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Paz,1914年3月31日——1998年4月19日),墨西哥詩人、散文家、翻譯家及外交官,199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創作融合拉美本土文化、西班牙文學傳統、歐洲現代主義、東方哲學,深刻影響了20世紀拉丁美洲文學。其主要詩集包括:《野生的月亮》《在你清晰的影子下》《狂暴的季節》《假釋的自由》《火蝶螈》《白色》《東山坡》《心中之樹》等。哈羅德·布魯姆(HaroldBloom)認為“帕斯是少數能將形而上學融入情感并賦予其生命的當代詩人之一”,加西亞·馬爾克斯更是認為“就帕斯榮譽的高度而言,任何表彰都是膚淺的”,西班牙詩人、哲學家和文藝評論家拉蒙·希勞一生鐘愛帕斯的長詩《太陽石》:“我有三本《太陽石》,一本為了閱讀,一本為了重讀,一本將是我的隨葬品。”1998年帕斯過世,《紐約時報》評論“其詩歌與散文以罕見的激情與智性探索了墨西哥的靈魂”。

在你清晰的影子下(節選)
請讓我再一次呼叫你的名字,土地
我的觸覺延長
在你饑渴的觸覺里,
長長的,顫抖的河流
從無休止,
地黃的葉子緩緩航行,
在你深沉、綠色的夢中。
昏睡河流的溫柔的女性,
我的鳥兒和魚兒的樓閣,
我的土地,
和已經變硬的乳汁的鴿子,
我的面包,我的鹽,我的死亡,我的血的枕頭,
我在更廣闊的愛里將你安葬。
奧克塔維奧·帕斯:《太陽石》,趙振江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6頁。
鳥兒
在透明的寂靜中
白晝停止了運行:
空間的透明
就是寂靜的透明。
天空凝滯的光線
使青草的生長穩定,
巖石中,大地的昆蟲
在相同的光線下,與巖石相同。
時間在每一分鐘里得到滿足。
中午消耗在
迷人的寂靜中。
鳥兒在歌唱,細細的雕翎。
受傷的銀白胸脯攪動了天空,
樹葉兒顫抖,
青春兒驚醒……
我頓時感到死神就是一支雕翎,
卻無人知道誰在拉弓,
轉瞬間,我們就會喪生。
奧克塔維奧·帕斯:《太陽石》,趙振江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27-28頁。
太陽石(節選)
一棵亮晶晶的柳樹,一棵水靈靈的山楊,
一眼隨風搖曳的高高的噴泉,
一棵挺拔卻在舞動的樹,
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
前進,后退,轉彎,
但最后總是到達:
寫在玉石上的火的文字,
巖石上的裂縫,蛇的女王,
蒸汽圓柱,巨石上的泉水,
圓形的競技場,禿鷲的高大巖石,
茴香的籽粒,給人留下永生的痛苦的
致命的小刺,
海底山谷的牧羊女,
死人谷的女看守,
掛在使人眩暈的峭壁上的青藤
在即將毀滅的城市中間,
漂流的房間,
房間和街道,像傷口似的名字,
房間的窗口朝著其他房間,
那些房間貼著同樣褪色的紙片,
在那里,一個身穿襯衫的男人在讀報,
或者一個女人在熨衣裳;桃樹枝
探進明亮的房間
···
愛是戰斗,如果兩人親吻,
世界就會變樣,欲望得以實現,
思想將成為現實,
奴隸的脊背會長出翅膀,
世界變得真實可感,
酒是酒,水是水,
面包重新變得香甜
..
一棵亮晶晶的柳樹,
一棵水靈靈的山楊,
一眼隨風搖曳的高高的噴泉,
一棵挺拔卻在舞動的樹,
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
前進,后退,轉彎,
但最后總是到達:
1957 墨西哥 (尹承東譯)
-奧克塔維奧·帕斯:《奧克塔維奧·帕斯詩選》,朱景冬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62-191頁。
去留之間
白晝在去留之間疑慮重重,它熱愛自己的透明。
圓形的黃昏化作海灣:世界擺動,在它平靜的變遷。
一切都可見而一切又都在回避,一切都很近卻又不可企及。
紙張、圖書、杯子、鉛筆,都在自己的影子下休息。
時間跳動在我的太陽穴重復著血液同樣頑強的音節。
光芒將無動于衷的墻變成一個個影像的神秘的劇場。
我在一只眼睛的中心將自己發現:
它沒有看我,
是我在它的目光中將自己觀看。
瞬間在解體,我并未動身,我留,我走:我是一個停頓。
奧克塔維奧·帕斯:《太陽石》,趙振江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238-239頁。
這里
我走在這條街上
腳步
卻在另一條街回響
在那里
我又聽見自己的腳步
走過這條街
可這里
真的只有迷霧茫茫
奧克塔維奧·帕斯:《太陽石》,趙振江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287頁。
每次讀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Paz)的詩,就像在墨西哥高原刺目的正午猛地灌下一口龍舌蘭酒,氣泡啪迸裂,碧綠的火焰從食道燒至肺腑,灼痛般的狂喜后升騰起奇異的清涼。正是在這片清涼里,奔突著一股寧靜又永恒的神性,一種兀傲孤絕又張靈動的圖景——那是烈日下輪轉的巨石陣之影,阿茲特克廢墟上綻放的曼陀羅,神靈祭歌的弦顫,巖漿冷卻前的奔涌,羽蛇神翅膀的簌簌聲響,是時間于其中盤旋、破碎又重生的巨大眩暈。
帕斯畢生追尋的,正是詩歌對抗線性時間的偉力。他曾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說中坦言,童年時一次偶然的經歷讓他感到自己“被排斥在現時之外”,自此,詩歌便成為他反抗線性時間、重返和創造“現時”的唯一途徑,他一生的創作如同一塊嵌入世界詩歌版圖的“太陽石”,過去與將來、肉體與靈魂、愛欲與孤獨,無數永恒的張力都被他的超現實哲思鍛打、凝合為一塊輝煌的結晶,那是世界一瞬的永恒“在場”,折射著拉美大陸的古老回響、西班牙語的烈焰、超現實主義的幻夢與東方禪思的澄明。本文選取其五首代表性詩作,循著時間與風格的脈絡,細察他如何將個人際遇、歷史重負、文明對話熔鑄于“現時”的鋒刃之上,淬煉出“瞬間”的詩意晶體。
1937年,二十三歲的帕斯正值青年,崇尚左翼,對世界充滿改造的熱情。這一年,他遠赴西班牙參加反法西斯作家代表大會,與巴葉霍、聶魯達等詩人相識,親身感受了戰爭的殘酷,詩集《在你清晰的影子下》便誕生于這一激情與幻滅交織的時期,而同名詩便是一首獻給“土地”的戀歌。詩人將自我完全融入土地的感知中:“請讓我再一次呼叫你的名字,土地/我的觸覺延長/在你饑渴的觸覺里”,這里的“土地”,既是墨西哥的故土,也無疑指向了當時正飽受戰火蹂躪的西班牙。詩中的意象充滿了生命本原的能量與痛楚,“長長的,顫抖的河流”是血脈的奔涌,“地黃的葉子”航行于土地創傷卻孕育生機的“夢”中,意象的堆疊充滿巫術般的魅力:“變硬的乳汁的鴿子”一—和平的象征在暴力中凝固;“我的面包,我的鹽,我的死亡”一一生存的必需與終極歸宿被并置,一種沉重而決絕的愛意油然而生;“廣闊的愛”不僅是浪漫的抒情,更是對腳下這片承載著抗爭與犧牲的土地的承諾。青年帕斯在此已顯露出將具體歷史經驗升華為普世性存在命題的能力,并在對土地的深情禮贊中,埋下了日后探索墨西哥民族性的種子。
同詩集中的《鳥兒》則展現了帕斯詩歌的另一重維度從外部現實轉向內在的超直覺體悟。詩歌開篇描繪了萬物凝滯的“透明的寂靜”,白晝、光線、青草、昆蟲,一切都仿佛被時間遺忘,穩定在一種永恒的畫面中,“迷人的寂靜中”,時間在每一分鐘都得到了滿足,一種形而上的完美狀態。突然,鳥兒的歌唱打破了這凝固的和諧。“受傷的銀白胸脯攪動了天空,/樹葉兒顫抖,/青春兒驚醒”一個微小的生命擾動了整個宇宙的沉寂,這里的“受傷的銀白胸脯”與其說是一個具體的視覺對象,不如說是一種譬喻性的“創口”,它劃破了現實的表皮,讓真實瞬間替代現實。緊接著詩意急轉直下:“我頓時感到死神就是一支雕翎,/卻無人知道誰在拉弓,/轉瞬間,我們就會喪生。”這是一種毫無預兆的頓悟,是詩人的主動觀看被一個倉促的瞬間所“截取”的結果,恰如一次棒喝。這神來之筆預示了帕斯一生都在探索的張力:生與死、動與靜、瞬間與永恒的和解與對立。如果說《在你清晰的影子下》是他投向世界的目光,那么《鳥兒》就是他第一次朝向內心深淵的驚鴻一瞥,并在此初次體驗到一“瞬間”并非全然是主動的觀看,更可能是一種被動的、改變觀看者自身的神秘攫取。
《太陽石》是帕斯詩歌宇宙的“集大成者”,是其融合歷史時空、民族文明與個體生命瞬間的巔峰之作。全詩共五百八十四行,對應古代阿茲特克文明中金星歷一年的天數,首尾相同、充滿原生生命力的意象不僅是墨西哥自然風物的寫照,更是宇宙生命律動的象征,構成一個生生不息的環形時空,最終指向“到達”一一超越線性時間的永恒循環。詩人在宏大的結構內展開了令人目眩的時空穿梭,神話、歷史、都市廢墟與最平凡的日常被并置、交織,通過“瞬間”的魔法打通了時空的壁壘,戰火中的馬德里與永恒的“太陽石”、遠古的神祇與熨衣的女人在詩歌的“現時”中獲得同等分量。帕斯揭示:文明的生生不息正蘊藏于這些無數具體、平凡甚至瑣碎的“瞬間”之中。最為動人的是對“愛”的禮贊:“愛是戰斗,如果兩人親吻,/世界就會變樣…酒是酒,水是水,/面包重新變得香甜”。在這里,“親吻”這一具體的身體行動,成為改變“世界一身體”的支點,呼應了帕斯詩學中一個潛在的邏輯:身體并非通向世界的媒介,其本身就是世界,在歷史的廢墟與時間的洪流中,個體的身體力行具有改變世界的救贖力量。《太陽石》以其繁復的意象、磅礴的氣勢、精妙的環形結構,將拉美本土的印第安文化血脈、歐洲超現實主義的自由聯想、對歷史暴力的反思以及對個體生命瞬間的珍視,熔鑄成一曲關于人類存在與文明延續的浩瀚交響。
收錄于晚年詩集《心中之樹》中的《去留之間》,標志著帕斯詩風向寧靜、開悟的東方境界的成熟轉向。對這首詩的解讀,或許最好的入口是那句“時間跳動在我的太陽穴/重復著血液同樣頑強的音節”。與其說這是一種抽象的時間意識,不如說它源于一種極為具體的,甚至可能是痛苦的肉身體驗神經性的搏動,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痛。正是這種強烈的、源自肉身的內在節奏,讓詩人從日常中抽離,讓外部世界呈現出一種既近又遠、既可見又回避的懸置狀態。從這個身體的“痛點”出發,我們才能理解世界何以化為寧靜的“海灣”,日常器物何以在“自己的影子下休息”,呈現出自在的禪意,身體在此刻并非接近真理的障礙,而恰恰是真理發生的場所。最富玄思的是對自我存在的觀照:“我在一只眼睛的中心將自己發現:/它沒有看我,是我在它的目光中將自已觀看。”主體與客體的界限在此消融,“觀看”成為自我澄明的鏡像,這與中國哲學中“以我觀物、物我兩忘”的天人合一思想高度共通。最終,詩人抵達一種非二元的“停頓”:“瞬間在解體,我并未動身,/我留,我走:我是一個停頓”,這“停頓”是一種開悟狀態,一個由身體的在場通向萬物圓融的“空”。
1990年,晚年的帕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詩藝也進入了一種返璞歸真的境界,早年繁復的意象和雄辯的激情都已沉淀為一種簡練的明澈,短短七行的《這里》便是代表。這首詩探討的不僅是“自我”的不可把握,更是“瞬間”作為一種“被改變的視力”的極致體現。“我走在這條街上/腳步/卻在另一條街回響”,我們不禁要問:是何種涌動的情感或力量,關閉了詩人觀看“這條街”的常人之眼,將他的整個意識強行“拉離”此地,投向“另一條街”?這并非簡單的出神或回憶,而是一種更深刻的體驗:詩人被另一個更強大的瞬間所攫取,以至于他無法停留在“這里”,而“此地”的意義被懸置了,因為詩意的真實發生在別處,因此,當“我”試圖確認“這里”時,面對的只能是“真的只有迷霧茫茫”。這“迷霧”并非消極的遮蔽,而是兩種現實(物理的此地與意識的彼處)相互拉扯、覆蓋后產生的景象,它精準地指明了“自我”的不可抵達性一因為“我”的意識,永遠可能被另一個瞬間捕獲,從而與“我”的身體錯位。
以上從帕斯浩瀚生涯中擷取的詩歌,雖僅是吉光片羽,卻足以讓我們窺見其詩藝的幾個核心特質:將“瞬間”作為一種意識被攫取和改變的詩學;以“天人合一”的流動自我促成跨文明的宏大融合;將身體作為戰場,在語言的冒險中探尋存在的本體,這幾點,對于思考當下詩歌的困境與可能不無啟示。
帕斯對“瞬間”的執著,是于現代社會中為詩歌安置一個神圣的坐標。在《泥淖之子》中,帕斯將現代詩歌定義為一種“斷裂的傳統”,它標志著人類與線性的、進步的歷史時間觀的決裂。當歷史不再奔向一個確定的未來烏托邦,詩人何為?帕斯的回答是:返回“現時”。而這“現時”并非被動觀看的結果,而常常是意識被一個瞬間所“截取”,視覺被改變后的“在場”,它要求我們停止浮光掠影,而在每一個平凡的剎那,敢于被另一個瞬間所攫取,從而建立起與整個存在、歷史和宇宙的垂直聯系。
帕斯那跨越文明的宏大意識為我們展示了一種超越性的世界主義視野。這種融合之所以可能,是因為帕斯詩歌中的“我”并非笛卡爾式的、堅固的理性主體,而是一個流動的、能夠“以我觀物”的感性自我。這種深具維科所謂“詩性智慧”的自我,能夠移情于客觀對象,與之共情共振,從而消弭了“我”與“非我”的界限。正是憑借這種“天人合一”式的宇宙觀,他才得以將阿茲特克文明的宇宙觀、歐洲超現實主義的革命激情、東方關于“空”與“靜”的玄思等不同文明的內核熔于一爐,證明了文化真正的生命力在于其開放、包容與再創造的能力。
最后,帕斯對語言的探索,是在“身體”這一戰場上展開的冒險。當代哲學將“身體”從被貶抑的位置中解放出來,將其視為各種話語競爭和博弈的場域。帕斯的詩正是這一思想的絕佳印證。他深知“語言既是人類交流的工具,也是他永恒的敵人”,他的詩歌中充滿了悖論的意象和斷裂的句法,這種語言的險峻并非為了炫技,而是為了呈現“靈與肉的搏擊”—也即身體在感受世界、言說世界時所面臨的全部復雜性。詩歌誕生于“喊叫與沉默之間”,誕生于身體試圖言說卻又失語的臨界點,這區別于僅僅制造語言奇觀的實驗,帕斯始終以苦行僧般的虔誠在語言的邊界上進行著形而上的探險,從而擴展我們感知的疆域。
如果說詩人可被分為言說者與沉默者,前者試圖為萬物命名,后者以靜默為虛空留白,帕斯則窮其一生,在喧囂的極點與寂靜的中心之間,尋找那個唯一的“瞬間”。他讓我們懂得,最盛大的言說,最終指向的是一片無言的澄明;而最深邃的沉默,也正孕育著下一次石破天驚的宣告。他的詩,就是在沉默的瞬間抵達永恒后,頓悟生命自身完整的虛無與豐饒。
(許淳彥:四川大學博士在讀,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有詩集《隱喻集》《雨入聆激閣》《詩意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