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女,山東濟南人,畢業于,現執教于,主要從事詩歌和小說創作,兼寫散文隨筆。創作長詩《心臟內科》,著有詩集《風生來就沒有家》《心是一架風車》《我的子虛之鎮烏有之鄉》等。曾獲第三屆華文青年詩人獎、新世紀十佳青年女詩人獎、星星年度詩人獎、人民文學獎等獎項。
詩集《冶工記》(2025年1月出版)是用詩歌來講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熔煉鍛鑄之書,也是一本淬火磨礪之書。詩人從現實世界的鋼鐵冶煉中,走向精神世界形而上的詩歌冶煉場域,憑借高超的技藝自由跨越往返在界限本不分明的兩個世界之間。
薄暮的上一本詩集《我熱愛的人間》,有著許多對中原大地上農事、器物、草木等精細入微的描摹以及懷古之意,這令我想起了謝默斯·希尼。而在詩集《冶工記》里,讀到頻繁出現的熔融、提煉、結晶、軋制、矯直、成型等工序流程用語,看到散落其間的機械工程、礦石、焦炭、井道、礦渣、鋼板、運煤車、廢河道等意象,令我想起W.H.奧登對于礦藏工程學的興趣,以及他在詩中對于現代科學和工業化語言的運用。從詩集的命名看,薄暮的這兩本詩集貌似內容迥異,其實卻有著堅定的內在關聯。因為在這兩本詩集中,《父親的鐵器》這一首詩是重復的,還排在詩集《冶工記》的目錄之前,隆重地成了整本書的序詩或序言。先后出版的這兩本詩集共享這首詩,及其不同的編排方式,使得它成為一個既明又暗的線索,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父親的鐵器》這首詩蘊含“不打不成器”之意,既寫父親打制具體鐵器,更寫父親像打制鐵器那樣打制我、塑造我,是一種望子成龍的教育方式。結果如何?父親“終于把我打造成一類鐵器/像斧頭、柴刀一樣鋒利/常常割破自己/像鑿子、釘子一樣孤獨/一輩子和天空過不去”。詩里的“鋒利”“割破自己”“孤獨”等字眼包含的信息量較大,似乎在暗示這種并不現代的東方式家教最終塑造了詩人勇毅、善良、隱忍、倔強、利他主義甚至還包含某種自我困境的人格。詩人長大成人之后,作為已經打制成形的“父親的鐵器”,子承父業,也去“打鐵”了,只不過他不像父親那樣在村莊的傳統手工業作坊里打鐵,而是在后工業時代或再工業時代兼數字化時代的現代化鋼鐵廠里打鐵。他不僅打物質的鐵,還打精神的鐵,打靈魂的鐵;在打鐵、煉鋼中鑄劍,成為詩歌鑄劍師中的干將莫邪。
詩集《冶工記》將藝術想象深深植入金屬的物質性之中,又借鋼鐵廠這個視角來重構“世界秩序”。詩人在現代化工業氛圍之中創作,作品借助高爐烈焰,從冷漠堅硬的礦物質里面解析出熱情,寫出鋼鐵廠的節奏和“神經”、鋼鐵的血肉和魂魄。因此,當詩人《面對鐵》時,發現鐵“有血有肉,有筋骨/有自己的名字,有奇異表情/可以紙上行走,聽覺里奔跑”;而《冶鐵者》的使命就是“面對礦石焦炭/…把鐵從億萬年的黑洞中叫醒/用最烈的火、最重的力、最細的心”做事;在《成分》里發現,“在鋼鐵廠,總覺得比任何地方/擁有更多柔軟/比如豐滿的理想/…/鐵像血一樣,從軟熔帶進入滴落帶/…/深夜變得又輕又重,黎明又輕又穩”;通過《連鑄》,讓鋼水凝固成“橘紅的花蜜”“烤面包”“玫瑰糕”“豌豆黃”“山楂條”“紫薯干”“黑巧克力棒”,這是視覺、味覺、嗅覺、心靈感覺混雜在一起的聯合式的通感,是一幅使用了印象派點染手法的絢爛油畫。薄暮在詩集中通過種種冶煉鋼鐵的工序,加上詩歌的特殊技藝,讓礦石和金屬具有了生命的體溫、生命的質感、生命的豐盈,在硬與軟、冷與熱、內與外、重與輕的沖突碰撞之中產生出辯證的張力,就仿佛華萊士·史蒂文森一直把金黃色的太陽想象成被寒冷包圍著,并具有荒涼本質一樣。
早在二十世紀上半葉,西方現代詩人就意識到自己必須“適應機器”,而在“機器時代”進行創作,“美”必須被重新定義。在二十一世紀的當下,既屬于“后工業時代”或“再工業時代”,還是一個機器與數字交織并存的時代;既保持了工業的堅硬和高速,又增添了云計算和魔幻。艾略特在評論亨利·詹姆斯時,曾強調過視角選擇對于作家的重要意義。對于薄暮來說,鋼鐵廠是他實際工作的客觀存在,以鋼鐵廠作為觀察點進入宇宙萬物,既是一種主動選擇的詩歌策略,也可以用來重新規定或建構萬事萬物的秩序。詩人在詩集《冶工記》里,就讓鋼鐵廠與節氣、大自然發生關聯,將鋼鐵與廠區周圍的動植物并置,不僅是無機物與有機物的比照,更是在相互映襯中突出各自特征以及差異,顯示出世界的多元,給原本剛直僵硬的工業場域增添一些生命感,顯示出彈性和雀躍。如《春分》中,涉及與古代文人相關的兩個著名地點,一個是與王維有關的輞川,一個是與蘇軾相關的東坡,這使得鋼鐵廠的春分節氣更加詩意盎然,于是驚醒了這本詩集里一個巨大的動植物群落。動物有掠鳥、金龜子、象鼻蟲、步行蟲、叩頭蟲、刺猬、鯨魚、雞、馬、鴿子、松鼠、蜜蜂、喜鵲、螞蟻、蟾蜍等,植物有梨花、絲瓜、紫菀、楝樹、櫸樹、冬青、波斯菊、梅、桃、李、杏、玉蘭、海棠、連翹、薺菜、繁縷、蒲公英、楓楊、女貞、辛夷、鳶尾…僅就植物而言,就可以編寫一本《鋼鐵廠植物辭典》。
除了構建當下的世界,薄暮在詩集《冶工記》里還會對故里、村舍回望或閃回,將農業的故鄉進行重新定位;也會從數字時代去遙想并理解人類的其他時代,進行古今比對。如《當我們談到鐵水》中,“像說起老家的一條山泉”;在參加會議時,“突然想起老屋門后/那塊磨刀石”(《磨刀石》);一座仍在使用的極其老舊的煉鋼高爐,使詩人《不相宜》地想到了死去的母親這些對于故鄉的不經意的觸發和偶然的涉及,既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明在進行對比,又是對于當下所處場域的特別指認和強調。再如《遺址》這首詩中,詩人靠著想象將鋼鐵廠動力部大樓、洹河、三千年前的遺址交織在一起,意識到自已身處的這個現代化的當下其實也終將會成為遠古,“我”也將成為遺址般的存在,甚至成為地下的礦石。在《火焰》中,詩人讓雨夾雪的城市、深夜的煉鋼高爐、恒動的指針等現代化場景與“斷竹、續竹、飛土”等遠古狩獵、刀耕火種時的場景相聯,試圖從時間的比對中發掘人類對于光明永恒不變的渴望。在《夕照》中,詩人看見整個廠區的顏色由灰白轉變成金色,不由得感嘆“這是阿房宮還是大明宮”;在《煉鋼》中,詩人表示對中國古老傳說里的干將莫邪鑄劍的故事深信不疑。鑄劍的故事對于在鋼鐵廠工作的薄暮來說,具有強烈的符號學意義,這也讓他在多首詩里提及鑄劍之事,“鑄劍”儼然已經成為薄暮詩歌的一個L0GO。在詩集里,關涉到人類遺址、古代典籍、遠古民歌、古代地名、古代帝王宮殿、古代傳說的詩作還有很多,其目的就是通過這座現代化鋼鐵廠,在古今比照之中更加徹底地呈現一個最完全、最真實的當下。
在詩集《冶工記》的寫作過程之中,薄暮注重把鋼鐵熔鑄、人生歷練、詩藝打造這三者相互交融,使它們形成同構映射關系。最顯著的同構映射關系就是將鋼鐵的物理屬性轉化為生命存在和藝術存在的隱喻。如《鐵精粉》中,鐵礦石的“化驗單上各種符號是人類的命名”;在《光影》中,詩人由冶煉時脫硫、脫硝后飄散的煙氣,聯想到自己終有一死,也終將退場。又如《如果遺忘也是一種合金》中,“鐵原子怎樣進入巖體/如同我怎樣進入鋼鐵/…/我與鐵原子交換細胞和生長因子/…/我以鐵的語言/市場辯論價格與價值”,與其說詩人寫的是冶煉合金,倒不如說是詩人自己的工作狀態和人生觀;在《熱連軋》中,表面上是寫生產鋼材的工藝,可出現的“入世”“本質、本心、本性”“先展開自己”“像一生那樣重復/從來沒有人跑出自己”這些詞和句子,分明是在表達一個人一生的堅守和歷練,也應該宛如這鋼材塑形的經過一樣一一歷經滄桑而依然純真。再如《熔煉》中,討論金屬經過脫胎換骨之后變得純粹本是一種鑄造生產工藝,可提到的“像人之初,像性本善”,又分明是在討論人生的境界;在《廢鋼》中,以鋼鐵的名義寫出了所謂失敗者、淘汰者、邊緣人的悲壯,隱含著詩人的憐惜之情,可以看出薄暮對叢林法則的反駁,特別是西西弗斯經歷推動巨石的命運折磨之后,依然在某種法則下不得不淪為“以廢為名”的那些事物。
關于詩藝打造,薄暮在《中年》里寫道,“慢慢喜歡鋼鐵廠的日子/可以興、可以觀、可以安眠…虛空與寂美/都不能與鋼鐵的銹色相提并論”,似乎詩人正在憑借鋼鐵廠這個特定場域來展示中國古典詩學理論。在《分行》中,詩人發現兩種性質不同的工作包含著本質上的相似性,于是將二者的細節雜糅并置在一起,既寫軋鋼車間的生產工序,同時也寫閱讀詩歌的過程。在“軋鋼”過程中,先是各種軋機、各種坯、各種機床組成的一條條生產線,再到對產品進行檢閱、查讀、復讀的一道道環節,最后是運送鋼材的火車在田野上奔跑…既展現“軋鋼”的每一道技術步驟,又對應著“讀詩”的過程:“分行”“律詩”“自由詩”“讀”“讀不懂”“一遍遍讀”“節奏”“韻腳”“教科書”“誦讀”“不被定義”,這究竟是在寫軋鋼車間還是對一首詩進行文本細讀?我認為,這首詩很好地將新批評派的細讀法,尤其是將“架構一肌質說”運用到了鋼鐵廠的生產流程中。在《歡樂頌》中,詩人把高線車間三十臺軋機及八百米鋼與鋼的撞擊,視為由許多種樂器組成的大型交響樂演奏現場,在一個又一個曲目中,最后選定以《歡樂頌》的方式進行音樂賞析。
詩集《冶工記》里關于鋼鐵的哲學含義和宗教意味也值得關注。鋼鐵冶煉涉及將礦石經過復雜步驟轉化為金屬的全過程,是一場在高溫之下物質形態轉化的煉金術。如《冶鐵者》中,“心中有鐵,用各自的法術提煉/…/尋找形而上的方式/發出不同的聲音”。可見在詩人看來,冶煉過程就是一個從形而下到形而上的富有哲學含義的過程,其中蘊含著哲學中的破壞構造和重新塑形的對立統一,從混沌向精純的升華,從感性向理性的跨越,還有酒神精神、強力意志……
在整個冶煉過程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參與者一一火。而火在各種宗教里都是意味深長的,可以代表浴火重生或者鳳凰涅槃,也可以表達通過焚燒來消除罪孽從而獲得潔凈,還可以表達忍耐和煎熬如《火焰》中,“古人也和我一樣相信火焰嗎?”薄暮把火放在了信仰的位置,并由此發問。又如《綠色》中,“它肯定是存在的/相信才能看見”,這是在礦石和焦炭之間尋覓罕見的綠色鋼鐵的細節,詩人強調了“信”的重要性;接著又寫道,“鋼鐵習慣了烈火,習慣了灰燼/習慣了重生與永生//從鋼鐵中生出新葉”,這分明是一場盛大的復活與新生;最后,用“一朵牽牛花慢慢將星空拉近”來結束全詩。這讓我想起葉芝的《當你老了》中的結尾,“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塵世之愛終于得以升華,愛神在山頂上蹠著步子,這愛最終又從山巔升上了天空。在這兩首詩中,星空的永恒性指向都是不言而喻的。此外,在《溫度》中,“屏住呼吸,就能聽到從鐵到鋼的/信心、忍耐和向往”;在《無形之手》中,“只有忍耐是一盞不熄的燈/慢慢點亮黎明”。面對鋼鐵行業出現的困境,詩中寫到的火熱、堅強和疼痛,提及“與自己角力”的柔韌和耐磨,詩人既有“信心”,也用“忍耐”應對,似乎對應著里爾克的“其實毫無勝利可言,挺住便意味著一切”,也有福克納在《喧嘩與騷動》全書結尾時表達的“苦熬”之意。而“忍耐”或“苦熬”正是人生的希望所在,也是人類的古老真理之一。
面對工業文明與農耕文明的沖突,薄暮在詩集《冶工記》里并沒有表現出激烈的批判態度,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只是詩人對于當下人類生存狀態的一絲隱憂。在這個問題上,詩人的態度顯然屬于溫和派。然而,從詩集的字里行間仍然可以看出薄暮的態度,尤其是當自然生態在工業發展面前不得不表現出脆弱,當倫理道德在資本市場面前不得不懷揣猶疑的時候,詩人不禁微微蹙眉。最具代表性的詩作就是《磨刀石》。這是一首不足二十行的短詩,其容量卻是巨大的。在詩人的記憶中,故鄉的磨刀石不過是一小塊褐紅色砂巖,使命是“與一切頓挫為敵”,磨礪那些生了銹的鋼鐵質地的柴刀或斧頭,“刀口在拇指上果斷發出/風雨之聲”,既恢復明亮銳利,又令人信賴和望而生畏。這需要提及這首詩的創作背景,當時薄暮正在參加一個鋼鐵行業會議,詩中提及的“與叢林商討盈余的意義”“鋼價震蕩不止”“一棵還沒發芽的麻櫟樹/倒下的速度”,讓我們大致能夠猜出這個會議的內容。詩人在會場突然想起了磨刀石,甚至在想象之中還把磨刀石帶到了會議現場,一場現代會議與一塊農村老屋門后面的磨刀石形成了反差。這首詩中的“磨刀石”與“鋼鐵行業會議”分別代表完全不相同的兩個經驗領域,其差異性制造出一種強大的矛盾與張力,造成一種語境壓力,而這恰恰是這首詩的成功之處。“磨刀石”作為一個意象,存在于“鋼鐵行業會議”這個特定語境之中,這個語境又賦予“磨刀石”這個具體的意象以意義,而理解了這種語境壓力也就理解了這首詩。當“磨刀石”以虛擬姿態出現在“鋼鐵行業會議”上,代表談判和博弈的隱喻或象征之意想必已呼之欲出。磨刀石是用來磨刀的,是跟生銹的金屬進行談判和博弈的,而在這場“鋼鐵行業會議”上,“磨刀石”進行的是市場價格和經濟利益的談判,是資本擴張與生態保護之間的博弈。
綜上所述,作為中國當代詩歌主題寫作的一個成功范例,詩集《冶工記》的意義在于,詩人以冶金術般的語言鍛冶庸常母題,并以集束式的方式呈現。作為主題寫作,薄暮并沒有局限和拘泥于所書寫的工業主題,而是把主題當成一個演練場和一個實驗基地,以此為核心向四面八方發射“電波”,盡可能地與天地萬物進行寬廣而自由的鏈接,與個人生命經驗進行深刻的鏈接,與形而上的意義進行至高的鏈接。作為熔鑄詩歌的干將莫邪,薄暮一邊為后工業化和再工業化的文明進程“背書”,一邊又小心翼翼地護衛著人類內心那些柔軟的部分,全方位地探索現代詩歌寫作可以抵達的至遠之境,或者說存在的無限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