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同治年間,播州(今遵義)獅子橋觀音寺旁有一排民居,五十多歲的黃滿娘就住在那里。丈夫故去后,黃滿娘未再嫁,孤身一人無有生計,便靠著給人帶養(yǎng)小孩為業(yè)。
黃滿娘的老家在懶板凳鎮(zhèn)。一日,接堂弟黃大誠的請?zhí)?,黃家出嫁閨女在男方家設(shè)宴,黃滿娘前去恭賀。男方姓王,父親王森榮雖是當(dāng)?shù)馗粦簦瑸槿藚s很吝嗇,不肯花錢邀請戲班唱戲,只叫了一個耍猴班前來演出助興。
酒宴之前,耍猴班于門外壩子上表演。本來,黃滿娘是不會去觀賞的,但聽說耍猴的是河南人,把猴調(diào)教得似人一般,啥都會做,其中有一只猴,簡直奇了,竟是猴身人面,難得一見,她才跟著旁人一起去湊個熱鬧。
壩子上來看的人頗多,圍了三四圈。她便使勁地朝前擠,才擠到里面去。
看見兩人,著一身黑得透亮、密門紐扣的衣褲,一人手執(zhí)鞭子看管著三個猴哥,另一人用傳聲筒高喊:“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我們乃中原人氏,河南籍,游走四方,來到貴地,適逢王大官人家辦喜事,特來恭賀,為大家獻藝演出。閑話休談,耍起來再說!”
隨即,他便左手執(zhí)鑼,右手使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了一陣子,如此便招攬了更多觀者。黃滿娘發(fā)現(xiàn)這兩人相貌極像,心想可能是雙胞胎兄弟。
接著趕兩個猴子上場,表演登梯、拉車、挑水、鉆火圈等,那猴子極通人性,叫它做啥就做啥,只要皮鞭一響,便顯得有些慌慌張張。表演暫告一段落,耍猴人又“咚咚咚”擂響鼓點。
那人又執(zhí)傳聲筒說道:“各位看客,瞧得過癮吧!接下來還有更加精彩的,猴爬云梯上刀山。這猴可非一般,想必大伙都沒見過,它乃人面猴身,怪哉!”邊說邊往那人面猴身的猴子身上捯飭,只見那猴子雙手端一盤子,恭恭敬敬地沿場討要錢物。
轉(zhuǎn)眼間猴子來到黃滿娘面前,她正欲將幾個銅錢丟進盤中,忽然便出現(xiàn)了令人心酸、痛徹心肺的一幕,她與那猴雙眸對視,四只眼睛便流出淚來,這猴竟與自己帶養(yǎng)過、后來失蹤了的孩子明太平十分相似,一股暖流涌動在她全身,過往朝思暮想的太平崽竟意想不到地出現(xiàn)在自己跟前,她簡直如入夢幻。那猴也已認出黃滿娘來,兩手把盤子一丟,“當(dāng)”的一聲墜落地上,盤中的銅錢紙幣撒了一地。
人面猴用雙手緊緊抱住黃滿娘,嘴里“唔唔呀呀”一陣叫喊,更是淚如泉涌,臉不停地在她身上擦來擦去。
黃滿娘腦海中已斷定此猴子就是明太平了,她實在忍不住,大聲哭訴起來,說:“你是太平崽嗎?咋成了這副模樣,我的孩子啊,真不知這些年你遭受了什么苦喲!”
人群發(fā)生了騷動,大家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演出只得終止。那兩個河南人見勢不妙,迅速走過來,兇神惡煞地把黃滿娘與明太平拉扯開,一人用皮鞭猛抽明太平,黃滿娘見狀,趕緊用身驅(qū)去擋。
明太平負痛,被迫松開手,被班主硬生生拖走。黃滿娘一時間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尚在悲痛與失望之中。有人見狀,將她攙扶回親戚家中。
原來,在新城獅子橋一側(cè),湘江河畔,有座觀音寺,入寺進大廳,偌大一尊觀音佛像巍然而立,面朝善男信女們慈眉善目地微笑著。觀音寺方丈明遙,禮佛向善,靠該寺地處城中心的優(yōu)勢和交通便利,那些渴望得子添崽的人家便絡(luò)繹不絕地前來參拜,一時香火鼎盛。明遙伺機廣招信女。所招募的女尼中有位叫南花子的,長得十分美貌,深受明遙的喜愛,他對她尤為關(guān)注,想方設(shè)法接近她。日久生情,兩人竟落下私通之實。南花子懷孕,翌年產(chǎn)下一子,起名明太平。
明遙與南花子所做之事實為世所不容,他二人自然得想方設(shè)法遮掩。南花子本是一介貧民之女,出嫁前家中無有半點兒依靠,再說這也是一樁丑事,便將明太平委托給黃滿娘撫養(yǎng),希望瞞天過海,不讓世人知曉,每個月都由明遙方丈付給黃滿娘撫育費。
俗話說,紙包不住火。時間一久,一僧一尼偷養(yǎng)私生子的事便傳得沸沸揚揚。明遙聞知風(fēng)聲后,竟做了縮頭烏龜,矢口否認明太平是自己的兒子,還當(dāng)面與黃滿娘頂撞、吵架,后來干脆連孩子的撫養(yǎng)費都懶得給了。
黃滿娘拿不到錢,自然一肚子怨氣。但她畢竟和孩子產(chǎn)生了母子似的感情,也不想將小孩掃地出門,只能忍氣吞聲,心煩意亂地度日。
有知情者便為黃滿娘打抱不平,說:“你也是活得窩囊!這種事說大則大,說小則小,你可去告官,讓明方丈吃官司,弄不好,他那觀音寺都會倒霉垮臺。也讓他知道,這等虧心事是萬萬做不得的?!?/p>
黃滿娘受人慫恿,一時糊涂,心想,自己活著有啥意思,白白為別人養(yǎng)兒子,還沒落著好,便真的跑到縣衙告狀。她這樣做,不過是想打贏官司,讓明遙和南花子能繼續(xù)給孩子出撫育費,不承想這樣一來,卻真叫觀音寺關(guān)門倒閉了。
縣衙旁邊有幾家專門為人打官司寫訴狀的門店,黃滿娘找到“洪鐵嘴辯師事務(wù)所”,向辯師洪云龍訴說了情由。洪云龍很同情黃滿娘,當(dāng)即為她寫了訴狀,還告訴她:“你這官司應(yīng)該打,我完全支持你,不但免收你寫訴狀的費用,我還可以出堂為你辯護。你放心,這官司你肯定會贏的。”
這洪云龍可是個通天的角色,與播州縣衙的捕頭梅雨春過從甚密,他們互相勾結(jié),做下了不少茍且齷齪之事。在梅雨春的幫襯下,“洪鐵嘴辯師事務(wù)所”生意興隆。
洪云龍將黃滿娘狀告明遙和南花子一事對梅雨春一說,梅雨春一聽,哈哈大笑,說:“簡直太好了!這案子大有油水可撈,待事情辦妥后,我定會重重謝你?!?/p>
長話短說,關(guān)于案子,明遙、南花子以及黃滿娘等均被蒙在鼓里,不知究竟,只有洪云龍和梅雨春知道底細。這官司很快有了結(jié)果,明遙、南花子被判雙雙入獄,聽候發(fā)落,明太平年幼,則被轉(zhuǎn)交當(dāng)?shù)毓掠滋脫狃B(yǎng),由梅雨春負責(zé)執(zhí)行。
有關(guān)觀音寺的房產(chǎn),梅雨春上下其手,陰招迭出,他對洪云龍使了些封口費,又買通知縣閻玉成,用極低的價錢“購”得,他是閻知縣的心腹,得力干將,閻知縣想都沒想,大筆一揮就同意了。其實,梅雨春早就覬覦觀音寺,一直想把它占為己有,現(xiàn)在明遙和南花子犯在他手上,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豈肯放過?所以,衙門里甚至連審都沒審,就把明遙和南花子抓進監(jiān)獄,作了判決。
梅雨春有的是錢,他奸計得逞之后,即刻請來匠人,該修繕的修繕,需重建的重建,竟把偌大一座觀音寺變成了自己的官邸,除閨女梅芳菲外,其他人全部搬入寺里。
至于明遙和南花子的孩子明太平,梅雨春根本就沒送到孤幼堂,而是將他給賣了……
一晃好些年過去,當(dāng)年的閻知縣早已離職返鄉(xiāng),播州知縣先后換了好幾茬,新任知縣姓龐名鴻書,此人為官清廉,嫉惡如仇,倒是個好官。隨扈師爺名叫朱飛華,文武兼?zhèn)?,十分了得?/p>
新官上任,自然要了解一下民情,龐知縣便喬裝成算命先生,微服出巡。
這天,龐知縣來到了觀音寺,這里而今不過是梅雨春的官邸,他無心顧及。
在獅子橋頭,徘徊于民居處,龐知縣高聲大叫:“測字算命活神仙,吉兇禍福隨機緣。若有心事請找我,算得不準不要錢?!?/p>
話音剛落,一個叫鄭玉清的鞋匠叫住龐知縣,說:“喂!算命先生,你來得正好,我倒有心請你算一算?!蔽吹三嬛h回話,他已經(jīng)收拾起鞋攤,走過來了。
龐知縣頓覺奇怪,說:“你為何連生意也不做了呀?想帶我到哪里去算?”
鄭鞋匠左右一瞥,說:“當(dāng)然不在這里,若在此,馬上就會有人圍觀,多有不便。請先生隨我來?!?/p>
鄭鞋匠把龐知縣帶進一個巷子,入了一戶人家的院子,他搬來一張板凳,請龐知縣坐定,又給他沏了一杯茶,說:“先生稍等片刻,要算之人馬上便到,她是我嫂子,我是給她算的?!?/p>
原來,這鞋匠本是兄弟二人,兄名鄭玉明,已經(jīng)過世,只剩下嫂子一人,以給旁人撫育小孩為業(yè),沒有誰來關(guān)心照顧她,只有鄭鞋匠經(jīng)常給她送些食物衣裳。見她不開竅時,他還會說上幾句安慰的話。這段日子,嫂子憂郁得很,就像將有啥禍事發(fā)生,整日里唉聲嘆氣,心神不定,問她吧,她又不說,令人十分同情。
鄭鞋匠想嫂子定是心內(nèi)有什么解不開的疙瘩,便想請算命先生來算一下,看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左等右等,女人嘛,想到要見外人,總會梳妝打扮一番,在算命先生與鄭鞋匠的催促下,鄭鞋匠的嫂子才姍姍而出,正是黃滿娘。
龐知縣一瞧黃滿娘那黃皮寡瘦的樣子,就斷定她是憂郁成疾,開口說道:“大姐,你心頭有事,積壓時久而不能消失,必成心疾。如不能化解,悔之晚矣!”
殊不知這一說,正說到黃滿娘的心坎上,觸動了她的積慮,她頓時雙眼流淚,泣不成聲,說道:“是,是!先生未算便知,由衷之言,道準了愚婦之心病,真神人也!”
龐知縣說:“大姐過獎了!不依規(guī)矩,不成方圓,你還是報上生辰八字,測一個字吧!”
黃滿娘點了點頭,報過出生年月,測了一個“兒”字,便又嚶嚶地抽泣起來。
龐知縣略加思忖,說:“大姐因想念兒子傷身,你兒子怎么啦,生病了還是遇到什么不測?”
黃滿娘說:“我沒生兒育女,孤寡單身,丈夫去世也未想過再嫁。”
龐知縣問:“你丈夫原是做啥的?對你可好?”
黃滿娘說:“我丈夫名叫鄭玉明,是賣豆腐的,因患肺病,不治而亡。他在時,我為他打下手,他亡故后,我也支撐不起這個生意,便以給旁人帶小孩為業(yè),得過且過,轉(zhuǎn)眼間就過了數(shù)載。丈夫在世時,對我很好,重活臟活搶著干。咱們做豆腐,自有人上門討貨,不愁賣,生活還算不錯。丈夫故去后,唯一關(guān)心照顧我的就是小叔子鄭玉清,可他也是一大家子人口呀!”
龐知縣說:“你家的情況我已知曉,你思念丈夫乃人之常情。你測個‘兒’字,這當(dāng)中又有哪些說法呢?你必須實話實說,我才能為你推算命理,找到病根,否則我也無能為力,那樣你只得另請高明了。話又說回來,你所患乃心疾,請醫(yī)求藥也是枉然,唯我江湖術(shù)士指點迷津方能讓你釋解治愈。你還是擦干眼淚,把心中的苦情道給我聽吧?!?/p>
黃滿娘聽說,十之八九已經(jīng)信了他,便止住了眼淚,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我真是命苦,如今遇到先生也是幸運,那愚婦就將心底埋藏的話說與先生聽?!蹦艘话蜒蹨I接著說,“在我為別人托兒期間,有一個明太平,他父親是原觀音寺的方丈明遙,母親是一個叫南花子的民女,她因父親病重,母親改嫁,屬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那種窮困潦倒之家。這觀音寺因地理位置好,處在鬧市中心,香火便十分興盛,來此燒香拜佛的善男信女頗多,一年下來,善款募資不少,廟小業(yè)大,氣粗財旺。明方丈嫌人手不夠,就向外招了幾名女尼,其中就有南花子。這姑娘入寺,不外乎是想討碗飯吃,掙點兒錢為父親治病,但因她長得漂亮,被明方丈看中,他出錢為她父親治病不說,還私下里向南花子求愛。兩人雖不能成為夫妻,卻暗中有染,還生下一子即明太平。這小兒子豈敢養(yǎng)在觀音寺?因怕官家找麻煩,民間看笑話,他們便把小孩寄養(yǎng)在我家,由我撫育了好幾年。誰知時久生變,明方丈竟然否認他有兒子。我受人挑唆,與他發(fā)生了矛盾,將其告官,結(jié)果竟使明遙和南花子被收監(jiān),小孩明太平判令入孤幼堂而從我身邊被奪走,他成了明遙與南花子犯罪的證據(jù)?!?/p>
“那孩子雖不是我的親骨肉,無血緣關(guān)系,但畢竟撫養(yǎng)他數(shù)年,感情已深,情同母子,我很想念、擔(dān)心他,便去桃溪寺孤幼堂看望,誰知他壓根兒就不在那里。孤幼堂的阿嫲(負責(zé)人)還仔細查了名冊?!?/p>
“這便使我心頭如有一塊石頭重壓著,我不敢去問當(dāng)初辦案的梅捕頭,而是找到辯師洪云龍,還給洪辯師送了禮。洪辯師在數(shù)日后回答說:‘那不是本市的孤幼堂,而是外地的孤幼堂?!痪湓挵盐覔趿嘶貋?。我問為何送去外地,洪辯師說:‘桃溪寺孤幼堂早已人滿為患了!’一言以蔽之,都是子虛烏有的事。尚不知他們這些有權(quán)有勢的惡人施展的是啥花招,其中肯定有蹊蹺?!?/p>
龐知縣問:“大姐可是為明太平的蹤跡難尋,而冥思苦想成了疾患?”
黃滿娘含淚說:“何嘗不是!奇怪的事情還在后邊?!彼藘煽诓杷又言趹邪宓舒?zhèn)王森榮家所遇人面猴明太平一事說了一遍。
黃滿娘這一席話確實把龐知縣驚呆了,人世間竟有這等匪夷所思之事發(fā)生?光天化日之下,王法還要不要呀,民不聊生,民不聊生呀!他決心要把此案追查到底。
龐知縣思忖良久,十分氣憤地對黃滿娘說:“你既已肯定那猴身人面的小孩是明太平,可見他至今仍活在世上。他就是一鐵證,我們必須找到他。我一介書生,算命為業(yè),雖不能徹底為你解除冤情,但可為你指明出路。而今播州來了個名為龐鴻書的縣官,據(jù)我所知,龐大人是一位為民請命、剪除惡人、掃清人間奸詐拐騙的好官,你可到他那里去告狀。”又說,“你一個婦道人家,申訴之途頗為不易,我將助你一臂之力,你切記照我說的話去做,冤仇當(dāng)可報也。”
黃滿娘在如此疑難危急之中遇到這位先生幫襯自己,自然很興奮,心頭有了希望,便虔誠地說:“先生盡管吩咐,我照辦就是?!?/p>
龐知縣說:“我十天后再來找你,我要為你寫好訴狀,讓你去告官,這是其一;其二呢,你須告訴我那懶板凳鎮(zhèn)王家的詳細地址,我由王家而查明他家在何處邀請的耍猴班子,務(wù)必找到明太平,獲取證據(jù);其三,此案相當(dāng)復(fù)雜,涉及到捕頭梅雨春,此人心毒手狠,欺上瞞下,辭任知縣閻玉成還贊他為偵案高手,而今他尚在任上。因此,一切需秘而不宣,不透風(fēng)聲,以免梅雨春有防范之心而又耍別樣的把戲?!?/p>
黃滿娘道:“我那親戚名叫王森榮,他在那一方很有名望,一問便知。他家娶媳婦辦喜事不過是年前的事,要不要我?guī)闳フ宜俊?/p>
龐知縣道:“那倒不必。我敢說一句,你切不可以認為你只是一般婦人、平民百姓,你無形中已經(jīng)成為一件要案的知情人,會有人盯住你的行動的,你須裝傻,謹慎行事,除我以外,切不可相信任何人?!?/p>
黃滿娘如釋重負,病患似乎輕了許多,說:“愚婦謹遵先生所言。”
她欲挽留龐知縣用飯,龐知縣謝過,告別而去。
龐知縣一回到縣衙,便馬上叫來師爺朱飛華,把他微服私訪的一點一滴詳述,將任務(wù)下達,要朱飛華盡快查明猴身人面孩子明太平的下落。
朱飛華文武兼?zhèn)洌阒嵌嘀\,他跟隨龐知縣多年,兩人推心置腹,交情甚篤,凡龐知縣所交辦之事,他沒有辦不成辦不好的。
領(lǐng)命之后,他即刻出發(fā)去了懶板凳鎮(zhèn)。
王森榮是懶板凳鎮(zhèn)的知名人物,家中還算富裕,有田地出租,是個小地主,大家都尊稱他為“王大官人”。
朱飛華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王森榮。
王森榮以為又是啥大生意來了,對朱飛華很熱情,問道:“客官,你有什么事?怎么會找到王某家中來了?看你風(fēng)塵仆仆,滿臉冒汗,想必會給王某帶來好運,是嗎?”
“王大官人,實不相瞞,在下并非生意場中人,只不過有一件事來討教于你,望大官人點撥一二?!?/p>
王森榮不禁有些失望,問:“你我素不相識,我能幫你什么忙呢?”
朱飛華說:“其實也是小事一樁。你家娶媳婦那陣,你邀來耍猴班助興,請問那班人馬是何處請來的?望王大官人能告知于我,我也想請他們到家里獻藝演出,就是有人面猴的那一班?!?/p>
王森榮很愛聽人家稱他為王大官人,便臉露微笑,說:“哦,這個嘛,你就不必勞神費力了。他們當(dāng)中有一人面猴,鬧出事來,當(dāng)場不歡而散,跑了,我連演出酬謝錢都未付呢?!闭f完“嘿嘿”一笑。
“我就是想問大官人,你是在何處請到他們的?”朱飛華顯得有點兒著急,怕自己白來一趟。
王森榮道:“我可以告訴你,此去十里,有個叫馬蠟坎的地方,村里有二三十戶人家,大半都是耍猴的河南人,他們外出表演,但有留守之人,你到那里去找。你若要請人面猴那一班,不知能否如愿,上次為我家娶媳婦獻演,并不是平白無故地跑了,而是我家城中來的客人認出人面猴是她帶過的小孩,他們闖禍了,才跑出去躲起來了。你此去,不行的話,倒可以請別的猴班?!?/p>
朱飛華謝過王森榮,看天色已晚,夜幕降臨,便在鎮(zhèn)上找了一家干凈的旅店住下,準備第二天前往馬蠟坎。
次日,朱飛華因難以入睡,便早早起了床,告辭店主上路了。他曾向店主打聽過,其間都是羊腸小道,石板鋪路,只有一岔道,拐進岔道就是馬蠟坎村。
朱飛華行走如飛,這十里路對他來說算不了啥,爬山過嶺,道路崎嶇。沿石板路而行,這有功夫之人豈是常人可比,汗都出得少。
到了一處村落,得見稀稀落落的房舍,全是平房,有的還近似窩棚。
剛跨進村,就見一婦人在一口井邊用木桶提水洗衣。她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朱飛華看了半天,顯然,這里很少有外人進來。
朱飛華上前,雙手一揖,說:“請問小妹,這里可是馬蠟坎猴班所住村莊?”
這女子見他如此有禮貌,臉上便露出笑容,說:“正是,這里的人姓秦姓黎的居多,我不姓秦、黎,可我丈夫姓秦。我姓劉,你要找哪家,得道出名字來?!?/p>
朱飛華說:“我也不曉得他們姓甚名誰,不過,就是有三個猴哥,其中有一個人面猴的那家?!?/p>
“哦!我知道了,你找的是秦家兄弟,這哥倆是雙胞胎,哥哥叫秦奕,弟弟叫秦尚,就住在我家對面,房門上掛有一面小鏡子,門上貼有‘秦軍胡帥’字樣的那家?!迸又噶酥笇γ嬲f。
朱飛華扭頭一瞧,果然,那家門的上方掛有一面小圓鏡,門上的字已有些陳舊破損了。
“他家出門耍猴做生意,很久沒有回來過了,你要找他們可難啦!”女子說。
“他們那人面猴的表演極受人青睞,我很感興趣。我今遠道而來,就是想邀他們前去表演,看來,我這一趟要落空了!”朱飛華假裝失望地說。
“是的。你不要說他們生意做得多好,其實也有生意清冷的時候。前一陣子,他們一直呆在家中,連門都不敢出,不要說耍猴做生意,還擔(dān)驚受怕,就像犯了什么法似的,關(guān)門閉戶的。那些猴子沒得吃,忍饑挨餓,整天哭鬧個不停,弄得我們鄰里也受影響?,F(xiàn)在麻煩躲過了,他們才又出門賺錢去了。”
“你知道他們是在躲什么嗎?”
那女人來了精神,越說越起勁,話中帶著嫉妒與不滿道:“上回在懶板凳演出,那人面猴差點兒被人家親人認出來而扯皮,嚇得兄弟倆撒腿逃跑,連家什道具之類的都不要了。自此,他們再不敢出去耍猴了。現(xiàn)在風(fēng)聲過了,就又雄起來啦。不過,我相信,膽大包天的人,惡有惡報,總有他們吃不完兜著走的時候。”
“我倒請問妹子,你為何這樣講呢?莫不是那兄弟倆真做了啥虧心事,甚至是犯法的勾當(dāng)?”
“你還不明白嗎?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我不妨給老哥擺一擺。”她偶然想起,便從屋里搬出一個木凳請朱飛華坐,還倒了一杯茶水,繼續(xù)說道,“那人面猴是人家的小孩,他倆不知從何地拐來或買來,采取慘無人道、傷天害理的手段,把小孩的皮膚和猴皮涂上藥水加熱粘貼,又割掉小孩的半截舌頭,讓他從此成了啞巴,只會‘吱吱嗚嗚’地亂喊亂叫。弄成人面猴后便有了演出的資本,人們?yōu)榍葡∑妫价x躍觀看這猴的表演,為他哥倆掙錢?!?/p>
“他們竟有如此大的本事,那是怎樣弄的?小孩遭粘皮后竟能存活下來,真是不可思議。”
“他哥哥心狠,以重金請高明的藥師配制了要命的藥水,先把猴皮多次消毒后,粘在小孩的身上,還須嚴防感染發(fā)炎,就成功了?!?/p>
朱飛華有些疑惑,問:“妹子,你怎會知道得這么清楚,就像是你所為似的?”
“我們絕不會做此遭天打雷劈的事!這些事情,都是兄弟倆平常高興時,為炫耀而夸夸其談擺出來的,聽到過的人可不止我一個。”
“這種行為,明顯是喪天良、違法度的,難道就沒人想到去告官嗎?”朱飛華故意這么問。
“說實在話,現(xiàn)在的人,自己的稀粥都吹不冷,哪會去管旁人的事?俗話說: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去告他們,他們知道了定會報復(fù),兩個光棍,連媳婦都未娶,啥事干不出來呀!”
朱飛華笑道:“的確如此。好了,照妹子這么說,我都不敢找他們?nèi)ニ:锢病5故桥c你聊了這么多,長了不少見識,我也不虛此行。謝謝!告辭?!?/p>
這次朱飛華的馬臘坎之行,看似沒啥收獲,實則收獲不小。他向龐知縣匯報后,建議道:“我們可以向懶板凳鎮(zhèn)的王森榮交底,請他協(xié)助官府抓捕秦氏兄弟,那里是去馬臘坎的必經(jīng)之路,想必王大官人會答應(yīng)?!?/p>
龐知縣把頭一搖,說:“此案錯綜復(fù)雜,我們除了必要的知情人外,調(diào)查面應(yīng)越小越好,動靜毋須過大,需要在懶板凳鎮(zhèn)設(shè)卡,等秦氏兄弟帶明太平回家時再拘捕。如委以王森榮,涉及外人,一旦走漏了消息,讓他二人逃回河南那就難辦了?!?/p>
朱飛華點頭稱是。
轉(zhuǎn)眼十日已到,龐知縣又簡裝素衣,輕車熟路,拐進黃滿娘家。他把寫好的狀子交給黃滿娘,說:“你將這狀子收藏好,務(wù)必放在可藏之處。這案件尚在調(diào)查取證中,一旦時機成熟,會有人來告訴你,你便去縣衙擊鼓鳴冤,遞上此狀。切記。”說畢,出門離去。
黃滿娘滿口答應(yīng),她對龐知縣已經(jīng)深信不疑了。
卻說耍猴的秦奕、秦尚兄弟果真是雙胞胎。他們的父親是有學(xué)問的人,為兒子取名頗為講究,這“奕”字下面是“大”而為兄,“尚”字上面是“小”而為弟。秦家并不貧窮,尚有薄田可以耕種。秦父看重教育,送兩個兒子去讀書識字,兒子們卻不用心,常??荚嚥患案?,還專干偷雞摸狗的事。長到十多歲時,父母已無法管教,秦父一氣之下,就將他兄弟二人攆出門,想讓他們在外面吃點兒苦頭,受點兒氣,經(jīng)受些磨難后能迷途知返。
誰知這兄弟倆死性不改,游走江湖后,惡習(xí)益重,全憑鼠竊狗盜為生,還當(dāng)過乞丐頭兒,手下聚集了十多個討吃討錢的叫花子。他倆帶著這些小叫花子走南闖北,住山洞,歇廟檐,倒也自由自在,逍遙快活。他倆對小叫花子一兇二惡,不是打就是罵,不擇手段,幾年下來,倒積攢了些錢,腰包鼓了起來。
這時,兄弟倆便尋思,這種生活終非長久之計,還得想其他更賺錢的法子才行。當(dāng)他們在大西南討吃討錢時,看見有本省在外耍猴的戲班,覺得這營生挺適合自己干,便遣散了叫花子,在峨眉山那邊買了兩只猴來馴養(yǎng)教化,讓猴學(xué)會人的行為動作,到處耍猴戲。
那一日,秦氏兄弟來到播州,在縣衙門前大壩上耍猴,與辯師事務(wù)所的洪云龍相遇。洪云龍見他們是外地人,出來耍猴掙錢也不容易,出于同情,便為他們提供茶水等方便,還拿了些剩飯剩菜給猴吃。
洪云龍對二人說:“這里是播州縣衙,很少有演戲的過來,因此,來這邊耍猴很吃香,有錢賺,你們可以常來,若有人攪鬧場子,我給你們撐腰?!?/p>
秦氏兄弟很感激洪云龍,此后便常來縣衙門前大壩上耍猴,和洪云龍也廝混得挺熟。
這天,洪云龍忽然對秦氏兄弟說:“眼下有一樁生意,不知你們敢不敢做?”
“什么生意,請講。”秦奕說。
洪云龍不慌不忙道:“有一對所謂夫妻,男的是廟里的和尚,女的是尼姑,竟敢通奸,還產(chǎn)下一子,叫明太平。這事被官府查辦,雙雙被抓進了大牢,小孩成了孤兒,該送孤幼堂而未送。管這事的梅捕頭,手中握有大權(quán),小孩未必非去孤幼堂不可,可以賣給你倆。我是與梅大人說得上話的人,想促成此事。依我之見,現(xiàn)時小孩皮膚嬌嫩,你們施用換皮術(shù),為其弄個猴身人面進行表演,豈不是更能招攬人觀看?你們將財源廣進,賺更多的錢而成為富翁,這法兒不錯吧!”
兩兄弟一聽,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異口同聲道:“使不得,使不得,殘害幼童的事是觸犯王法的!”
洪云龍哈哈大笑,說:“你們怎如此迂腐呆笨,在咱們這塊土地上,閻知縣是個糊涂蟲,梅雨春是實權(quán)派。他獨攬大權(quán),他就是法,他就是天。你們想在此地撈大錢,只要依靠他,沒有辦不成的事?!?/p>
秦尚有些動了心,便試探道:“尚不知買這個明太平要多少錢,我們捉襟見肘,錢款有限,可能買不起喲。”
“這價碼嘛,我已從側(cè)面打聽過,梅大人要五千銀元,應(yīng)該不算貴吧?”
秦奕說:“怎么不貴?我們現(xiàn)時東拼西湊,借一點兒補上,最多也只能拿出三千。”
“這不要緊,他漫天要價,咱們就地還錢。由我再去砍價,減到四千或四千五,你們拿三千,余下的由我來補上,行了吧?你們欠我的,限期兩月還上就行?!?/p>
兄弟倆到旁邊商榷了一會兒,由秦尚回話說:“好!就這么辦。但你就這樣相信我們,錢未付清,小孩可帶走嗎?”
“你們尚沒聽我把話說完。小孩當(dāng)然不能歸你們,放在我這里,待你們交齊余款再領(lǐng)走小孩。按說,這欠款期應(yīng)加上利息,那利息就不計了?,F(xiàn)在,老實告訴你們,想要買孩子的人多得很,有好幾家呢,你倆還是早作決定吧!”
兩天后,兄弟二人決定要買,又來找洪云龍。
洪云龍卻說:“我為你們這事跑了好幾趟,終于讓梅捕頭松口了。他答應(yīng)以四千五成交,你們付三千,余下一千五由我墊著。尾款付到位,領(lǐng)走明太平,這事就大功告成了。這對你們來說確實是一件好事,財源滾滾,指日可待。”
最后他還說:“趕快去拿錢,三天內(nèi)交三千,交錢后驗貨。我加一千五,待你們付清,就將小孩帶走。否則,你們就不用來了,自有另外的人接手這樁生意?!?/p>
秦氏兄弟被他這樣一激,反倒怕失去機會,便懇切地表示,肯定會拿錢來成交,然后匆匆忙忙地離開了辯師事務(wù)所。
這個洪鐵嘴,詭詐得很,他花三千銀洋從梅雨春手上買下明太平,賣給秦家兄弟是四千五,一倒手便進賬一千五,這種美事哪里去找,簡直笑得合不攏嘴。
梅雨春并非想賺這三千銀洋,可舉手之勞,不賺白不賺??!何況,允了洪云龍,今后還有利用他的時候。
秦氏兄弟盤算再三,計劃好了應(yīng)對的辦法,由弟弟秦尚連夜趕回河南老家一趟,借口要做生意缺少本錢,向秦父要了一千五百大洋來付尾款。
隨即,雙方成交,洪云龍領(lǐng)出明太平,交與秦氏兄弟。
光陰易過,一晃離龐知縣喬裝打扮成算命先生去給黃滿娘算命有半年之久了。這時,天氣轉(zhuǎn)涼,風(fēng)吹葉落已進入秋季,那設(shè)在懶板凳鎮(zhèn)的公差回縣衙報告:“昨天夜里,秦家兄弟帶一班人回來啦,除包括人面猴在內(nèi)的三個猴哥外,還有兩個年輕的女人?!?/p>
龐知縣不聽則罷,一聽便怒火中燒,立馬叫朱飛華召集人馬,說:“俺望穿雙眼,苦苦等候了數(shù)月,如今終迎來曙光。朱師爺,你立即帶人前去,務(wù)必將秦氏二犯抓獲并帶回明太平,不得有誤!”
朱飛華領(lǐng)命,帶上人來到懶板凳鎮(zhèn),留下六人守住哨卡,以防有漏網(wǎng)之魚。他則率領(lǐng)其他人等,直奔馬蠟坎。
一個時辰不到,縣衙的人馬便到達馬蠟坎村口。
朱飛華命令:“此行緝拿要犯,大伙務(wù)必齊心協(xié)力,聽我指揮。除張家伍、李盛茂和童子明外,其他各位緊守路口,不離崗位,如人犯靠近,立刻抓捕,繩捆索綁,一定要活口。”
說完,他帶人直撲莊內(nèi)。
這村莊本來人就少,大多外出做生意去了,留守為婦女兒童居多。
朱飛華舊地重游,輕車熟路,很快到了秦氏家門口。他“當(dāng)”的一腳把門踢開,大喝道:“秦奕、秦尚聽著,爾等東窗事發(fā),快快前來受綁?!?/p>
屋內(nèi)半天毫無動靜,眾人正納悶,卻見一個女人出來打招呼道:“官爺,這里沒有你說的姓秦的。”雖如此說,但她雙目左顧右盼,一副做賊心虛的窘態(tài)。
朱飛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突然聽見屋內(nèi)有微弱的響聲,窸窸窣窣的像老鼠咬物,便呵呵一笑道:“打開后門,休想逃跑。”此招早在他預(yù)料之內(nèi),便對女人言道,“你也是膽大包天,還想包庇他們,難道不知他兄弟二人是十惡難赦的兇犯?”
朱飛華神機妙算,早有準備,那后門處布有公差,都是有武功之輩,秦氏兄弟欲從后門溜掉,被公差截了個正著,兩兄弟除了有一身蠻力外,哪是公差們的對手,他們并無抵抗就被擒住,捆成了粽子。
人面猴明太平也找到了。
朱飛華率眾公差凱旋,龐知縣十分滿意,為他們擺了慶功酒。
朱飛華對龐知縣說:“擒獲二賊,宜當(dāng)乘勝追擊,把那狼心狗肺、專出壞點子的洪鐵嘴拘捕,有秦氏兄弟指認其罪惡,他豈能抵賴?”
龐知縣卻說:“時機尚未成熟,抓洪云龍只怕會打草驚蛇,讓梅雨春有了防備。洪犯已為甕中之鱉,遲抓早抓都是一樣。”
龐知縣指令將秦氏兄弟秘密關(guān)監(jiān),把明太平送去離城三十里外的黃泥哨,交由可靠的人家(龐知縣自己的親戚蔣員外家)暫時看管。
這天,黃滿娘隨朱飛華去了蔣家,又重現(xiàn)了懶板凳鎮(zhèn)場壩上的那種場面。
明太平一見黃滿娘,就飛也似的撲過去。黃滿娘伸開雙手將孩子摟入懷里,明太平“嗚嗚呀呀”哭鬧個不停,雙眼不停地閉合閃 ,似乎知道自己已被解救。
兩人松開手后,明太平手指朱飛華,隨即向他下跪,這一切均說明,已經(jīng)十余歲的明太平完全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他心靈受到感動,雞啄米般點頭,似乎在說:“你是我的救星呀!”可憐他因舌頭被割去一塊而無法表達。
朱飛華忍不住也流著淚,轉(zhuǎn)過臉去,不忍再看這痛苦、凄慘的場面。
黃滿娘要求留下來照顧明太平,得到朱飛華和蔣員外的同意。
朱飛華對蔣員外說:“此事多有麻煩,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我隨龐大人到任上不久,人力有限,衙門里多是梅雨春的人,一時尚不能換掉。案子正在調(diào)查之中,這明太平是鐵證,請蔣員外務(wù)必看護好,莫出差錯?!?/p>
蔣員外滿口答應(yīng)。
朱飛華這才放心地離開蔣家,回了播州縣衙。
回頭再說明遙與南花子,他二人也是可憐,自被打入死牢后,這么多年過去,也沒有人過問,也未經(jīng)審理,好像這播州已沒有他二人的存在。
龐知縣一出現(xiàn),明遙頗感驚奇。
龐知縣是與朱飛華一同去探監(jiān)的,為此,特地把南花子調(diào)來同監(jiān)。
兩個苦命人相見,痛哭流涕,頓時抱成一團。
過了一會兒,明遙松開南花子,對龐知縣道:“我一看便知你是新任縣太爺。我和南花子犯了什么重罪,被關(guān)這些年,沒人問沒人管,吃不像吃,穿不像穿,過著茍延殘喘的生活!”他異常激動,提高了嗓門,“如此折磨人又何必呢?干脆一刀結(jié)果我們的性命罷了,我們實在不想存活在這世間,在這牢獄里苦苦度日,生不如死……”
他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朱飛華連忙過去制止,吼道:“你本是佛門弟子,話不能這么說,做人勿要偏激,難道你未曾想過,龐大人是來搭救你的?你們被關(guān)押,是前任知縣所為,與龐大人有何關(guān)系?”
龐知縣這時才和顏悅色地說:“讓你們二人受委屈了!你們的案情我已調(diào)查清楚,是該會見的時候了。你們雖有違倫理,但有錯而沒罪。依我文明古國之傳統(tǒng),禮義廉恥必須講究,因此,你們背離了這一點,就應(yīng)受到批評和指責(zé)。但閻玉成為官糊涂,聽了歹人的讒言,無限升高罪行,錯將你們抓捕并送至死囚牢。這案在西南總督府被卡,并沒通過,這確是不幸中的萬幸。上面責(zé)令本官重新查案,所以,本官特來告知,你們尚需多呆幾日,待全案結(jié)清,將做成冤案的真兇緝獲,便會宣布你二人無罪?!?/p>
接著龐知縣又說:“你們抱怨太深情有可原。但本縣誠懇地告訴你們,真正陷害你們的人而今仍逍遙法外,沒有鐵證,他們能伏法嗎?你們現(xiàn)在還不是發(fā)牢騷之時,而應(yīng)認真思考一下,審案時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全要想好,注重事實而不以情動人,聽見了嗎?”
明遙怒氣頓消,心內(nèi)方知,這龐知縣是個好官,是來解救自己的,已說明道清,是自己誤解了他。
明遙態(tài)度和緩,反省道:“我等錯怪龐大人了,明遙在此致歉。的確,這事本是我等有錯在先,但官府不問青紅皂白,借題發(fā)揮,草菅人命,無非是想借助權(quán)勢霸占觀音寺房產(chǎn)而已。”
龐知縣進一步問道:“你知道觀音寺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嗎?”
明遙說:“怎么不知道?雖然他們竭盡保密之能事,但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觀音寺現(xiàn)為梅大捕頭的官邸,是他花低價賤買而得。”
“此案所判公文怎么說?“龐知縣追問。
“公判書上判我與南花子入監(jiān),聽候發(fā)落,小孩明太平移送孤幼堂撫養(yǎng),觀音寺房產(chǎn)充公,待后變賣。”
“果真如此?”
“這公判書,當(dāng)初我是得了一份的,我把它和觀音寺的房契一塊兒交與可靠的朋友妥善保管著?!?/p>
龐知縣呵呵一笑,說:“如此甚好,甚好!這些可在審案時作為證據(jù)?!彼玑屩刎摚底缘驼Z,“我看你(梅雨春)還有啥抵賴、狡辯的!”
龐知縣、朱飛華暗訪明遙等雖在極其秘密的狀況之下進行,但還是傳到了梅雨春的耳朵里。也難怪,梅雨春當(dāng)了多年的捕頭,自有其培植重用的親信爪牙。他手下有一個名叫程紹全的捕快當(dāng)了告密人,透露了龐知縣探監(jiān)的消息。
梅雨春這才曉得,原來龐知縣已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他悔恨當(dāng)初為何沒把明遙和南花子弄死。那時弄死兩個人不就如踩死兩只螞蟻嗎?留下后患,終造成今日之麻煩。
梅雨春和程紹全是麻友,二人經(jīng)常在一起打麻將,他問程紹全:“程老弟,依你看,這下一步該怎么辦?”
程紹全說:“你當(dāng)初留下這個尾巴,實在是太大意了!兄弟以為,你不如推個一干二凈,全推到閻知縣身上,閻知縣已退職還鄉(xiāng),想必龐大人是不會去驚動他的?!?/p>
梅雨春搖頭說:“兄弟此言差矣!這龐鴻書乃機靈鬼一個,他會搞密查私訪,讓你防不勝防,我等實在僥幸不得?!?/p>
程紹全說:“這個好辦!你可派人前去湖南閻知縣的老家,干掉他算了,讓這邊查無對證,你便可逃脫罪責(zé)。”
程紹全的話倒是給梅雨春提了個醒,他幾夜未眠,都在想這個事情。最終他拿定主意要辦兩件事:一是為自己脫身,必須除掉閻玉成。另一件就是將那個叫明太平的小孩找到弄死,這也是一個對自己不利的證據(jù)。
他本想派程紹全去湖南干掉閻玉成,可程紹全極力推托,說:“那怎么行,我一走,少說也要一月時程,必定驚動龐知縣與朱飛華,這不是自暴我的行蹤嗎?”
梅雨春想想也是,只得暫時擱置這事,先辦尋覓明太平的那樁事。
梅雨春來到洪云龍的辯師事務(wù)所,氣沖沖地對洪云龍說:“洪云龍,我警告你,你當(dāng)初用三千銀洋要下那明遙之子,那小孩現(xiàn)在何處?我退錢給你,你去把那小孩給我弄回來。十天時間夠不夠?你快去辦?!彼木w煩亂,異常激動,說話毫不客氣,把三千銀票往桌子上一丟,轉(zhuǎn)身要走。
洪云龍一聽,猶如五雷轟頂,不知所措,哪年的皇歷現(xiàn)在翻出來了?他大聲道:“梅捕頭,你且勿走,這陳芝麻爛谷子之事,你現(xiàn)時來提,究竟是啥原因?吐出來的唾沫又要吞進去,這合乎情理嗎?你當(dāng)初賣給我,實在說,也是有下家我才買的,這下家乃游走江湖的耍猴戲班,他們現(xiàn)在何地,只有天知道,我怎么能收你的退款呢?”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我只問你,我是不是得了你三千塊錢?你是不是得了那個叫明太平的小孩?這中間就是一個不能上臺面的交易。這雖然過去幾年了,但現(xiàn)在有人在查,我不背此黑鍋,退款還人,錢貨兩清。你看著辦吧!請記住,十天為限?!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洪云龍本來與梅雨春關(guān)系不錯,雖然播州衙門知縣頻換,梅雨春已不得志,受到冷落,但畢竟沒被調(diào)換或撤職,如果他要干與己不利的事,甚至弄死自己,也很容易。他左思右想,遇到事情繞著走,覺得還是不去招惹、頂撞梅雨春為好。
只是,真要去找秦家兄弟要回明太平,簡直難如登天。他只知秦氏兄弟是河南人,河南乃中原大省,有成百上千萬人口,讓他洪云龍到哪里尋找?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無計可施。
五天一過,梅雨春沒來,但他的手下張東洋來了,他放話說:“時已過半,梅捕頭叫我來通知你,若那個事情辦妥了,找回明太平,他除退你三千銀元外,再給你三千元作為補償。你現(xiàn)在還不趕快關(guān)門去辦?”
洪云龍再次受逼,心頭煩躁,便決定去縣衙找龐知縣投案自首,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梅雨春的追逼。
他關(guān)了事務(wù)所,還專門寫了一紙書信:“雨春大人:您的限期將到,我不能兌現(xiàn),只得關(guān)門去河南尋找明太平。您不必再來,多久返程沒定準,如愿之后,您可不要忘了再付三千銀洋。洪云龍親筆。”
他把這封信讓張東洋轉(zhuǎn)交給梅雨春。
梅雨春看后哈哈大笑,說:“何苦磨蹭至今,躲過了初一躲得過十五嗎?還想再要三千元,沒門。”他始終深信,洪云龍與河南那耍猴的兩兄弟是有聯(lián)系的。
而后,洪云龍去了播州縣衙,見了龐知縣。
龐知縣聽后,說:“你確實犯了罪,觸犯了刑律,但腦海中能認識到并前來自首,迷途知返,尚有藥可救。此案已在調(diào)查中,看來你有性命之憂,須盡快消失遁形。至于你到何處躲藏,我自會為你安排?!闭f畢,跟一旁的朱飛華耳語了幾句。朱飛華便帶著洪云龍藏匿去了。
梅雨春自認為“妙計安天下”,所施手法萬無一失,哪里能料到洪云龍會去投案。他怡然自得,自我陶醉,心想,明太平和洪云龍都找不到了,我看你龐鴻書還如何辦案?
接下來,梅雨春要辦的是對付閻玉成這位告老還鄉(xiāng)的知縣。他本想自己親自跑一趟,但路程不近,時間耽擱長了恐會暴露。思索良久,他想到一人,就是他的小舅子唐偉,此人本是一紈袴子弟,平日里梅雨春沒少給他好處。
梅雨春把讓小弟出差湖南的事對夫人一說,夫人立刻反對,說:“使不得,小弟沒出過遠門,怕出啥意想不到的危險,人生地不熟的,叫別人去不行嗎?”
“這你無須擔(dān)心,小弟腦子靈光得很,嘴又油滑,現(xiàn)整天東游西逛到處惹禍,倒不如離家外出去鍛煉鍛煉,增加點兒本事。而今我官運不通,如若不保,他也沒戲唱。他去為我遮擋點兒風(fēng)雨,難道不應(yīng)該嗎?”
夫人見丈夫心意已決,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答應(yīng)了。
這唐偉一聽姐夫要派他出一趟遠門,滿心歡喜,問道:“姐夫,何時動身,是我一個人去嗎?
“不是你一個人去,張捕快與你同行,否則,你一人完不成事?!泵酚甏汗室庹f道。
唐偉一聽急壞了,說:“怎么,還要張捕快當(dāng)拖油瓶,沒這個必要吧!閻玉成我又不是不認識,去這一趟無非是看望一下他老人家,替你給他送點兒禮物而已?!彼幌胍獜垨|洋同行。
梅雨春裝出不悅之色,說:“東洋前去,重任在身,說出來怕嚇壞你,而此事你絕對辦不到,想都不要想,說出來會嚇破你的膽?!?/p>
唐偉不依道:“張東洋去,那我就不去了。究竟是啥鬼事,他能辦,難道我就不能辦?”
梅雨春這才說道:“這閻知縣可能會壞我大事,一件事關(guān)人命的案子,他會全推在我身上,我必須滅了他而保全自己,這事你能出手去辦嗎?”
往常,唐偉倒是見過姐夫殺人,但那些不過是所謂的犯人,那種血腥、讓人窒息的場面令他感到恐懼、作嘔,而他自己卻從未殺過人,自然感到不可思議,因而很吃驚。
梅雨春一笑,說:“怎么樣?怕了?那要不要東洋一道去呀?”
經(jīng)此一激,唐偉反倒來了情緒,說:“這有何難,你想讓我雙手染血嗎?我可不像程紹全、張東洋那些人,動輒使刀劍奪人首級。我會使計謀,不動聲色地致人于死地。你放心,我一人去,也能得勝而歸?!?/p>
梅雨春贊道:“好!我信你,明天你就出發(fā)去湖南?!?/p>
二人計議了一番后,唐偉就秘密出發(fā)了。
閻玉成的老家在湖南樟木閻家莊。閻家是這一方的旺族,人口眾多,在當(dāng)?shù)睾苡杏绊懥Γh道而來的唐偉自然受到閻玉成的熱忱歡迎,他設(shè)宴招待,邀請本地的士紳作陪,擺了兩桌酒席,場面很熱鬧。
席間,大家談笑的談笑,敘舊的敘舊,猜拳、吵鬧之聲不絕于耳。
閻玉成問唐偉:“我離開播州這些年,梅捕頭可好?然則他還想念我,實在難得,還派你來看我,我很感動!我也想去那邊一趟,趁現(xiàn)在還能走動,也去拜望拜望他?!?/p>
唐偉說:“我此番前來,只不過是打前站,先來探個實在,看閻大人身體還健康否?方知您如此體質(zhì),如要去播州會會老友,舊地重游,那姐夫真是萬分欣喜,早就盼望著有這么一天呢!”
唐偉勸閻玉成喝酒,閻玉成只是抿了一小口,說:“對于飲酒,我已經(jīng)不如當(dāng)年,年齡大啰,為了身體,不想多喝了。”反勸唐偉喝。
唐偉推辭說:“謝謝閻大人!可我從不沾酒,這姐夫是曉得的,若硬喝,馬上臉就漲紅了,極不舒服?!?/p>
“臉紅的人才真正能喝呀!”閻玉成哈哈大笑道。
翌日,又是在這家酒樓,由唐偉舉行答謝宴會,參加的仍是昨天的那些人。
唐偉取出自己帶來的一瓶酒,很客氣地說:“這次,我特意從家鄉(xiāng)帶來一瓶酒,是大人在播州時最愛喝的老窖酒,我知道大人現(xiàn)在已戒酒,當(dāng)給您慢慢喝,您一定記住要喝喲!這是姐夫和我的一點兒心意。另外,姐夫還送了您一件禮物,敬請笑納?!闭f著,取出一個錦盒遞給閻玉成。
閻玉成打開一看,竟是一顆夜明珠,馬上樂呵呵地說:“如此貴重之物,實不敢當(dāng),那就多謝雨春兄弟啰!”
唐偉在閻家呆了三天后,就告辭了。他心想,此行不虛,那瓶酒閻老頭不會不喝,讓他慢慢地喝,慢慢地死吧!
就在唐偉離開之際,朱飛華悄悄地摸進了閻家,他雙手打拱,自報家門道:“閻大人,在下是現(xiàn)任播州知縣龐鴻書大人的文書朱飛華,特來拜見!”
閻玉成趕忙回禮,詫異地說:“播州那邊有個唐姓青年剛走,怎么朱文書就到了呢?你們可是同行?為何一前一后?”
朱飛華說:“閻大人誤會了,我倆雖來自同一地,目的卻不一樣,唐偉是梅雨春派來害您的,而我是龐大人派來救您的?!?/p>
閻玉成一臉茫然道:“此話怎講,我怎么相信你?”
朱飛華慢條斯理道:“梅雨春東窗事發(fā)被查,他不思悔改,反而推得一干二凈,全推在閻大人身上,要阻礙龐大人辦案,聲稱自己奉公守法,當(dāng)初全由您下令指使,完全誣陷您而洗刷自己。他還怕播州縣衙找您作證,因而心生一計要殺您滅口,才派來了妻弟唐偉,假借拜望您,以探虛實,看您是否還在人世,好對您下手。因此,我遵龐大人之令跟蹤而來,密切注意唐偉的一舉一動,不能讓他的詭計得逞。”
閻玉成將信將疑道:“竟有這種事?不過,只聽你說,當(dāng)以事實為據(jù)。”
朱飛華說:“請問閻大人,這唐偉可曾給您留下啥物件,您得實話相告。”
閻玉成見朱飛華說得慎重嚴肅,就說:“他送了一個錦盒,內(nèi)裝夜明珠一顆,另有精裝窖酒一瓶,我去拿來給你看。”
朱飛華點了點頭。
兩物件拿來后,朱飛華先打開錦盒,看了又看那顆夜明珠,然后在手中掂了掂,說:“此乃一般的珠子,光度不夠,這光滑的表面竟有一小塊脫落,并不值幾個錢。”
閻玉成接過,仔細觀察后說:“你倒是瞧得仔細,我還不曾注意到呢!”
接著,朱飛華將那瓶酒倒了一杯出來,攪和一塊豬肉,拌好后問:“閻大人家可養(yǎng)有貓否?”
閻玉成的家人便抱來了一只貓。
朱飛華叫閻玉成捉住那貓,他給貓把拌好的食物喂下去。那貓吃下肉后仿佛無事,只把前爪在地上扒了幾下。約過了十分鐘,朱飛華又倒了一杯酒,這次貓不想喝酒,爪子在那里亂抓,朱飛華要來干魚崽,與酒拌和,貓一聞到那魚的腥味,便迫不及待地奔過來吃了個精光。
幾分鐘后,出狀況了,那貓身不由己地搖來擺去,掙扎著,爪子在地上一陣亂刨,而后鼻孔流出濃血,一命嗚呼。
閻玉成這一驚非同小可,“嘖嘖”連聲,覺得梅雨春、唐偉之流手段真是太陰險、太兇殘了!
朱飛華說:“這酒中所下之毒,貓在第一次喝下后并不發(fā)作,當(dāng)再次喝下后,那酒觸碰毒汁,融合而發(fā)酵,便躥入筋絡(luò)與肺臟,較快致死而無可挽救?!?/p>
閻玉成在事實面前,完全相信了朱飛華,他恨恨地說:“請朱文書轉(zhuǎn)告龐知縣,只要老夫身子骨沒散架,在你們審理梅雨春的那一天,我一定聽從召喚,前來播州府作證,揭發(fā)梅雨春的罪行。”
朱飛華道謝,因有事在身,不宜久留,當(dāng)即辭別閻玉成,回了播州。
朱飛華向龐知縣敘說了這次去湖南的備細,將現(xiàn)場毒死小貓之事詳告。
龐知縣聽后大喜,對朱飛華說:“看來,萬事齊備,只欠東風(fēng)了!各方證據(jù)已聚攏,相關(guān)之人均可到案。接下來,該是抓捕梅賊的時候了。我給西南總督和貴州巡撫的呈文已經(jīng)送出,這些日子,你疲于奔命,沒很好地歇一歇,我給你放假五天,養(yǎng)精蓄銳,之后又要勞你神,花大力氣拘捕那梅雨春了?!?/p>
“謝謝大人!緝兇除惡,老百姓早就盼這一天的到來!”朱飛華信心滿滿,回話也是鏗鏘有力。
朱飛華休養(yǎng)之時,龐知縣也沒閑著,他召集縣衙公差交代重任,做抓捕梅雨春的戰(zhàn)前動員,程紹全、張東洋等人也得以參加。
程、張二人是梅雨春的死黨,立刻把龐知縣要抓捕梅雨春的消息告訴了梅雨春。
這梅雨春并非泛泛之輩,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他把家眷作了妥善安置,隨即糾集一伙死硬分子,死守觀音寺,靜等衙門捕快的到來,打算和龐知縣、朱飛華一較高下。
幾天之后,朱飛華果然帶著人來了。
秋風(fēng)掃落葉。觀音寺大門洞開,頗有迎接貴賓之勢。寺里有幾棵參天大樹,枝葉繁茂,風(fēng)一起,吹得落葉鋪地,一片金黃色。
梅雨春手執(zhí)一把明晃晃的龍鳳寶刀,高高地站立于石坎之上,左右數(shù)人手握長槍,氣勢洶洶。
“爾等敢拿命來否?不怕死的就請上。”面對沖進寺里來的官兵、公差,梅雨春毫不畏懼,高聲喊叫。
隨之,吆喝聲、吶喊聲此起彼伏。
朱飛華所帶人馬并不多,區(qū)區(qū)一個惡賊何足掛齒,他料想捉住梅雨春并不難。
梅雨春先發(fā)話了,他故意裝作不認識朱飛華,用刀一指,厲聲道:“來者何人?想俺梅雨春在官府當(dāng)職多年,殺人無數(shù),從不殺無名之輩,請報上姓名。”
朱飛華淡淡一笑,說:“姓梅的,爾休得逞兇,今日龐大人有令前來捕你,識相的話趕快繳械投降,還可保你一條狗命,否則,休怪朱爺爺劍下無情,讓爾立刻去見閻王?!?/p>
“姓朱的,你好大的口氣,咱們未戰(zhàn),輸贏未知,你有備而來我理應(yīng)接招,廢話少說,請接你梅爺爺?shù)目斓丁!?/p>
梅雨春話剛說完,縱步跳下石坎,飛起一腳踢向朱飛華,腳尚未踢到,且收回站穩(wěn),手中那刀劈頭砍下,既快又狠。
朱飛華藝高人膽大,以慢制快,將手中那把七星雙刃龜頭寶劍從上至下一擋,只聽刀劍觸碰,竟冒出了火花。朱飛華的寶劍分三節(jié),是峨眉山高人用上好鋼材鍛造,長短可按卡口自由調(diào)節(jié),伸縮自如,頭似烏龜。梅雨春的刀已被硬生生地剪掉一塊,他頓覺朱飛華手上的力道不輕,堅毅硬扎,武功當(dāng)不在自己之下。
第一招就落后一步,梅雨春即刻心虛了。他正思量如何應(yīng)對,朱飛華的第二劍又到了,劍未至而風(fēng)勢已臨,感到這次來勢更加兇猛,那劍似有削鐵如泥之功,如用龍鳳刀去接,很難制勝。兵刃不行休硬碰,他心生怯意,開局受挫,不由自主地雙手抖了兩下,便未出刀。誰知,朱飛華的劍已掃到他身體的下部,梅雨春趕緊雙腳跳起,若遲疑片刻,兩條腿必被砍下。這一驚令梅雨春心煩意亂,一條腿朝旁邊古樹干上一蹬,使盡全身之力縱身躍墻而去。兩人不過戰(zhàn)了兩三個回合,劍來刀往,刀去劍擋。雖如此,梅雨春已覺身上發(fā)麻,有難用力使勁之感,故趕快撤退。他輕功也不弱,誰知朱飛華雙腳一蹬,也跟著躍起,速度飛快,眨眼的工夫就追上了梅雨春。
梅雨春決定給朱飛華一點兒顏色看看,手一抬,“嗖”地發(fā)出一鏢,雖有十多米的距離,轉(zhuǎn)眼就到了。
朱飛華正追得起勁,沒料到梅雨春會使出這一陰招,稍一疏忽,那鏢便疾速地射向他的面門。朱飛華手上戴著銅絲手套,他沒作多想,趕緊用兩根手指頭穩(wěn)穩(wěn)地將鏢夾住。但是,由于鏢速奇快,鏢上有掛齒,還是將他的手套劃破了,他的手即刻流出血來。
朱飛華已感到疼痛,不能再追,腳下一放慢,梅雨春就逃走了。
朱飛華回到縣衙,這一次行動也算大贏,梅雨春的那些爪牙不經(jīng)打,早作鳥獸散了。遺憾的是梅雨春成了漏網(wǎng)之魚。
龐知縣一邊給朱飛華上金創(chuàng)藥,一邊說:“沒關(guān)系,只不過是首次交鋒,權(quán)當(dāng)摸摸他的武功底子,已經(jīng)知道他不是你的對手,如再相遇,他定難逃脫?!?/p>
朱飛華說:“傷口經(jīng)消毒搽藥,數(shù)日后便可痊愈,下次我當(dāng)不會手軟,定將梅賊擒獲?!?/p>
兩人正交談之際,約一盞茶的時間,就聽到外邊有人高喊要見龐大人。
接著,公差前來稟報:“大人,有人要見您,我們沒有阻攔,因他氣宇軒昂,并押著一人,正是賊人梅雨春。”
龐知縣大喜,問:“他們在何處?”
公差回答:“進了衙門,正在大堂上等候?!?/p>
龐知縣便與朱飛華一起直奔大堂。
大堂上靜悄悄的,除兩個公差外,另有兩人,一人是梅雨春,他被反剪雙臂,繩捆索綁。押著他的那人,武林人士打扮,頭上戴冠,冠上一朵紅花高翹,身著短打、密門紐扣上裝,黑色扎褲,腳蹬逍遙短靴。更讓人詫異的是,他除了手中握一把劍外,背上還斜挎著一把劍。
龐知縣和朱飛華均不認識此人。
龐知縣急忙上前,雙手打拱說:“我乃播州知縣龐鴻書,隨來的是朱飛華,本縣的文書,特來見過壯士。壯士辛苦了,擒獲押送梅賊到此,可喜可賀,請到后邊書房一敘,如何?”
來人呵呵一笑,說:“好你個龐大人,你連我姓甚名誰都不問,那我只有自報家門了。我名申達,受人差遣,到播州府已半月有余。不過,我未踏入縣衙一步,我發(fā)誓,不抓住梅賊誓不露面,抓他,是我的責(zé)任?!?/p>
龐知縣說:“我之所以沒有問壯士的來路,是因為你押著梅賊前來,為本府做了一件關(guān)鍵之事,千恩萬謝都來不及呢。好了,我們還是到里屋細談?!?/p>
龐知縣心中激動,吩咐公差將梅雨春加上重枷,關(guān)進大牢。隨后,他和朱飛華、申達一起來到書房落座。
沏上茶后,龐知縣問:“申壯士武功蓋世,勇猛無敵,是如何擒獲梅賊的?又是受哪位恩公差遣而來助我一臂之力的呢?”
申達說:“是你的恩師周世賢總督派我來輔助你的。”
“原來如此!”龐知縣拱了拱手,“老師總不忘在緊要關(guān)頭出手助我,想必他已經(jīng)收到了我的呈文?!?/p>
“收到了,并詳細參悟過。他下令我火速趕來播州助陣,務(wù)要捉住梅雨春。在我將離開縣衙時,他又諄諄告誡說:‘惡賊梅某,稱王稱霸,一手遮天,罪惡累累,百姓怨聲載道,必除之而后快?!€說,‘我深知龐鴻書的為人、行事風(fēng)格,總會考慮再三而絕不越雷池半步,遵紀守法,有時過于執(zhí)拗偏激。因而,除了派你之外,還需把這把劍帶上,以備一用。’”他邊說邊從背上取下劍鞘,那劍并不長,但形狀特別,從劍鞘中取出來,寒光閃閃,顯然是一把難得的寶劍。
“這劍,我也是首次得見,朱師爺,你見過嗎?”龐知縣問朱飛華。
朱飛華說:“屬下未曾見過,看其形狀,在征戰(zhàn)中未必適宜?!?/p>
申達一笑,說:“朱師爺說得對,此非戰(zhàn)之利器,但它崇高無比,乃當(dāng)今皇上所賜的尚方寶劍。”
此言一出,龐、朱二人皆異常驚訝。
龐知縣恍然大悟道:“恩師是對當(dāng)前我所辦之案有所擔(dān)心,如此大力相助,是晚生之福,也是播州百姓之福也?!庇终f,“我已同時向貴州巡撫章子淵呈文,但如今竟石沉大海,音信全無,不知是他事務(wù)繁忙,還是與梅雨春有所勾連。”
“這倒是一個警訊,龐大人不得不防。不過,周總督已發(fā)話,他統(tǒng)管云貴川三省,你辦此案名正言順,不必擔(dān)心有人在背后使絆子?!鄙赀_說。
接著,申達將擒獲梅雨春的細節(jié)講了出來。
原來,朱飛華和梅雨春交鋒時,申達正躲在暗處觀看。梅雨春射鏢逃跑后,申達趕緊追上去,和梅雨春交上了手。
申達用的是日月陰陽七星劍,刃薄而銳利,削鐵如泥。而梅雨春使的是龍鳳寬刃刀,系頂尖的碳素鋼所制,這刀徒有虛名,不過是刀把兩面各刻有龍鳳二圖,如實戰(zhàn),梅雨春在兵器上就大大吃虧了。
申達使用一套球形劍法,一邊進攻,一邊護身,見招拆招。梅雨春可能沒見過此劍法,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沒有戰(zhàn)到幾個回合,梅雨春見勢不妙,便收刀下跪,言道:“壯士饒命!你再出手,我命休矣!你我素未謀面,何必苦苦對陣廝殺?我已服輸,望網(wǎng)開一面。金銀財寶任你取之,只求放我一馬?!?/p>
申達哈哈大笑道:“廢話休講,你知我姓甚名誰?何方神圣?你不是大言不慚對朱師爺說,手下不殺無名之輩嗎?那你為何不問問俺的姓名?是不是怕聽到后嚇破你的狗膽呀!”
梅雨春緊閉雙目,一聲不吭,甘愿就擒。
申達走上前去,將其雙臂綁了,押來播州縣衙……
龐知縣和朱飛華聽完,再次對申達稱謝不已。
風(fēng)平浪靜了幾天,朱飛華的傷痛一天比一天惡化,中鏢的右膀腫得老高,紅了一大塊,令龐知縣、申達吃驚不已。
申達不無擔(dān)憂地說:“師爺這手臂怕是要鋸掉,此是毒鏢,看其毒性頗大,一般治傷的藥不頂用,必須尋覓此毒鏢的解藥方能脫險。”
龐知縣除了痛心之外,也無計可施,只能祈愿師爺吉人自有天相。他下令尋求民間治鏢傷的高手,數(shù)位郎中前來為朱飛華診治,但療效甚微。
朱飛華倒是很樂觀,笑呵呵地說:“大人不必焦慮,充其量如申兄所言,切斷一只手臂,死不了人的?!?/p>
無奈之下,龐知縣只得親自前往監(jiān)牢,要梅雨春交出解藥。那梅雨春對龐知縣和朱飛華恨之入骨,一聽說朱飛華中了鏢毒,他竟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說:“此毒無解,只有等死!”拒絕交出解藥。
原本一切工作已準備就緒,一場對梅雨春的審判即將開鑼,誰知朱飛華受傷竟如此嚴重,這些事自然就停擺了。
大家正一籌莫展之際,這天,龐知縣辦完公事回到家中,竟發(fā)現(xiàn)白皮紙糊的窗戶破了一個洞,靠窗的桌面上被人丟進了一個紙包。他迫不及待地拆線打開一看,竟然是毒鏢的解藥!紙包里附有一張紙條,上書:“此鏢名曰九齒追魂奪命鏢,淬有劇毒。今特送來解藥,望能贖父罪一二。七粒紅丸內(nèi)服,五張膏藥外貼,人命關(guān)天,盡快治傷勿誤。罪人之女梅芳菲?!?/p>
龐知縣顧不上吃飯和休息,立馬派人去請申達過來磋商。
申達聞知,拍掌叫好道:“看來朱師爺有救了?!?/p>
龐知縣說:“這內(nèi)服外貼膏藥都有了,是梅雨春的女兒送來的,不知道有沒有問題?”
申達說:“這藥應(yīng)該不假!我已打聽清楚。梅雨春雖然陰狠毒辣,無惡不作,但他的那個女兒卻心地善良,實際上梅氏父女早已反目,他二人已經(jīng)多年未謀面了。想是那梅姑娘得知朱師爺中了鏢毒,于心不安,便特地送來了解藥。看來,市井之言非虛,梅芳菲心地純良,深明大義,確與其父梅雨春劃清了界線,他們父女并非同流合污、狼狽為奸!”
龐知縣唏噓感慨道:“可惜了那梅雨春!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等奇女子!”
二人不再多說,趕緊拿上解藥,去朱飛華的房間,按紙上所言,內(nèi)服外貼一并用上。
那藥果真有效,數(shù)日后,朱飛華竟有力氣下床,站立起來了。他臂膀上的血疙瘩已然消失,腫痛消散。
又過了幾天,朱飛華的鏢傷已然痊愈。
公開審理梅雨春一事重新提上議事日程。
八月中秋一過,播州衙門即發(fā)文通知,東南西北各城門張貼告示。因縣衙大堂過于窄小,恐聽眾過多,決定在城中心福音堂舉行公開審判,這里可容納近千人落座,舞臺還夠?qū)挸ā?/p>
龐知縣還特意周知家居獅子橋頭觀音寺旁的鄭鞋匠、懶板凳鎮(zhèn)的王森榮等知情人到堂旁聽。
開堂審理這天的清晨,各色人等就陸陸續(xù)續(xù)到來了,僅一個多時辰,福音堂便座無虛席,過道上都站滿了人。正中的臺子上扯著“播州縣衙審理梅雨春公堂”的橫幅。
只聽得一長聲“威武”的喊叫,四名公差各舉一個高腳牌子,牌上分別為“肅靜”“回避”。四人舉牌在臺上繞了兩三圈后,龐知縣出面坐在正中的席位上,他身旁站著朱飛華和申達。申達雙手緊抱著一把寶劍,很有些威嚴,那壯實的身板就似一座山崖,雙眼放出剛毅的亮光。
審判開始,龐知縣“啪嗒”一聲敲響了驚堂木,說:“把罪犯梅雨春帶上堂來!”
隨即就有公差數(shù)人推推搡搡地將梅雨春押上臺來。
公差們手執(zhí)大砍刀,一臉肅殺之氣,令人膽寒。
那個昔日兇神惡煞、盛氣凌人的梅捕頭,脖子上架著木枷,腳下拖著鐵鐐,沒了往日的神氣,似乎行走都有些站不穩(wěn),顛來倒去,任由公差推著前行。
驚堂木再次敲響,龐知縣滿臉怒色道:“梅犯雨春,十日前,本縣已將多起案子的訴狀交付于你,想必你已讀過。我現(xiàn)在要一樁樁一件件向你查證,你得據(jù)實交代,不打誑語,有就有,如有抵賴,瞎編扯謊,當(dāng)大刑伺候。”
這梅雨春桀驁不馴,雖然萎靡不振,精神不濟,但是心懷不滿,怒火沖天。想到自己不過一時遭擒落難,“虎落平陽被犬欺”,但自會有人來救,尚未把龐知縣放在眼里。
只聽他說:“我已被捉,要殺就殺,要剮就剮,我不是軟柿子,休要廢話,還審啥?你隨便問,我愛答不答,我罪不該死,你能奈我何?”
龐知縣怒道:“我就不信王法治不了你!你看清楚,這是什么?”隨手朝旁邊一指,指著申達手中緊抱著的尚方寶劍,“它是當(dāng)今皇上所賜尚方寶劍,權(quán)力無比,你不怕我先斬后奏嗎?本府按刑律辦事,講求事實,故而開堂審理,你萬萬不可錯失良機?!?/p>
經(jīng)龐知縣這么一說,全場突然引起了軒然大波,人們不由得不感嘆、吃驚,交頭接耳,互相言說,無數(shù)雙眼睛看向申達。
申達雙手一舉尚方寶劍,半天才放下,仍不發(fā)一語,威風(fēng)凜凜,一副不容侵犯的模樣。他胸前衣服上一個大大的“欽”字,讓大伙如夢方醒,原來此人乃朝廷欽差大臣,難怪這么英武神氣。
梅雨春也和旁人一樣,抬頭望去,不得不令他大吃一驚,雖然不知此君姓甚名誰,但生擒活捉自己的就是他,原來是有來路的。奇怪,龐鴻書一個小小的縣官,哪來這通天的本領(lǐng),竟把朝廷欽差及尚方寶劍請來了?自己得當(dāng)心,切不可做了他劍下之鬼。他本想抗拒、抵賴的心理防線已然崩潰,頓時灰頭土臉,默默地低下了頭。
“梅犯雨春,我來問你,觀音寺明遙方丈和南花子二人,是不是你為霸占其房產(chǎn)而關(guān)進大牢的?他們身犯何罪而要打成死囚犯?這豈不是草菅人命,冤枉無辜嗎?”龐知縣問。
梅雨春道:“這事休得怨我,均為前任知縣閻玉成所為,我不過聽命執(zhí)法,責(zé)任豈能由我承擔(dān)?那寺廟方丈被關(guān)押,沒了主子,我代為管理,有何不可,怎么成了霸占房產(chǎn)呢?”
龐知縣將驚堂木再度拍響,說:“帶閻知縣、明遙、南花子上堂,并將唐偉一并帶上堂?!?/p>
這四人一上堂,堂上即刻一片嘩然,他們中各有驚訝。梅雨春與小舅子唐偉更是瞠目結(jié)舌,嘴巴張得難以合攏。閻老頭不是被毒酒毒死在老家樟木嗎?怎么還活得如此新鮮!梅雨春認為不是那砒霜粉未起作用,就是小舅子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說謊話騙了自己。唐偉更是百思不得其解,這閻玉成竟然死而復(fù)生,莫不是真吃了什么靈芝之類的仙藥?
閻玉成搶先一步發(fā)言,說:“當(dāng)初,我雖為播州知縣,但毫無一點兒權(quán)力,如朝廷中挾天子以令諸侯一樣,重大事情皆由梅雨春操縱,雖有權(quán)而不能使,全要看他的臉色行事。明遙、南花子一案也由他說了算。他說他用錢買下觀音寺房產(chǎn),純屬子虛烏有?!?/p>
龐知縣插話道:“這個嘛,本縣查遍了國庫賬目,根本沒有此記載?!?/p>
閻玉成接著說:“此案審結(jié),結(jié)論是:一是方丈,一是民女,兩人通奸有辱佛門,法度不容,打下死牢,聽候發(fā)落。我無可奈何,只得同意按此辦理。他提出購買觀音寺,我心想,關(guān)了方丈,廟也無人來朝拜,如燒香拜佛,供人游玩,反倒需人管理,那就變賣了吧,想不到竟是助紂為虐,為他打了馬虎眼。梅雨春懷疑案發(fā),播州縣衙可能會找我作證,便恩將仇報,派他妻弟唐偉前去我老家,要殺我滅口,用放毒之酒整死我。幸虧朱師爺及時趕到,救了老朽一命。”
龐知縣問唐偉:“可有此事?”
唐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呵!原來如此?!庇终f,“實有此事,姐夫說整死閻知縣,將查無對證。他派我前往,我敢不去嗎?”
龐知縣厲聲道:“梅雨春,你為霸占觀音寺房產(chǎn),不惜夸大事實,無限上綱,把明遙、南花子通奸當(dāng)成大罪,誣陷二人,犯了誣陷罪。你妄圖消滅人證,派妻弟唐偉去湖南樟木閻家莊殺人滅口亦是事實,你陰謀殺戮朝廷命官,該當(dāng)何罪?”
這時,明遙說話了。
“龐大人,我有當(dāng)時判決之書和觀音寺房契呈上,請大人過目?!?/p>
公差接過,呈給龐知縣,龐知縣仔細觀閱后傳給梅雨春看。
龐知縣說:“這確是有力的證據(jù),白紙黑字,上有縣衙的官印與梅雨春的親筆簽名,房契乃明家先人留下??茨氵€有啥可申辯的!”
梅雨春低頭不語。
等閻玉成等一干證人退堂后,龐知縣再次拍響驚堂木,說:“帶明太平、黃滿娘和秦氏兄弟,還有洪云龍等上堂?!?/p>
龐知縣指著人面猴明太平給大家看,怒不可遏,一時之間竟氣得哽咽起來。黃滿娘尤其激動,心想這是否在做夢?她見臺上端坐之人竟是當(dāng)初為自己算命的先生,原來他是縣太爺??!千言萬語無處訴說,她心中頓時生出一種甜蜜蜜、喜滋滋的感覺。
龐知縣喝了幾口茶,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說:“這人面猴是明遙與南花子所生之子,當(dāng)他還是孩提時,因明方丈等被關(guān)押,判令送其入孤幼堂,但被梅雨春截留而販賣,由所謂洪鐵嘴倒手,賣給河南籍耍猴人秦奕和秦尚?!彼钢厥闲值埽熬褪沁@兩個家伙,慘無人道,喪盡天良,竟將猴皮粘貼在明太平身上,讓他變成了今天這副可憐的樣子。他倆帶著明太平走東串西,耍猴賺錢,因其人面猴身之故,引來四面八方的看客,使他倆財源滾滾,賺得盆滿缽滿。”
那人面猴明太平似手聽懂了這一切,除了二目流淚外,雙手搖擺,“吱吱哇哇”地叫喊個不停。
梅雨春有所不服,立即反駁道:“什么秦氏兄弟,我根本不認識,管他是河南的還是河北的,我們從未謀面。那小孩是怎么回事,我也一概不知。要說他自身被人拐走那倒有可能,本城這種事又不止這一樁。”
龐知縣怒道:“事實擺在眼前,你狡辯也是枉然!”
這時,臺下傳來一片喝喊、議論之聲,人們怒目圓睜,盯著人面猴。
龐知縣說:“黃滿娘,你也是見證人之一,有話請講?!?/p>
黃滿娘擦干眼淚,聲震全堂,說道:“龐大人及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我是黃滿娘,明太平自小便是由我撫養(yǎng),我與他有著深厚的感情。一個活潑可愛的幼崽,卻被拐賣、折磨成這個樣子,身上粘貼的是猴皮,嘴中舌頭又被割掉一塊而不能言語,這怎不叫我心痛悲傷?這還有啥話可說,民婦請求縣衙,請求知縣大人嚴懲嫌犯,給我兒太平一個公道?!?/p>
“梅雨春,聽見黃滿娘的血淚控訴了嗎?她替明太平鳴不平,販賣人口,這是你犯下的第二樁罪,為讓你心服口服,審理當(dāng)繼續(xù)進行?!?/p>
龐知縣指著跪在地上的秦氏兄弟厲聲道:“爾等河南人,來到我省卻不遵守法紀,循規(guī)蹈矩經(jīng)商掙錢,而是巧取豪奪,昧著良心賺黑錢,販賣人口姑且不說,還喪心病狂,植猴皮于明太平身上,使之生理上受到摧殘。據(jù)郎中診斷,由于時間太久,猴皮已無法剝落。爾等還割去了他的一截舌頭,手段委實歹毒!你二人犯下殘害人體罪,罪不可恕,真是死有余辜,你們還有啥話可講?”
秦奕磕頭如搗蒜,說:“我倆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當(dāng)初也是恰逢其事,才動了歪腦筋,委實不該。我們外地人,四處流浪,家中尚有年邁的父母,孤苦伶仃,還望大人高抬貴手,從寬發(fā)落,讓我們有返鄉(xiāng)侍候高堂之機。”
龐知縣問:“你們花了多少錢買得明太平?”
梅雨春突然大聲吼叫道:“狗東西的秦氏二弟兄,我們認識嗎?半途殺出個程咬金,不要又添枝葉,加我罪過?!?/p>
龐知縣制止道:“不要咆哮公堂,這事亦與你有關(guān),把那洪云龍押上堂來?!?/p>
洪云龍上堂后,雙膝跪地,驚恐萬狀,說:“縣太爺在上,我實有罪,坦白交代。我是從梅雨春手中接過明太平的,沒有說是買賣,只說是孝敬捕頭的禮金三千銀洋,我得秦氏兄弟四千五,從中獲利一千五是實,我為此昧了良心,實在不該?!?/p>
龐知縣打斷洪云龍的話,說:“梅雨春,你得了三千元,把明太平交給洪云龍,明太平是貨,一邊是錢,一邊是貨,錢貨交易,不是買賣是什么?你昔日不可一世,耀武揚威,誰不怕你?今日你已成階下囚,何必如此大喊大叫,神氣十足,實在可笑可悲?!?/p>
洪云龍也趁熱打鐵,說:“梅捕頭,男子漢大丈夫,殺人不過頭點地,來世重新做好漢,何必茍且偷生,輸不起呢?”
梅雨春吐了一口唾沫,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顯然,他也有些中氣不足,聲調(diào)漸微,認識到除了認罪服法,斷無他路可尋。
審理到此,已近晌午,突然有守門公差來報:“省府公文到,請龐大人接文。”
貴州巡撫章子淵的行文終于到了,龐知縣心中暗忖,他對審理梅雨春一案該不會說三道四,橫加指責(zé)吧。他隨便瞄了一眼,便放入囊中。再看梅雨春,他突然雙眸變亮,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果然,梅雨春忍不住大聲發(fā)問:“既然有省府的公文到來,龐大人不妨在堂上念一念!”他心疑是章巡撫發(fā)來解救自己的行文。因為他此前做的諸多惡事,哪一次沒有重重賄賂章巡撫?
龐知縣何等精明,他一尋思,說:“省府下文,要本府上報今年播州桐油、蠶絲以及煙葉等經(jīng)濟作物的產(chǎn)量及征收額度,與你何干?”把梅雨春的話擋了回去。
其實,對于梅雨春與章巡撫的往來,龐知縣是有所耳聞的,梅雨春也是由省府調(diào)來播州的,兩人暗中干著不可告人的勾當(dāng),行賄受賄則是司空見慣。
龐知縣慎重宣布:“今日審案到此,請大家回家吃飯,有勞各位了?!?/p>
公差將人犯一一押走、收監(jiān),聽眾則一哄而散,離開了福音堂。
話說這省府公文,有府印有編號,卻非一般文件,但龐知縣拆開一看,不過是章子淵的一紙親筆信,上面是如此寫的:
龐知縣鴻書:呈文已收悉,你列梅雨春罪條,本官有些異議,望三思:一、所犯誣陷明遙和尚罪不成立,明本不該關(guān)押太久,其雖有錯,但所判過于夸張,應(yīng)予釋放;二、觀音寺房產(chǎn)不算霸占,但搬住時久,引人異議,令梅遷出即可,此事不宜再追究;三、販賣人口罪也不成立,小孩未送孤幼堂系失職。即使是販賣,擔(dān)責(zé)者應(yīng)為洪云龍和秦氏兩弟兄,梅不識二秦,勿張冠李戴。憑以上三條,請務(wù)必釋放梅雨春。勿誤。
章子淵
龐知縣把文件遞給申達、朱飛華看過后,說:“章巡撫橫插一杠子,雖言語和緩,但軟中帶硬,完全一派放縱、庇護梅雨春的口吻,令我等不得不慎思謹行?!?/p>
申達表達了歧見,說:“大人毋須多慮,依我看來,周總督能將尚方寶劍交我?guī)?,這說明什么?斬?zé)o赦。想必龐大人給周總督和章巡撫的呈文是一樣的,卻產(chǎn)生了兩種不同的效果,我們究竟要依照誰的指令辦呢?掂量掂量吧!我建議鏟除梅雨春以平民憤?!?/p>
朱飛華也說:“大人休得憂慮遲疑。章巡撫的私人信件竟以官文發(fā)出,內(nèi)容陰陽怪氣,說得遮遮掩掩,又要給梅賊撐腰,又怕日后擔(dān)責(zé)。我們應(yīng)維護正義,主張公理,何況有周總督作為靠山,用尚方寶劍斬殺梅雨春,上情下意都不缺,還怕啥呢?”
三人統(tǒng)一了意見后,便繼續(xù)審案,但采取獄中單獨交談、政策攻心的方法,至于章巡撫的干預(yù),暫且不理,不讓其打亂部署。
此次仍由三人出面提審,但獄堂布置有些怪異,陰森恐怖,有如陰間閻羅殿一般。此時的梅雨春已沒有在福音堂受審時的那股桀驁神態(tài),想得過多的是,章子淵發(fā)文到播州縣衙,卻只字未提及他,看來章子淵已經(jīng)抽身自保了,如果自己失去了章子淵這個靠山,就是山窮水盡,無路可走了。
申達仍懷抱尚方寶劍,威風(fēng)凜凜,穩(wěn)坐如山。
龐知縣說:“我已接到章巡撫的公文,他對此案十分關(guān)心,希望盡早結(jié)束,現(xiàn)特改公審為個別詢談。你罪大罪小,自己掂量一下,早作決斷,只要能坦白交代,尤其是把不為本縣所知之事說清楚,方能獲得寬大,免于一死,我不想再多說,請申大人說幾句?!?/p>
申達一臉嚴肅,兩目發(fā)亮道:“地方審案,我本不該多言。無奈公務(wù)在身,身不由己,我乃當(dāng)今皇上神劍守護執(zhí)掌之使,劍下當(dāng)斬絕一切世間魑魅魍魎、牛鬼蛇神,方不負神靈與皇上,才對得起廣大庶民百姓。我現(xiàn)今要取爾項上人頭易如反掌,但也可饒汝不死,是否寶劍見血,當(dāng)取決于你之態(tài)度,兩條道由爾自選?!?/p>
梅雨春兩眼望著申達,又瞥了龐知縣一眼,方哭喪著臉說:“欽差大人所言極是,倒使我心潮激蕩。我有違天理法紀,做了許多大逆不道之事,我思之再三,正如龐大人所說,尤為應(yīng)把不為官家所知之事講出來方可獲寬免死。故吾心意已決,愿服法認輸,坦白交代,以求皇恩浩蕩,官家減罪?!?/p>
他遂將自己所犯之事一一說出,最后在筆錄上畫押簽名,按上手印。直到此時,龐知縣、申達、朱飛華三人才知道,梅雨春竟與播州過去發(fā)生的好幾樁人命大案有牽連,這家伙似乎專喜歡找佛寺禪院下手,除了私吞觀音寺的廟產(chǎn),私賣了明太平外,還曾勾結(jié)六盤山上的巨匪柏彪,火燒菩提寺,殺死寺內(nèi)僧眾數(shù)十人,劫奪走白銀三萬余兩,又夜入湘山寺盜寶,將那尊價值連城的釋迦牟尼玉佛像搬走……其非法所得,不少都孝敬給了貴州巡撫章子淵。
龐知縣長舒了一口氣,此案總算真相大白,毫無爭議,塵埃落定了。因事關(guān)重大,且牽涉省府大員,他不敢專斷,即刻具文上報,等待刑部的判決指令。
梅雨春在獄中獨居一間牢房,因是重刑犯,既上枷又戴鐐,還有獄卒看守,只有用飯時才會解除其枷鎖。
這天夜里,一黑衣蒙面人悄悄進入獄中,和梅雨春細談多時,期間二人還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然后,黑衣人從懷中摸出一物交給梅雨春,出了監(jiān)獄。
次日晚餐時分,梅雨春對獄卒怒目而視,說:“老子今天想喝酒,你快去弄些酒來?!?/p>
獄卒見他兇巴巴的樣子,不敢怠慢,便去拿了一壺酒過來。
梅雨春將酒倒入杯中,趁獄卒不防,把昨夜黑衣人交給他的東西——砒霜粉末倒進杯中,攪拌均勻。
他大吃了一頓之后,又把獄卒叫來作見證,嘟嘟囔囔道:“想我梅雨春,也是父母所生所養(yǎng),生就一條好漢??擅亮肆夹?,惡行壞事做絕,遭人唾罵,對不起天地和百姓。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我不畏死,砍頭不過留下碗大的一個疤,來生我又是一條好漢,我決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蒼天在上,神靈作證,吾絕不食言!”
話畢,他又用筷子把酒杯攪拌了一下,站直身子,雙眼四下一瞥,突然吼叫一聲:“我命休矣!”將那杯酒“咕嘟咕嘟”飲盡。
少頃,那毒酒的毒性發(fā)作,在其肺腑中如翻江倒海,令他十分難受。他牙關(guān)緊咬,七竅生煙,“噗”的一聲,吐了一攤濃血,隨即嗚呼哀哉見了閻王,結(jié)束了其罪惡的一生。