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共和

耿占春" 詩人、教授、評論家，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詩學研究、敘事學研究、文學批評與文化批評研究。

納蘭" 詩人、青年評論家。

2025年1月，朱懷金的詩集《詞語織布機》由中國科學文化音像出版社出版。詩集分為“烏鴉喝水”“為什么是海馬”“請問候勞鶴”“安魂曲”等六輯，收錄了作者從2013年到2022年創作的近三百首詩歌，時間跨度達十年，也是作者三十年來出版的第六本詩集。

三十余年來，朱懷金似乎是在用密碼寫他的詩歌，雖避免談及自身的生活和經驗世界，但又在使用更廣泛的經驗，以及屬于其他人和其他時代的經驗。這種經驗難免隔著語言，或已轉化為符號。如《請問候勞鶴》一詩里，在某個歷史倫理上的模棱兩可時刻，朱懷金援引了杜甫和愛因斯坦的生活細節，又從杜甫的影子里捕捉到愛因斯坦的聲音，隱喻人類社會倫理危機意識，詩中的邏輯植根于戰亂、困苦，“在德意志，／更冷的是詞語，是擦傷的體溫…”一個詩人就是這樣“在沉默中認出自身”。在這首詩作里，言說者“我”是一個隱現的主體，既不是行動者，也不是感受者，而是一個作為人類遺存下來的符號載體。朱懷金從中認識到一個詩人自身的使命，從無序的或變幻莫測的語義中編織出新的語義網絡或隱秘的符號系統，創生出意義世界的秩序。

詩既是對詩人自身的塑形，也是通過一種詩的修辭或意義實踐進行的語言塑形，更是把自身體驗所承載的思考在歷史語義學上進行的一種個體化表達。朱懷金一直生活在古都洛陽，無意識地接納著源自地表和地下堆積著的不同時代的文化符號，那些符號不僅隱現著歷史的語義，也輻射到當下的生活世界。對朱懷金來說，詩是一種內在生命流程現象，是一種把自身當作“自我的他者”，是對周遭世界、共同世界和先人世界的解構與意義詮釋。這是一種既源于自身又出自他者的自我辨識，為沉入潛意識領域和受到社會制約的被遺忘的語義進行“虛無的解縛”。正是這種符號、意識和現實的交織，讓朱懷金在語義的生成中找到了對歷史進行個體化表達的動力。如二十世紀戰爭中的維爾諾與詩人筆下八世紀的洛陽，“那里的云朵就是一座座建筑物，巴洛克風／一直無法吹走它”。屬于維爾諾的米沃什，在意識和現實的交織中成為屬于洛陽的朱懷金，他們的詩“在廢墟上，／一個句子會/在自己的頭上撒灰，堅守自身的秩序…”這是一種語言的激活或激活的語言—對受難的感受力的激活，或對僵化的和腐朽的語言的激活。

朱懷金的詩集之所以命名為《詞語織布機》，源于詩中那些不同民族、不同時代的人，或者說業已成為文化符號的人與物都參與到語言的隱秘對話之中，文化符號中的人與物和當下的人與人、人與自然和社會之間產生的對話，或許就是人類精神不朽之所在。然而朱懷金并不企圖將詩歌理解為一種懷古之情的表達，相反，是為清醒地說出一種清晨的語言、一種清澈的語言。正如《安樂窩》一詩中，對“山意思”“月精神”“火焰的大寫意”等的描寫，體現出詩人對恒久存在之物內蘊的感知和攝取，以及對事物與事物間隱喻關系的把握。對物的感知和內化的過程，在《烏鴉喝水》中被朱懷金描述為“內心的石頭已足夠多，他破碎、打磨，／甚至削足，研究對位法”。詩作是詩人的身心在對世界的感知中溢出的部分；是《拿鐵一給陳超》中，“拿出體內的鹽，和鐵”的行為。如果說“身體上析出的鹽”屬于內在的智識生活，“和光的辯論”則是對外部世界的“批判性回應”。在朱懷金的詩作中，“鹽，和鐵”算是高頻詞，是符號一語言；事物間的相互成就形成為社會話語場域中的“辯論”，則是富有寓言意義的修辭。

詩集《詞語織布機》中所涉及的社會、歷史、風物和人物之悲歡，既體現出詩人的形而上之思，也透露出他的社會關切，可以說“內容”才是深埋的礦藏，語言亦有獨具特征的辨識度。朱懷金深知詩歌寫作是一門語言約束的技藝，曾自謂寫詩是“一場卡脖子寫作”，既有他對待語言的審慎和節制態度，也昭示著他對語言的用心。對他來說，詩是他植入世界的身體之燈，也是一塊可以自燃的“語言的黑炭”。正如他在《石漫灘的燈臺與舌頭》一詩中所表達的，“植入的燈，一塊語言的黑炭”，語言的光與“黑炭”之間存在著能量的象征交換。又如在《抱著一塊巨石醒來》這首詩中，“黑”用不同的語義，始終在參與一場社會學與詩學的對話。

寫作對于詩人而言，就是經受“詞的啃噬”，就像“反噬自身的蛇”（《叫天子》），也是緩釋內心的魔幻，時刻反芻感受、反思感性的經驗，就像“遠/對近的撕咬”（《鍵盤上的黑豹》）。語言的共和體現出萬物的自由與平等，體現出萬物靈魂的等價。而等價所需要的正是擁有“把星月的碎詞”能夠黏合在一起的黏合力。對尚未彰顯的不同民族、不同歷史文化符號中意義的挖掘，詩人往往因通達萬物之靈而變得尤為敏銳。對熟知洛陽鏟的詩人朱懷金而言，這種“挖掘”具有語義學考古的意義，即便發掘出“美”，也因“估計美已經變深，潛入地下，不可言說”（《對月亮的缺席判決》）。語言的共和還意味著萬物的平等，朱懷金提出的“‘讓死者和死者說話，并提出證詞’這并不荒謬”，這種等價的詩意和象征交換也出現在了另一首詩《我試著說出偉大的詞》里。

正是有靈之物的同在與萬物的參與，才不斷地更新我們生活的世界，或者說世界的新鮮源于萬物互為主體，通過“詞語的共和”互換位置與視角。對朱懷金來說，雖體驗到事物的靈韻，卻不是伸出手臂去擁抱事物，而是被事物擁抱。如他將自己的身體比作“空窯洞，一頭/扎進人群”。詩中的“空窯洞”接納一切事物，也被一切事物所接納。在朱懷金的詩性世界中，“貓”“誦經聲中安靜的河”與“一株芒草的本名”雖有所區分，卻并無不同，都有自己的靈魂，事物反客為主成為感知的主體，萬物有靈成為萬物平等的感受基礎。

當充滿辯論色彩的無產者、階級、獻身等社會學詞語與天空、繩紋、陶罐等自然或物質遺產符號天衣無縫地編織在一個文本容器內，社會詞匯和自然語匯之間的重疊或互換就無不體現出一種語義的象征交換，雖不符合理性邏輯，卻遵循“感覺的邏輯”，造成一種美學的錯愕之感。同樣，內與外、生與死、存在與虛無，也能夠進行象征交換。朱懷金摸到的不只是事物意義上的“門把手”，同時也是符號學意義上的不可見世界的“門”。對他而言，一扇“向內打開的門”不僅是自我對話的開啟，更在時空褶皺中生長出某種體驗一“像是蘇醒過來的那個人，／和我調換了一下位置”。詩中所說的調換位置，意味著象征交換的恢復和時間可逆性的探尋，也意味著詩人能夠傾聽到已逝聲音的無限可能性。

朱懷金信奉詞與物之間的未脫節和尚未相互背離的秩序，詩藝猶如一架“詞語織布機”，會“把光細細地搓捏成一根根紡線”（《馬齒莧——仿佩索阿》），而身體感知成為穿行于意識、現實和語言之間的梭子。“詞語織布機”是對語言—符號的重新編碼，由此創造出新的語義網絡，以彌合殘損的詩歌世界，同時也“把線頭，埋到了／對方的身體里”（《織布機》）。對于個體的現實存在，詩人在《反舌鳥》一詩中寫道，“我和人群，永遠隔著一味藥引子”。對朱懷金來說，語言的共和、新的語義編碼就是這樣一種“藥引子”—一種人與人之間不可或缺的媒介。身體、自我與世界的關聯，被他比喻為書簽與書的關系，身體就像一枚“書簽剛好插到這好看的塵世”（《晨曲練習》），而詩就是將“好看的塵世”文本化或詩化的過程，每一首詩就是世界這本書中夾著的“書簽”，或者是“一根針的人間諜影”（《和一棵楊柳談論它的嗓音與沽酒術》）。

詩歌作為一種重新發現的語言密碼或新的結繩記事，是詩人用“彈奏的手指”拈起的金絲線一般的語言織就的一件“蓑衣”。在編織的過程中，詩又是“復調的砌石”，不僅要有“持續的修正”，亦要經受“砌石的人/成為棄石”的慘痛。不過朱懷金在意的是從石塊之書到生命之書的符號化過程，由此也一直持續精進，保持著自己的先鋒性與探索性。從這個意義上說，詩是神圣文本、生命之書或一種神圣符號的建構。如朱懷金在《白馬寺的馬》中寫道，“經，就成了故鄉”。事物可以是人類的分身，也可以幫助我們喚醒自身隱秘的靈魂；我們只要遵循一種善的倫理，就可以“修辭立其誠”。讀朱懷金的詩句能讓讀者體會到一種互惠關系，可塑性的認知雖處于流動不居的狀態，但也有似有若無的自由妙境。

語言的共和并不僅僅屬于社會交流系統。從本質上來說，作為語言符號載體的書寫主體無異于是語義彌散狀態中的一種“聚集”或“尋根”。正如朱懷金在《云根研究》一詩中提出的，寫詩猶如觸摸“異質性的實在”。詩人是一個在無序、失序的世界中的建構意義者，由此探尋自我、痛苦和社會病的根源，破除封閉語義的體系，并充滿“重寫規則”的語義沖動。在“修葺亦是修身”的體悟之下，在“修辭于不斷的折返中”，朱懷金的詩作既找到了言說的根脈，也找到了詩中的“懷金”。

詩集《詞語織布機》既是個人化的自我書寫，也是一種“歷史書寫”。作為自我書寫的詩歌，朱懷金的詩作像“雕刻師的跳刀紋/雨點一樣下來”（《叫天子》）。即便“自己也是一位/住在身體里的客人”，也是將自身當作他者，辨認出自我的“他者性”，更像“是一條河贏得了自我的辨認”（《明珠塔指南》）。斯坦納曾說：“每一種語言都有自已的表達方式。每一種都以自已的模式塑造世界以及反世界。”朱懷金在他的“詞語共和國”里，既以“自身他者化”的模式展現世界，又像《反舌鳥》一樣，呈現出一個無聲的充滿象征交換的“反世界”。這得益于他掌握了“一個叫作‘反詩意’的療法”（《在南關碼頭舊址候一尾魚》），也得益于他意識到萬物等價的悖論，“反季節就是好季節”（《牡丹花開》）。

朱懷金的這部詩集是自我與世界、語言與萬物之間的共和狀態，在語言的共和中既有戲劇性的對話和辯論性的主題，也有疑慮與悖論，這構成了朱懷金這部詩集的語義譜系：“戴口罩的春天依然/護佑著蠟梅的花蕾，詩歌頑強地/還在尋找它的宿主。”（《懸詩：蝙蝠外史》）因此，詩歌必須要寄生在枯枝敗葉似的經驗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