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生命與文化的源頭

趙劉昆

男，生于1995年，云南曲靖人。現為在讀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從馬文秀的第一部詩集《雪域回聲》開始，對自我起源的探尋就以一種主題性方式嵌入她的詩歌中。2024年6月，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詩集《三江源記》中，馬文秀對自我起源的探尋仍在持續，“我一直沒有停止對源頭的探尋”（《對源頭的探尋》）。在持續的探尋后也終于有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我從長江的源頭趕來”（《我從長江的源頭趕來》），但“我”真的起源于長江嗎？詩人沒有給出答案，但也并未明確否定，唯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水乃生命之源，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因為，“長江源頭的兒女們祭山，祭水／與冰川雪峰并生探尋生命預留的奇跡//水的密語隱藏在峽谷的萬千姿態中/時隱時現，牧民們無法猜透/只能跟隨水源向前”（《水的謎語》）。這就造成了問題的懸擱；對于一個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而言，水就是生命的唯一密碼，也是一種信仰般的神秘存在；他們終其一生都在追尋“人與冰山的對話，源于一滴水／一滴尋找源頭的水…多少人想尋找長壽的密碼/尋找生命的力量”（《天地萬物互相供奉》），“隨著海拔不斷增高／一路尋找源頭之水”（《青海大地的柔情》）。在三江源人的眼中，水才是眾神之神，有了水的存在才有生命，也才可能有“我”的生命存在。得此垂青，三江源成為“野生動物的天堂…越往深處野生動物遍地跑”（《萬山之宗的野性美》）；黃羊、巖羊、藏狐、野驢“在曠野中/狂奔、廝殺、追逐、嬉鬧/書寫生命不同的篇章”（《動物的曠野》），一幅“萬類霜天競自由”的生命圖景得到充分的展現。

莎士比亞說：“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但即便是這“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也需要“在自然萬物中不斷錘煉自我”（《以草木的心性生長》），不斷“參悟山水，才明白/風景里暗藏著山川河流的神諭”（《風景里的密碼》），才能懂得“不要去打擾一株草/與它自然地相處/無須安排想要的情節和曲折//也不要摘走草尖兒上的那層白光/讓其飄浮，自然生長”（《大美之境》）。

在高原，沒有任何一種生命能夠不依賴于他者的生命而獨立存在，由此構成了一種由水聯結而成的生命共同體。“三江源牧場中，藏族阿媽雙眼微閉/身體微微搖晃//她順著晨曦走來，喂養掉隊的小藏羚羊/一邊累積善業，一邊為眾生祈禱/衰老的眼神中透著一束光//她拿出粉粑、牦牛肉、牦牛酸奶/人參果，款待我/甚至帶我去巡山/我背著照相機和望遠鏡/去尋找未經雕飾的空曠之美//野牦牛、藏野驢、狳、棕熊、狼/時隱時現，毛色幾乎與草地融為一體/雪山綿延起伏，生靈共處/巡山的道路不再孤單?！保ā堆采健罚脑娭锌梢郧逦乜吹剑R文秀寫高原是從人與自然的關系中去書寫，并以此為視角去表現一種互相依存的、“交換彼此的快樂”（《尋找打開困局的鑰匙》）的生命共同體。詩集中，《狼》《巖羊》《雪豹》《白唇鹿》等作品均如此，這表明在馬文秀眼中，萬物皆有靈性，皆有其獨立存在的價值?！盁o論葉子長在樹的哪個部位/只要絢爛，總會被挖掘/每片葉子都有發聲的權利?！保ā段ｋU的信號》）雖然人與自然、自然與自然間總要發生關系，但并不是竟爭性和侵犯性的，而是一種基于平等理念的依存?！芭c自然相處，不是為了掠奪/而是為了互相給予能量/一株草也有它的芬芳與頑強?！保ā痘ハ嘣炀汀罚┻@種“互相造就”的生命關系，讓“它們明白身外的風景是自然的饋贈”（《身外的風景》），所以要常懷感恩和敬畏，對生命共同體有一種更為嚴肅的態度。

馬文秀詩集中所探的源頭，不僅是生命的源頭，也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源頭，是“在神秘中傳承石刻的歷史”（《崖石上的史書》）。因此，與生命共同體一同形成的還有那極具地域色彩的文化與民族精神，讓“河流縱橫鑄就高原氣象/高原兒女匯聚成河”（《解密源頭密碼》），走向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建構。當“精確的數字，將面積、海拔/民族等匯聚在碑上/每個細節承載著歷史/顯示出中華文化的博大//此時碑體上方兩只巨形手不再是手/而是站立的中華民族/在高原兒女心中如山脈般隆起”（《三江源自然保護區紀念碑》）。在詩中，生命、文化與民族三大共同體構成了一種“相生”的“三位一體”的邏輯結構。作為支撐這種“三位一體”的三江源，由此獲得了語言意義上的絕對地位，成為無法否定的存在。而那些維護“三位一體”的人，如《守護凈土的先行者》中的杰?！に髂线_杰、《撿拾垃圾的牧民》中的高原牧人，自然會受到英雄般的加冕。相反，對那些破壞這一結構的人，詩人展現出一種慈悲和憐憫，派出自己的使者一一藏羚羊，“跪在地上/聆聽大地的呼吸/不停安撫被挖金者破壞的大地/面對侵害，他們惺惺相惜”（《影子消除孤獨》），而非簡單粗暴地在詩作中實施褫奪人性的語言酷刑和貶黜。

與那種完全匍匐在大自然腳下的寫作不同，馬文秀沒有為了歌頌生命共同體而貶低或否定人的價值。她相信“站在山坡頂端/你我不過是田間的一株草/但不妨礙夢長成大樹的形狀”

（《生命的阻力》）。詩人站在人性的角度上對他者的辨認，或同他者結為生命的共同體，最終都是為了“尋找屬于自己的蒼茫山河”（《把詩句留在雪豹之鄉》），抵達“認識你自已”這一哲學命題的終極真諦。反觀自身，在經歷了生命的錘煉和同他者相處的歷練之后，馬文秀明白人“需要勇敢打開自身的光芒/在嚴冬的風暴中穿過這條路”（《沒有一束光能掩蓋星星的鋒芒》），而“最重要的是行走/只有靠近光明，自我才會被打開//越過雪山、冰川、湖泊/數千里的跋涉/收藏在眼中的風景/悄然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對源頭的探尋》），才能領悟“在自然萬物中尋找與自已/相似的事物”（《在自然萬物中尋找》），“不再追問時間給予河流的意義／而是專注建構自我”（《一朵雪蓮順著光》）的要義，“與青山、河流相依，在生態的縮影中/尋找自己的語言/…/在自然中尋找自洽的方式”（《守護星球的根與魂》），最終達到“在彼此的身上尋找生活的意義／直到看不見彼此”（《遺落的土墻》）的境界。

馬文秀對高原近乎原始的贊美并不意味著要做一名隱士，而是期冀高原對當下生活的照亮，把當下的高原生活展現在世人面前，讓人了解，原來還有這么一種生活，還有這么一種生命狀態。其實在《隱匿的河源》中，是否發現源頭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探源過程中通過詩歌發現一些東西，照亮一些事物，呈現生活的更多可能性。只有“穿透時間/讓距離成為懸掛的形式//讓時間開口說話”（《讓時間開口說話》），才能讓自我得到重新認識。

馬文秀對一切都太過于確信，正如她在詩歌中所宣稱的美好實現一樣，太過于追求那種帶有神圣感的一致性，這多少有些簡化了高原的另一種復雜性。盡管如此，我認為《三江源記》仍是一部值得閱讀的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