錄的作品多是日常生活經驗的集萃，是從現象到本質與真相的還原。第二輯“積極的主觀”，是詩人理想主義與理性浪漫主義的盡情揮灑。第三輯“時間里”，是詩人運用個人化歷史想象力對自然人文現象的深度剖析，并進行多角度、全方位的詩意描繪。

在散文詩集《凝視》中，我認為自序《凝視》一文就是一首散文詩。周慶榮在自序中詮釋了凝視的意義一一一種觀察事物的姿態與視角，既強調時空意識，也強調情感的錨定與凝聚；既有詩性的悲憫，也有溫厚溫情的叮囑；既有對社會病灶犀利的指認，更有智性心靈突圍的策略。讀周慶榮的散文詩集

《凝視》，可以看出“極限寫作”的底色一詩人從既往熟悉的主題中展開自我挑戰，不斷施壓，增加散文詩寫作的“攀巖”難度，又不斷深入當下個體生命體驗的深水區，從紛繁復雜、波謫云詭的社會生活語境中萃取最具代表性的寫作素材，為時代畫像，為心靈塑像。同時，該散文詩集再次闡釋了周慶榮格物及物與化物的散文詩詩學思想一一啟示性、在場性、感性與理性交融的智性抒寫，為當下散文詩寫作提供了一個視角鮮活、生動形象的范本。

周慶榮散文詩中的啟示性、在場性與智性抒寫，是他文本的一貫自覺與特質，是心智層面的點撥啟發與引領，具有開拓視野的作用。對于閱讀者而言，周慶榮的散文詩理趣與情趣交融，常以寓言化敘說的方式給人一種沉浸式體驗的美妙感。如在《隧道》中，周慶榮寫道，“這復雜的地理，請給我一次直線的抵達”。他并非只是凝視隧道的表象，而是聚焦藏匿于隧道里那些未被發現的部分，“曲，表達有誤。幽，是必須的。直線的穿越，僅僅是體內的呼喚嗎？”這種周慶榮式的設問句，在他的散文詩中屢見不鮮，往往是文本向縱深拓展，詩意陡然轉向的標志。這樣的設問句承上啟下，像一座橋梁，連接他散文詩里的沉思與智性，“從甲地到乙地，從現代到未來，從苦難到幸福，從蹉跎到希望。隧道，能夠戰勝這復雜的地理”。

周慶榮的散文詩注重現代性抒寫。在現實生活里，周慶榮常常在凌晨點燃一支煙，啜飲一杯酒，對著窗外的夜色冥思苦想。正如他在《啟明星》中寫道，“啟明星，請將我啟明。我一夜無眠。我是夜晚的過來人。你一來，我準備擴胸，伸臂。我要擁抱黎明，去熱愛我能夠看得清楚的一一人間萬物”。他的冥想，表現出另外一種理想主義者的自律，理性浪漫主義的情懷。在當下物欲化消費時代的語境中，周慶榮的理想主義與理性浪漫主義貌似不合時宜，但正是這種特立獨行的“反叛”才堅守了文學的本質。如他在《誤判》里寫道，“仍然在枝頭繼續成熟下去的李子，它們目睹了一部分伙伴中途掉隊后，堅持著自身的使命。如果可能，就必須活到生命最后的模樣”。詩人從風雨中看到李子樹的落果，并沒有去傷感“一部分伙伴中途掉隊”，而是讓生命意識、生存意志成為凝視的關注點，成為詩作中最終的焦點與靶心。

在歷史與當下的碰撞中，周慶榮洞幽燭微的詩文非常注重時空性，令他的作品呈現出史詩化的特征。如他在《“理”的作用一一寫在嵩陽書院》中感嘆，“每一個文字都是一粒種子，春天，撒在田野。在書院里發出聲音的文字，到了秋天就可以溫飽眾生‘理’如果發揮作用，書里的文字，是精神的光，更是夜空中的群星”。詩人的語言平實，深入淺出，敘事說理精深精辟，使得教育的本質、文化對于歷史進化的貢獻、敬畏生命、尊重知識等詩意主題如涓涓溪流紛至沓來，規避了呆板枯燥，呈現出深沉、拙樸、優雅、睿智的氣象。與此類似，《與蒼茫說》《鐘乳石》《沉香》《荒原的倒敘》等作品也體現出周慶榮散文詩的想象力，詩文中的語言舉重若輕，完成了從自然現象到社會秩序大開大合的詩意辨析與潑墨。

在散文詩集《凝視》的詩意汪洋中，可以窺見詩人對哲學、歷史、文化等的思考，而我也得以被周慶榮極具哲學內蘊和強烈思辨性的文本打動。詩人的閱讀視野決定了文本深度和廣袤的精神譜系，令其文本表現出強大的包容力和顯豁的感染力。如他在《日程安排》中寫道，“在秋天結束之前，我要做一個日程安排。不是被動的那種，而是秋高氣爽，隨心所欲…秋雨即將呼嘯，誰在吟唱理想主義的挽歌？……秋收的見證者，他要心曠神怡”。在對自然之秋的吟誦中，詩人的理想主義色彩飽滿，理性浪漫主義的情調充沛，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與心靈塑像的象征手法表露無遺。而他在《觀眾》里寫道，“耐心和讓人疼痛地對另外生命的尊重，以及永遠不能覺得眼前的事情都與自己無關”。詩人借助火燒云與觀眾這一戲劇化場景，道出要尊重生命，尤其是生命面臨威脅與挑戰的特殊背景下，要做社會事件的參與者，而不是當一個熟視無睹的旁觀者。

在《舉藕畫天》中，周慶榮寫道，“偽裝的技術與虛假的心，秋天的落葉總是一針見血。善于裝飾的人為何總能大行其道。／…／秋天之后，冬天會更加寒冷…一個采藕人，在深秋的陽光下，把白嫩的藕舉向空中，仿佛手臂長一些就會抓住天上的蔚藍”。詩人抒發的詩意不是單向的，而是多種“歧義”的表現，既有對社會異化現象的批駁，也有對社會生活走向憂心忡忡的善意提醒，但詩人始終表現出理想主義與理性浪漫主義的抒情。又如《悖論—一寫給故鄉》里，詩人從鄉愁原點寫起，將理想與現實的矛盾、離經叛道與墨守成規的矛盾、離鄉與思鄉的矛盾表達得淋漓盡致。在他筆下，鄉愁的抒寫不再是單薄的主題，而是遍地開花，蝶變成一種“悖論”的復調抒寫，從而令這首散文詩血脈豐盈，呈現出蓊郁蔥籠的詩意氣象。再如《搖籃曲》，貌似是童年主題的抒寫，但詩文里跌宕起伏的理想主義與理性浪漫主義的詩意浪花不斷滌蕩著閱讀者的心靈，“他從云層中隨雷聲降臨，第一次睜眼就俘獲了天空中的閃電”。隨著詩人有節制的敘說、形象的隱喻，“搖籃”在這首散文詩中的象征性與精神突圍的主題才最終水落石出，“搖籃會等來新人，他先是聆聽，然后將和時間一起，唱起這首不變的歌”。

在散文詩集《凝視》中，周慶榮的精神譜系關涉多種命題，堅實而氣血充盈。在他的文本里有一種奇特現象，就是在平實的語言敘事里，通過剎那間的風云突變，讓詩意陡然變得宏闊奇絕。而背后的推手，是詩人信手拈來的隱喻的象征藝術手法，以及在散文詩里建造的一座座心靈道場與精神廟堂；即使如此，讀者也不會覺得是在被動接受教誨，而是感同身受。因為詩人預設的戲劇化場景逼真，讓散文詩里的詩性悲憫以及人文情懷常常燭照人心。

在長期的散文詩寫作實踐中，周慶榮的散文詩已經形成一整套成熟的隱喻象征體系，使得其文本里的戲劇化場景的預設與再造、精深細節的鋪陳等形成了鮮明的文本風格。詩人淡定自若、樸實沉穩的敘述節奏，理想主義與理性浪漫主義的情懷與格局，開啟廣袤詩意版圖的藝術手法，都令人過目難忘。如在《空洞之思》里，他將物理上的空洞進行引申，將現實生活中的缺憾比作空洞，從而形成了對現實生活的詩意觀照，洞見了生活悲喜交集的秘籍。這樣的視角無疑強化了散文詩的表現力，提升了在瑣碎生活經驗里鉆探“心靈富礦”的可能性。正如周慶榮在《回歸根本一寫給十一月》中認為，“它們和蟻穴、蚯蚓犁出的溝終于親近，呼吸所需要的間隙，泥土中都有”。這首散文詩是對時間和節氣的詩意解讀，詩人從溫度下降中發現了小草得以保存生命之本——草根的秘密；詩中的小草、草根是現實生活里底層人的影射，草根本身的隱喻和象征成為社會鏡像的反饋，呈現出一箭雙雕的藝術手法。

戲劇化場景的精深細節也是周慶榮散文詩中常用的藝術手法。如詩人在《雪夜》中寫道，“我在雪地上向前走了兩千五百步，返回又是兩千五百步。仿佛五千年的歷史被我在雪夜完成”。詩人在雪地上來回蹠步，而腳步丈量中國五千年的歷史文化，在三言兩語中便總結概括出了這種個人化的歷史想象。而詩人的想象力到此并沒結束，他從腳印聯想到民生，“潔白的紙上，雪野如歷史的蒼茫。我留下的腳印已經與我無關，它們是時光里的民生。星星睡著了，民生醒著”。詩中的腳印成為民生的象征。周慶榮的這種寫法給人一種“極限寫作”的印象。因為“文以載道”的傳統永不過時，尤其是民生被納入詩人的關注視野后，使其散文詩寫作達到了哲學、歷史、文化和文學詩性的融會貫通，表現出一位詩人和知識分子的良知。

陳超先生在《生命詩學論稿》中所言的先鋒寫作，以“噬心”的社會圖景或話題作為判斷標準。周慶榮的散文詩對于時代的關注，對于當下社會語境的辨析，讓他的散文詩格局與情懷恰好吻合先鋒寫作的標準，也恰好踐諾著他格物及物與化物的詩學思想，展現了他提倡的“有理想的人”的寫作主旨。在散文詩《與沉默說》里，周慶榮的詩學思想與文本的美學風格體現得淋漓盡致。“我喜歡上了孤獨我喜歡上了大孤獨我是物語的聆聽者。聽懂了，我還是沉默…當我看到糧倉被陽光鍍亮，我將有話要說？…雨，補充了海水。海浪拍岸，我卻依然沉默……一旦我不再沉默，就會大海一樣地滔滔不絕。”這首散文詩關涉散文詩的主題選擇、內部詩意空間建構，以及散文詩的語言彈性與張力等。詩中充沛的語言“發動機”一—象征隱喻系統、散點透視的思維觸角、理想主義與理性浪漫主義的溫情燭照，通過周慶榮式的設問句的引領過渡，令這首散文詩詩意飽滿、真切動人。

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曾在《卡巴拉和批評》中提出，“與眾不同，身在他處”是對詩學執著追求的絕好定義。周慶榮用散文詩集《凝視》佐證了他正走在散文詩的拓荒路上，而他的格物及物與化物詩學思想，正是他拓荒的犁鏵，寫作的秘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