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參加詩刊社第29屆青春詩會、兩次入選“甘肅詩歌八駿”。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作品》等刊物,并被《新華文摘》《青年文摘》及各年度選本選載。出版詩集四部。獲第十二屆華文青年詩人獎、《詩刊》年度青年詩歌獎、《飛天》十年文學獎、李杜詩歌獎新銳獎等獎項。
父親突然離世,感覺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沒了,我的生活突然有了一個很大的缺口,總也彌補不了。父親走后的許多個深夜,我總在半夢半醒間伸手去摸床頭的燈,指尖觸到的涼意,像極了他最后留在我記憶里的體溫。那種不停歇的想念、不斷的回憶,一直折磨著我。因為無限的愧疚和懷念,在父親去世十年的時候,我寫了《祭父帖》這首詩?!都栏柑废褚环獗淮驖竦男?,載著我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千言萬語。之前,我試過很多種表達,但都失敗了,突然某一天,感覺內心里有一股暗流驅使著我,逼著我找個出口,一些詞語就從身體里自然而然地流出來了,筆落在紙上的瞬間,最先跳出來的不是句子,而是氣味:廚房的油煙味,他袖口沾著的泥土氣息,還有雨后院子里的梨花香氣。
那就是我寫詩最好的狀態,出現的也是最好的詩歌,一切都恰到好處,多一點或少一點都不行?!都栏柑肪褪窃谶@種狀態下完成的,全詩一共四十一行,我是流著淚一口氣完成的,期間沒有任何停頓,之后我再沒動過一個字。我寫他捉給我的七星瓢蟲還在他掌心里,寫他教我辨認莊稼時,指尖劃過麥芒的輕。這些曾被我忽略的日常,在他缺席的歲月里,突然有了琥珀般的質地。后來我總在想,或許父親從未真正離開,他只是把自己拆成了無數細小的存在。父親去世后,我依然為父親假設了很多種重新活著的方式:一叢花草、一只昆蟲、一陣風,或者一場雨中最清冽的那一串雨線,杏樹上的青杏是他,地上爬過的螞蟻是他,甚至風掠過樹梢的聲響都帶著他喚我乳名的調子,他在我曾工作的小鎮中學,看著我為腹中的孩子織毛衣,他盈盈的笑臉,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單純,多么難得。之后,只要是我經過的地方,我想他就有可能在那里等我,但也可能已經認不出我來了。
假如他真的認不出我來了,我們該怎么辦?
我多怕他在另一個世界孤獨,便寧愿相信萬物有靈,處處 是他歸來的痕跡。
“我很后悔”四個字,是咬著牙寫下去的。不是刻意的沉重,是千回百轉的悔意終于找到了最樸素的表達。后悔總嫌他嘮叨,后悔沒多陪他坐一會兒,后悔他走那天,我沒能在他身邊。想起我的第一本詩集出版后,我去父親的墳上給他燒了一本,在我用力撕下第一頁的時候,早已經淚流滿面。撕開一本詩集,仿佛撕著我自己,我一塊一塊地撕,它們一頁一頁在火中慢慢成為灰燼。可又有什么用呢?他真的能讀到那些寫給他的詩嗎?
我想,也許父親已經讀到了,因為火光輕輕拂著我的臉和我臉上的淚,那么溫情,像他的手拂過,竟然沒一絲灼燒感。
某天下午,我一個人開車走了大半天,從小城的幾個方向出去,再折返回來,最后只剩下夕陽的時候,我才到我的老家六一村。每次心里難過了,就想去看看父親,在他的墳前坐坐也好,我看著那么多草,曾茂密,然后枯萎、松弛、不安,我想從它們的縫隙里發現點什么。
我知道我的親人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可他現在會是什么樣的呢?
之后的每一年,我依舊會挑選幾個日子,去父親的墳地里燒紙,陪他坐坐,在心里和他說說話…在埋著父親的那塊地里,我每踩下去一小步,都是小心翼翼的,雙腳不敢隨意踩下去,真怕每一株莊稼都是從他身上長起來的,甚至地邊上那些雜草,我看著都親切。
我一直很矛盾,甚至深陷于那個矛盾的怪圈。
詩的最后我這樣寫了:“這一年我過得并不好,就加倍地想你/有時在夜里哭醒,睜著眼晴看看/窗簾上的月光,想你若是光,飛來/你可以上到天堂(是我的所愿)/也可以回到人間(是我所等的)/光穿不透的地方,再不要去了/比如地下。我再也不會借著土的力量/把我們分開?!?/p>
寫完最后一行時,天剛蒙蒙亮,我一直被揪緊的心終于松弛了下來,像父親墳頭的那些草,軟塌塌地落在夜色里。我仿佛看見父親坐在對面的藤椅上,手里搖著蒲扇,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謂《祭父帖》,只是給父親寫的一封信,借著詩歌和他說說話,讓他在我的詩歌里,又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