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國文"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先后擔任浙江省寫作學會副會長、浙江省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浙江省散文學會理事、浙江外國語學院教學月刊社執行主編。作品見于《文藝報》《民族文學》《當代·詩歌》等報刊,著有詩集、隨筆集、中篇小說集、文學評論集、長篇小說、教育讀本十六部,有作品入選《中國新詩排行榜》《漢語地域詩歌年鑒》《浙江五年作品選》等選本。
崔子川的詩集《月亮與煙火》(長江文藝出版社2025年1月出版)分“兩地書”“生靈書”“人物書”“山水書”“時光書”“世相書”六輯,共收錄二百首詩歌,涉獵題材雖很廣,但主要包括兩大部分:“亞離散”的綣鄉愁和“新浙江人”的江南之戀。
崔子川出生在四川盆地一個名叫崔家灣的小村莊,青年時期到華北平原求學,大學畢業后進入媒體工作,在杭州成家立業,后來一度遠赴云南工作,最后又回到西子湖畔。按流行叫法,崔子川屬于一位“歸來”詩人。在中國當代詩壇,還在堅持寫詩且有點歲數的龐大詩人群體中,有相當數量的人都是“歸來者”。我不太贊成將這些詩人稱為“歸來者”,而將他們定義為“亞離散者”。這些“歸來”詩人的書寫本質上屬于一種“亞離散文學”的詩歌書寫,因此,我把詩人崔子川的詩歌書寫命名為一種“亞離散詩歌書寫”。
從邁入大學校門的那一刻起,崔子川就開始了人生漂泊,或者說,開始了遠離故鄉在祖國大江南北的“離散”。正如他在詩歌中寫道,“流浪已是今生的宿命”(《溫一壺鄉愁》),雖“這些年,流水一路向東/流水沒有故鄉”(《在綠皮火車上》),而“關隘阻,嶺迢迢。/一些情感找不到驛站”(《除夕》),于是“走得越遠/越找不到/歸途”(《歸途》)。雖然“離散者”是一群被故鄉放逐的人,可崔子川卻是一個深情的人,他用詩集《月亮與煙火》面對故鄉,當“一只鳥,從嘉陵江起飛/越過秦嶺,故鄉就丟了”(《我是盆地放飛的一只鳥》);當“我在凄厲聲中被甩成一尾游魚/越過秦嶺/故鄉就丟了”(《我心安處》)。面對生活中的江南,他說,“自那以后,我就在江南/一病不起”(《雪域,那一片唱歌的桃林》),即便“耗盡一生,我依然走不出/這幅古典的江南水墨”(《云中鶴》)。于是他騎著一匹意象的“白馬”,在浩瀚鄉愁與江南之戀中穿行,留下了一串清越、閃亮的詩歌足印。
因消費主義的工業文明對鄉村社會的農耕文明摧枯拉朽式的逼近與席卷,讓當代中國的“離散者”與古典、近現代中國的“離散者”既有共通之處,也有著翻天覆地的不同。杜甫、蕭紅等“離散者”固然無法回歸故鄉,但故鄉山水依舊,而當代“離散者”的故鄉大多面目全非,成為永遠回不去的故鄉。這種由社會的深刻變革帶來的靈魂隱痛,刺激著當代中國所有“離散者”的心房。崔子川在“我這流離的殘軀”(《我的阿勒泰》)中形成的“暗疾”永難治愈,“月光在城里喲,為何總蒙著/一層白紗?恰似一//白內障的我/望到的,只是模糊的故鄉”(《城里的月光》);即便“那是我兒時的月亮啊/那么皎潔、高貴”(《冬夜,沒有人在意一片月色》),也只有“等待月亮、星辰、寒霜,爬上/我們的頭顱。而老家飄來的炊煙/會刺痛,我們的眼睛”(《黃昏》);當“這遺世的村莊,我路過時,汽笛/在嘉陵江低頭哭了很久,很久”(《在春天路過一座村莊》),才“如X光,檢視身體里的/暗疾”(《落進身體里的月光》)。因此,他想“回到盆地去。向一棵老槐樹/裸露靈魂”(《七月有感》),只因生他養他的崔家灣早已成為他生命的圖騰。
對于崔子川來說,故鄉“有時是皎潔、圓潤的菩薩”(《鄉村的月亮》),而“我在故鄉的山坡越走越年輕”(《在回鄉的路上越走越年輕》)。因為“童年在我的鄉下/是鐵環滾出的動詞/是蜻蜓、蝴蝶飛舞的形容詞”(《童年》),詩人“跟泥土里的紅薯、土豆是表兄弟/都是我童年的肯德基、麥當勞、漢堡包//玉米,常常鶴立雞群/它威嚴列隊的姿勢,/站起了莊稼的尊嚴/綠色的長臂,喂養我和小伙伴的精神世界/躲貓貓。或者把它的幾縷黃須、紅須和白須/粘在嘴上,模仿鄉下古戲臺上的跨步/我們成為田埂上的將軍、君王與良臣”(《玉米》),直至“油菜花藏起金黃的龍袍”(《夏日物語》)。故鄉有他的父老鄉親,“病床上的父親/綿羊般順從,任由我們/擦身,洗臉,喂食/…/我用一條毛巾/把那夜的月色,不斷擰出/咸咸的淚滴”(《那一晚》),而“祖父和他的莊稼地里/被狂風吹亂的子女們”(《桑葚》),正重復著“他(祖父)俯身/揮舞鐮刀的姿勢,常常/讓手握鋼筆的我,抬頭仰視”(《芒種》),想象“他們圍著巴掌大的/水田,虔誠地轉了一圈又一圈/就像祖輩一樣進行某種神圣的祭祀”(《犁一方水田》)。故鄉還有他熟悉的鄉村物事,“農具靠墻打盹”(《春歸》),只有“將金黃的麥子,獻祭給糧倉/之后。他們衰老的身體/躺下來,挨擠在一起/相互取暖//他們在大地上,一堆一堆/堆積成無言的墓碑”(《麥草垛》)。然而,“人生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告別”(《我無法喚醒那些花朵》),當“沒有母親的鄉村,就連/雞鴨、柴犬和炊煙全都保持靜默/我多想讓它們幫我再次找回/母親喚我的那個乳名”(《叫魂》),而“我和我的老馬,到了故鄉/為何心,卻仍在路上流浪”(《告別詞》)。于是崔子川在《月亮與煙火》這部詩集中誓言,“擇一個黃昏,帶著兒孫/我給土里的祖宗依次賠罪”(《當我老了》)。
故鄉村口那棵古樟樹是屹立在崔子川心目中的“大地的王”,于是他在《村口那棵古樟樹》中寫道,“你是大地的王/這塊土地上每一個生靈都歸你庇護/天上的云雀、河里的魚蝦甚至土里的螞蟻/都依賴著你躲避特強沙塵暴/你的根須,牢牢地深入每一條河流每一個農舍/你給每一個嬰兒的新生賜予姓氏/讓他們未來無論走多遠/都撕不下這故土的符號”。詩人通過描繪古樟樹為每一個嬰兒賜予姓氏,為逝去的勞作者賦予靈魂,進一步強化其象征意義:它不僅僅是一棵樹,更是故土的象征、生命的源泉、逝者的安息之地,富有深刻的文化含義。當父母離開鄉村后,詩人看到“一輩子都在土地與高樓之間擺渡/住在縣城的鄉下父母/第一次學會用快遞/寄給省城的兒子一袋/剛從土地里刨出來的花生//其實 除了花生/住在縣城的鄉下父母還常常/在電話中提醒我/芒種立夏秋收 冬藏”(《住在縣城的父母》)。詩人用質樸的語言描繪了城鄉之間的親情紐帶,花生不僅是食物,也是帶著泥土芬芳的血脈凝結,更是父母深沉愛意的傳遞和親情的物質載體。花生治愈了“我”的身體,更溫暖了“我”的心靈,讓“我”在城市中有了力量、找到方向。父母的電話提醒,是季節的更迭,也是溫暖的叮哼,更是對“我”的人生謦示。
最終崔子川選擇定居杭州,成了一名“新浙江人”。他把對故鄉崔家灣的摯愛同樣獻給了第二故鄉一—浙江,在詩集《月亮與煙火》中,就有不少吟詠江南人物與風物的詩章。這些江南人物,是蘇小小、劉伯溫、陶淵明、杜甫、唐婉、岳飛、王陽明、魯迅此外,還有“那天的汨羅江,劃破楚國一道血口/那天的端午,烏云碾壓著江面/冷水刺骨”(《端午,懷念一位詩人》)的屈原;有“你是釋迦,你是基督”(《寫給李煜》)的李煜;有“你把影子脫下來給我,而后仰頭一笑,就跟月亮走了”(《與影子同行》)的李白;有“你終于成為宋朝的一塊柱石/身形雖瘦,屹立不倒”(《在寧波,懷念王安石》)的王安石;有“沒有任何一種風沙/能夠吹垮這位宋朝老鄉/把酒問青天的豪邁姿勢”(《我心安處》)的蘇東坡;有“你的愛情,又比黃花/瘦了三分”(《致李清照:那時的風卷起窗簾》)的李清照;有“存亡之際,你托舉一個將傾的王朝”(《謁于謙祠》)的于謙…于是在詩人的江南之戀中,“我要尋的花/應開在南宋的杭州,開在詩,與酒,與春風/自由放松的野山坡”(《花的心事》);當“在多雨的江南,我的軀殼/一再被雨水浸泡,膨脹,變形”(《時光書》)時,需要“一劑透明的中藥。洞見/我身體久藏的暗疾//須溫火慢熬/須年年此夜服下/病理清晰,唯劑量模糊/病灶難除//太白長江為湯,東坡泛舟赤壁/而我,賴有西湖,孤山,一樹梅,兩只鶴”(《中秋月,是一劑藥》)。而“桂花開的時候/整個江南便明亮起來”(《桂花開的時候》),慰藉了詩人心中難以排遣的鄉愁,心胸便也跟著明亮起來。
詩人筆下的江南是奇異的,“南北朝的裙擺很寬,江南很窄/與你擦身,西湖水為之一顫”(《三月,邂逅蘇小小》)。當“我看到梁祝,我的兄妹/在一架老舊的黑鋼琴里,翩翩起舞”(《我把夢給了蝴蝶》)時,也看到“那些花朵,被少帥藏進留聲機里/旗袍搖曳,督軍們用酒杯碰撞江山/那些花朵,在袁氏故居的木樓梯間/氤氳著異族的幽香”(《我無法喚醒那些花朵》)。江南的“溪水、杜鵑、雷聲,是這里的土特產”(《棲息于山林》),在“遇見一只唐朝寫詩的白鷺”(《旅行》)時,詩人恍然覺得“我應是那位/吟燈聯的宋朝書生/被拐角的暗香,與一壺酒牽引//高樓,鳳簫聲動/…//我分明瞧見,你的明眸皓齒/隱沒花叢,青衣里藏匿半世情思/那時你亭亭玉立/如今我拂月白首”(《上元節有感》)。江南是詩人摯愛的第二故鄉,有莊周夢蝶,梁祝愛情;有詩意與哲學,夢幻與現實,古典與現代,生與死;有生命的輕盈與落難君王,詩人的悲憫情懷這為讀者提供了一把破解詩人熾烈江南之戀的密鑰。正如崔子川在《我的房子是紙做的》中寫道,“我在宣紙上,造了一座小房子/…/我的房子,臨水而筑/有清風可品/有明月可鑒”。因此,他《在白紙上流浪》《在一首詩里修行》,將后半生的生命小筑安置在江南山水之間,安置在清麗詩行之中。
詩集《月亮與煙火》的語言是準確而有力度的。如《冬天的河流》中,“風裹挾時間的尖刀,偷襲,合圍/河流在冬天的面孔,開始露出/老父親般的褶皺”。此外,也不乏犀利的批判。如《一場桃花渡》中,“植物們的命運,被隨意改寫/幾十只白鷺抗議:站在一臺巨大的/黑色挖掘機前”;在《立冬之后》中,“我裹緊羽絨滿城遍尋中醫館/醫我,醫世道,醫人心”;在《稻草人》中,“你的立錐之地,也越來越少/在你的左前方,幾臺挖掘機/正睜大猩紅的眼晴”;在《蛙鳴》中,“許多年,我的耳朵里塞滿/各種嘶吼。火車撕裂故鄉的青山/打樁機撞擊灰色的城市/灑水車嘲笑晚歸的行人/消防車和救護車,一紅一白/突然在生活的拐角狂飆/我的雙耳一度失聰”總之,作為一部“亞離散者”的抒情詩集,《月亮與煙火》是深情的、感人的,也是能夠引發讀者共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